之一
1990年代當我還在休士頓市的Bellaire High School 教授漢語課程的時候,有一天下午【漢語初級班】的課堂裏來了一位英國的交換學生(exchange student)。他的膚色清白,頂著一頭陽光色彩的頭髮,身材大約有180公分的高度,是一個相當俊秀體面的大男孩。開門見山,我記得與他有如下一段冗長的對話:
「你是從英國(England)來的吧,你住在英國什麽地方?」我打開話題。
「我不是從英國來,我是從威爾斯(Wales)來的。」 他的回答令我感到相當意外。
「什麽?威爾斯不是英國的一部份嗎?」
「我們威爾斯人不承認自己是英國人。我們尋求主權獨立。」他的語氣强壯有力。
「你這麽年輕,怎麽知道這些政治方面的問題?」我緊接著問他。
「我們威爾斯人,不論男女老幼,都認清這個事實。從小父母就告訴我,威爾斯不是英國的一部份。在家,我們不説英語,爸爸媽媽只跟我們說威爾斯語。」
「可是你英語説得非常好啊!跟英國人完全一樣。」
「是的。學校裏只教英語。我父親説,英語已經是世界最重要的國際語言,也應該要學到最好。」
「你父親從事什麽職業呢?。」我轉移話題。
「我父親是律師。他是威爾斯獨立運動的主要領導人之一。」他又把話題拉回到獨立運動。
「我未曾看過在英國境内有威爾斯獨立運動的武力抗爭的新聞報導啊!」
「我們以非武力手段進行。我們向英國國會提出獨立的訴求,在街頭請願抗議。在威爾斯境内,我們努力保存母語和傳統文化。對外,我們尋求國際的認同與支持。」
「你們在學校裏,若是與同學用威爾斯語交談,會受到學校的禁止或處罰嗎?」有此一問是我忽然想到少年時代的台灣故鄉,學校裏若是用台語與同學交談,就會受到處罰與羞辱的往事。
「那倒不會,英國籍的老師還不至於這麽惡劣。」 他如此回答。
我聽完他的陳述,内心深受感動。十五﹑六歳的青少年,單身寄讀於異鄉的校園,面對完全陌生的師長與同學,但一談起有關家鄉話,尋求獨立的國家大事,卻侃侃而談,態度鎮靜得猶如身經百戰的勇士。這個學生只在我的漢語班上了一學期,就回到他的威爾斯祖國去了。
十幾年前我與幾位朋友遊歷英倫三島,路過威爾斯。想起了那個口齒清晰,容貌俊美的男孩。可惜自從他離開了我執教的學校以後,就失去了聯絡。我不禁對著佈滿斑駁歲月的古老城堡上,那面隨風飄揚的威爾斯紅龍旗(The Red Dragon),默默地呈上最深沉的祝福。
之二~
1974年春天,我到職業補習班學了三個月的電腦打卡(key punch)的技能之後,很快就在休士頓downtown一個石油公司找到了工作。
在那裏我認識了一個來自台灣南部小鎮的女同事。她約莫30嵗左右,脂粉不施,沉默寡言,獨來獨往,眉眼之間深鎖著一抹淡淡的陰影。同事初期,她對我客氣而疏遠,經過了一段時日,兩人的友誼才慢慢升溫。我曾問她,怎麽沒參加此地的台灣同鄉會?在這麽遙遠的海外異域,我們同鄉定期聚會,吃台灣菜,說台灣話,歡樂滿堂。若有必要,更能互相扶持幫助。
我這麽一提,竟然引出了她的滿腔心事。原來,她的先生嚴禁她與台灣同鄉交誼來往,在家更不准她教導七歲的兒子台灣話。
「你先生是美國人嗎?」沒經過大腦思考,我很快問她。她搖搖頭。
「是台灣來的外省人?」我接著又問。她依然搖頭。我找不到問題接問下去。兩個人頓時沉默下來。
過了幾分鐘,她才開口告訴我:「我先生是工程師,台灣人,家住臺北。他先到美國留學,拿到了學位並找到工作後,經人介紹,囘台灣跟我結婚,把我帶出來。」
「既然是台灣番薯仔子,他爲什麽不准講台灣話?」
「他説既然來到美國,並拿了美國籍,就要完全融入美國的社會,做一個百分之百的美國人,就要跟過去的一切(包括語言),一刀兩斷。有一次,我偷偷教我七歲的兒子“洗身軀”﹑“趕緊去睏”等臺語,被他聽到,發了一頓大脾氣,氣得三天不理我。」停頓了片刻,她又接下去說:「台灣話都不能説了,哪裏還能去參加台灣同鄉會呢?」我聼得出她内心百般的無奈。
下了這麽大決心與原鄉斷情絕義的台灣郎(至今依然不明白,到底台灣虧欠了他什麽?)這樣柔順善良的台灣女子,構成了我四十多年前打工歲月一段難忘的回憶。一年多後,我接受Bellaire High School 的聘約創設漢語的課程。離開了那家石油公司就與她失去了聯絡。現在即使遇見,恐怕也已相逢不識。現在每當想起,只能默默地祝福她與她的家人,“美化”成功,家庭圓滿。
之三~
當我在休士頓Bellaire High School 執教Mandarin Chinese 課程的時候,偶爾會接到移民過來的台灣家庭的子女,我們一般通稱"小留學生"。這些孩子在台灣都已完成初中教育的課程。爲了因材施教,即使在班上只出現了這樣一個學生,我還得為他/她準備另外一份完整的作業與教材。
開學第一天,那個女孩來到我的教室以後,我交給她的第一份課堂作業是寫一篇自我介紹的短文~<我與我的家庭>。下課鈴響過後正好是午休時段。我在教室裏一面用餐一面把那篇作文看了一遍。至今大約還記得其内容概要如下~她名喚戴懿霞(我當時的感覺是,天啊!這麽多筆劃的名字,誰幫她取的啊?跟她有仇嗎?考試的時候,等到她把名字寫好寫滿,下課鈴聲都要響了啊!)。她家住臺北,父親經商,是一家貿易公司的老闆。母親則是小學教師。她有一個弟弟,小她三歲,也剛在在休士頓學區他們住家附近的Middle school註冊入學。
我爲戴懿霞設計的作業~作文﹑閲讀心得﹑英文article翻譯成中文等功課,她都能定時完成,我也給了她應得的高分的成績。她在我班上的學習進行得相當順利。唯一讓我深感不忍的是她形單影隻,進出教室總是獨來獨往。有一天正好有兩個還在學校就讀,但已經修滿兩年最高級漢語,所以已經不在我班上的女學生,Julie 跟Mary囘到教室來看我。這兩個女孩也是來自台灣的小留學生。我把戴懿霞介紹給她倆認識。我希望午休的時段,她倆能陪她吃午餐也説説話。她倆很快就答應了。
日子如飛一般過去,一個月後的某個中午,戴懿霞脚步匆促走進了教室,我還來不及開口,她已出聲發問~
「老師,jia sai是什麽意思?」
「妳在説什麽?」我一時沒會意過來。
「Jia Sai啦!」她加强語氣。
「誰講的?」
「Julie 啦!」她接著繼續下去:「剛剛在餐廳吃午飯的時候,我們邊吃邊聊天,我跟Julie因爲意見不合發生爭執,Julie就嗆我~妳去jia sai好啦。Mary聽到後大聲笑起來。我問Julie那是什麽意思,爲什麽Mary聽到就笑得好像要斷氣?Julie也開始笑,然後説~去問蔡老師好啦! 她會解釋給妳聼。」
我告訴她臺語jia sai (吃屎)的意思,她沉默了片刻,眼淚開始滴落下來。等到她的情緒稍微平靜,我問她,既然來自台灣,怎麽聽不懂台灣話?她告訴我,在家裏,父母從不説臺語。家裏交談唯一的工具就是“國語”。
「妳爸爸﹑媽媽是外省人,所以不會説臺語?」
「不,我爸是臺北,我媽是彰化,都是道地的台灣人。」
「那他倆爲什麽在家只說國語?」我追根究底問下去,聲調不覺提高了幾度。
「他們說,在家講國語,這樣我跟我弟弟在學校的國語成績就能拼得過外省人的孩子。」
聼到了這樣的答案,我竟然無言以對。沉思了片刻之後,我這樣對她說:「一個人不論身處何處,母語是尋根認同,增長自信不可或缺的工具。更何況多學會一種語言,等於多存了一份財富,也多了一個方便。由於妳父母偏頗的家庭教育,讓妳失去了學習母語的大好機會。但這並不是妳的錯,這樣吧!妳回家以後,把今天發生的事仔細講給父母聼。並且不要忘記强調這樣一句話~蔡老師說她已經對你們扣掉了一大把分數。」
那天下課後,我内心有點忐忑。萬一戴爸或戴媽來到教室對我興師問罪,我應該用什麽態度跟語氣來應付?但是直至那個學期結束,一直沒等到他或她的到來。而且在jia sai 事件過後不久,我又看到戴懿霞跟Julie 和Mary 和好如初,在校園裏外結伴同行的身影,我也就把憂心與掛慮完全地放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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