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3那年夏天,大學畢業的驪歌唱過後,我並未像大部份的同學那樣,立刻揚起留學的風帆,離家遠颺。我回到台灣島南的故鄉高雄。當九月開學的鐘聲響起,我開始在近郊一所當時新近成立的初級中學執起教鞭,成爲一個毫無經驗的“菜鳥”老師。記得我授課的科目是英文跟國文。
那時台灣尚未實施九年國民義務教育<註>。小學畢業的學童,若想繼續升學,必需通過初中聯考的「苦毒」。執教第二年,我被學校指派參加初中聯考閲卷“評分”的工作。我分配到的試卷是作文,題目是“日出”。所有閲卷的教師都被集中在市内一所高級中學的教員辦公室裏。
南部七月午後的炎陽直直照射在屋頂。沒有冷氣,只有天花板上老舊的電風扇嘎嘎地響不停,吹送出和暖的風息。我被悶熱的空氣逼迫得幾乎要進入昏睡狀態的時候,忽然被一個小考生的奇異作文叫醒過來。
他這樣寫著~我家的房子建築在高雄壽山山腰的土坡上,。。。。,然後他就寫出一堆日出前後,天空的雲彩與山林草木的種種形象與變化。全篇論述的倒也通順流暢, 沒什麽可議之處。沒想到,作文的結尾竟然出現這樣的語句~~
「我們在反共基地的寶島台灣,可以快快樂樂地看到日出,但是大陸上生活在水深火熱的暴政下的小朋友,在慘無人道的共匪的統治下,哪裏有機會看到日出?因此故,我們應該團結一致,在偉大領袖蔣公的領導下,反攻大陸,消滅朱毛匪幫,解救苦難同胞,讓大陸上的小朋友也能看到日出的美景。」
還來不及喘一口氣的時候,我連翻了手邊幾份其他考生的卷子,我一連嚇了好幾跳。這些作文試卷的結尾竟然如出一轍,看日出看到了對共匪咬牙切齒。
我愣了老半天,不知道怎麽給分數。正在苦惱的時候,看到鄰座一個女老師搖著頭,同時笑著説: 「這些孩子,真虧他們寫得出來。」我不自覺地挪過身子,往她手中的卷子瞄了一眼。原來也都寫著~爲了讓大陸上的小朋友能看到日出的美景,一定要消滅萬惡的朱毛匪幫,而且一定要在偉大領袖蔣公的領導之下(別人領導還都不行!!)。我們兩個忍不住,哈哈笑出聲來。笑聲驚動了辦公室内另一位也是參加閲卷,已有數年教學經驗的男老師。
他走過來稍稍翻閲了我們手中的考卷,然後告訴我們,這些孩子可能屬於同一班的學生。這必定是他們的國文老師傳授的“聯考秘笈” ~不管作文題目是什麽,結尾一定要這樣寫,才能得高分。我們順著試卷的號碼查閲過去,發現這群考生可能屬於當時高雄市内升學錄取率最高的明星國小的學生。
1969的盛夏,我携帶著兩個年幼的兒子離開故鄉,萬里尋夫來到亞美利加新大陸,寄居密西根州東蘭欣城(East Lansing, Michigan)一所州立大學的校園。1973年楓紅時節,先生完成了學位,我們追風逐月,開車南下直達德州休士頓(Houston,Texas)留居至今。
1975年接下屬於休士頓學區的一所公立高中校長的約聘,我在該校創辦“漢語”(Mandarin Chinese)的課程。1990年代某一天,以教育人員的身份,我受邀到【休士頓僑教中心】去參加“海外僑情座談會”。從台灣出訪,專程前來慰問僑胞的政府某部的部長,完成了大約45分鐘的主題演講之後,在Q & A (提問與解答)的時段裏,他用十分激昂高亢的聲音解析並回答了好幾個聽衆提出的問題。不管提問的内容是什麽,這位僑情專家的答案竟然只有一個~都是共產黨在打壓搞破壞。
聽著聽著,我彷佛走入了時光隧道。想起大學畢業後在故鄉,那個夏天炙熱的下午,錯愕地評閲初中小考生所寫的【日出】的奇文。同時忍不住在内心猜測,這位僑情專家,會不會是當年那位傳授“聯考秘笈”老師的得意門生,傑出高足?
自1975年起始直至2007年退休,三十二年冗長的海外教學生涯,最令我頭疼的問題是,筆試時大半的學生不知如何處理問答題。學生的答案大都殘缺不全,有時甚至答非所問,令我相當苦惱。其理由并非學生笨拙或敷衍了事,而是從小學直至高中,學校課堂的試題絕大部份都是單純的,令老師易於給分的選擇題。以至於,當需要論述説明,前後呼應的問題出現,學生就顯出不知從何開始,或顧此失彼的窘態。
通過了那次參加僑情座談會的洗禮之後,我茅塞頓開,恍然大悟。我不應該責怪我的學生頭腦簡單, 反應遲鈍,最該責怪的反倒是我自已的才疏學淺,教導無方,因爲我未能替學生設計出一條放諸四海而皆凖的金科玉律標準答案,讓他們在接受我的教誨之餘,從此前途光明,仕途通暢。
<註>~ 台灣直至1968年才開始實施九年國民義務教育。 (2/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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