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dnesday, August 22, 2018

文字因緣



                       
               
    從小到大,我一直都羨慕能寫出一手好字的人。對於自已寫出來的,筆劃俱全卻平板無奇[無鼻無嘴]的字體,總會感到遺憾。我家八個兄弟姊妹,寫出來的字是一個模子印出來的。我離開島南故鄉北上就讀大學,以及後來出國,在那個國際電話索費昂貴,電腦e-mail尚未誕生的時代,傳達訊息,溝通交誼多靠寫信。每次接到家書,如果沒先看寄信人的名字而只憑信封上的筆跡,想猜出是哪位弟妹的來信,我是每猜必錯。母親在世時常說,字骨是天生的,帶有遺傳性。這話乍聽起來猶如今天當紅的DNA:與生俱來命中註定,真正的無可奈何。

  1950年代,我成長在當年沒沒無聞如今卻以販售山產與海產乾貨而名滿全台的港都高雄三鳳中街。我家對面是一家門戶不算寬敞的文具店。店頭家只讀過幾年私塾,但寫得一手極好的毛筆字。他在光線不怎麼充足的店裡,搬張平面桌鋪上宣紙,提筆沾墨,輕輕鬆松下手揮毫,一幅一幅龍飛鳳舞的好書法就呈現在眼前。我小時候就常跑過街去看他寫匾額與對聯,看到日落黃昏,夜燈亮起,還不願回家吃晚飯。他家的幾個孩子也沒學過甚麼正規的書法訓練,但每個人寫出來的字都是端正大方,正好應證了母親堅持的,有關字體是得自遺傳的那番道理。

  我的高中同班同學中,有一個人寫得一手很好的毛筆字。那時每逢上作文課,其他同學在兩個小時內就完卷了事,只有我與她文思泉湧不可抑止,下課後還得背起書包,帶著筆墨硯,走到住在學校的單身教職員宿舍的國文老師家去,兩人並肩擠坐在屋簷下老師為我們排好的學生桌。看到她寫出的端莊挺拔的毛筆字,我目不轉睛看得出神,經常忘了自己也得下筆趕寫作業。

  她曾得意地告訴我,每逢舊曆年假,她當小學教師的老爸就會帶著她到[菜市仔]路邊去擺字攤賣春聯。她原本只負責裁紙、收費和找錢,有時老爸忙不過來,她就會提筆在紅紙條上寫下「門迎春夏秋冬福,戶納東西南北財」,或「時來寶樹連天發,運到金花滿地開」等通俗、好彩頭因而廣受歡迎的對聯,晾乾後把紙張塞入老爸寫好的春聯疊堆裡。阿伯阿嬸也歡歡喜喜買了去,未曾被人發現是一個高中女生大膽的代筆。

    大學畢業踏上講台教授中文,我對學生寫字的態度特別在意。我要求學生,寫字的時候神情要專注,規距地下筆,因為這是對於學習的一種尊重,也是修養心性最好的訓練。我經常告訴我的的學生,如果我是公司的老闆,徵選員工的時候,一定會讓應徵者提筆書寫,從其字形筆劃中,就能看出一個人的個性與處事待人的態度。每次對學生提出字要寫好的要求,總會引起一些抗議。學生有的會說:「我用電腦打字。」有的會說「看得懂就可以了,字難看有甚麼關係?」部份作業如寫作文,我不允許學生用電腦操作。我的看法是,辭彙若不通過手寫而只在電腦的字表上撿選,那個字只是挑出來的,頂多只算認識而已。長此以往﹐學生的中文程度勢必退縮到只會認字無法寫字的地步。我不敢要求學生寫字必達書法家的頂級功力;我只要求一筆一劃各就各位、讓閱讀者一目了然,易於辨識而已。

  因為對寫作有濃厚的興趣,我自高中時代就開始向報章、雜誌投稿。每次看到自己手寫的格子紙上點點撇撇、橫、豎、挑、提一應俱全的方塊字,左看又看卻絲毫看不出美感的存在,真的會感到自卑與無奈。大學最後一年,稿件出現在報章副刊的次數逐漸增加,好歹在校園裡也爭到了一份薄薄的聲名。有一天,接到一份由報社轉寄過來的讀者的來函。那是一封陌生女子的來信。信封上娟秀靈慧的字跡讓我一見就大為傾倒。及至攤開信紙,只見琳琅滿目,字字珠璣,我初次領悟到了所謂「秋水為神玉為骨」的字骨風韻。

  原來伊也是一個醉心於文藝寫作的年輕女子。高中畢業後離開員林故鄉獨身前往台北覓職,憑著一手秀麗的好字體,很快就獲得一家代書事務所的聘約,當起該事務所的文書抄寫員。兩個素昧平生卻有共同的興趣與理念,一心想當文藝青年的少女,由於文字因緣,結下了逾越五十多年至今不渝的友情。伊以清麗典雅的散文創作,靈逸秀氣的書寫字體,和俱備繪畫才藝的一雙巧手,受到當年【台灣新生報】副刊主編的賞識,從副刊的投稿者進而受聘為助理編輯。由於此種緣遇,我對這個報刊的投稿次數也就逐漸緊密起來。

    伊的頂頭上司副刊主編姓童(),當時年約四十多歲,留著平頂頭,帶著銀框眼鏡,中高身材,目光炯炯,態度親切和善。每次見到我,總是鼓勵我多寫作多讀書。他是我生平唯一稱讚我字寫得不俗,字體有特殊風格的人。當我聽到他嘉許的話語,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從他辦公室的新聞大樓搭公車回到學校的女生宿舍,我有如踩在雲端上,輕飄飄地高興了好幾天。

  二十年後我把這則陳年往事在美國德州休士頓市,我執教的公立高中的教室裡對學生提起。我說:「很久很久以前,我因為字寫得不好而常感到遺憾。一生當中只有一個人稱讚我的字寫得不錯,後來他被抓去槍斃。……」忽然有一絲細小卻清晰的聲音從學生座位中插播進來~「哇! 怎麼會這麼嚴重?」。我愣了一下,原本是件悲傷e代誌,卻引來哄堂的笑聲。原來,我的話語跳躍焊接得太快,從寫字到槍斃,中間千山萬水的轉折被我無心地帶過。那天在課堂裡,我費了一番口舌,才把當年【二二八大屠殺、文字獄與白色恐怖】的時代場景,向學生做了一番清楚的交代。

  回想從前,醉心於當文藝少女的歲月,生活樸實,無欲無爭。一份微薄的稿費,幾句文藝前輩的叮嚀與鼓勵,都能在靜水無波的日子裡掀起歡悅的漣漪。童主編辭世已逾四十年,而以文字結緣的好友,退而不休,近年來全副心思寄託於福佬話台語文學的創作,且已有不凡的成就。懷著感恩惜緣的心境,我在海外教學,夙興夜寐,不敢怠惰,文句筆劃,殷勤督導,薪盡火傳,無悔無怨。只盼學生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區區寸心,如是而已。
(註)~童尚經先生(19171972),江蘇鎮江人。1958年擔任『新生報』副總編輯,兼副刊主編。他經常鼓勵並盡力採用『台灣白色恐怖時期受難者與政治犯』的文稿。軍事法庭以『居留大陸時期參與共產黨組織,來台後意圖以非法手段顛覆政府且已著手進行』為由,1970年下令逮捕並判死刑,於1972年遭到槍斃。
20019月獲陳水扁政府平反。                                                                  20187月修訂〉


傷逝



         
1994年的盛夏七月,趁著學校放暑假,與先生兩人搭機前往美東旅遊。我們開車到New JerseyNew England繞了一個大圈。一個星期後回到了休士頓。隔日黃昏,我們依照平時一貫的作息,拎起帆布包,回到「台灣人活動中心」去打乒乓球。剛走到門口,迎面過來一個同鄉老朋友。她說出口的幾句話猶如當頭給我們扔過來一個大炸彈~
「黃××前兩天去參加乒乓球比賽,腦血管爆裂,現在怕已經不行了。」
「妳在講什麼?」我以為自己聽錯了。
「黃××快要死了。」朋友輕聲地說。
「怎麼可能?妳不要亂講。」我不肯相信。
     「上個禮拜我還在這裡跟他談過話,打過球。好端端的一個人,怎麼說死就死,妳一定弄錯了。」下意識裡,我極力否定她傳過來的訊息。
「不會錯啦!他現在就待在XX醫院的急救室裡。」朋友說完,拋過來一個哀傷的眼神,就匆匆離去了。

那天晚上在那兒打球,我一顆心懸掛在半空。好幾次身不由己地轉頭去看他經常使用的那張球桌,彷彿還看到他一如往常,身著深藍色運動衫褲,敏捷利落地打球的身影。

問到了醫院的會客時間,隔天夜裡我們趕過去看他。他平靜地仰躺在病床上。身旁的呼吸器規律地呼呼作響。他的面色稍嫌淨白,但神情靜定,只像睡著了一般。真希望這兩天來的噩耗只是誇大的傳聞。他只是打球過頭累壞了,躲到這兒休息幾天養精蓄銳,等到把力氣餵飽充滿,他一翻身就會從病床躍起,回到球桌前拿出球拍,狠狠地把對手打扒在地上。

一個看起來是印度或帕基斯坦裔的女護士正好走進來。我急忙問她:「我的朋友只是吃了鎮靜劑在沉睡,他還會醒來,是不是?」
「他已經死了。」護士搖搖頭,毫不猶疑地說
   WhatAre you sure?」我忍不住提高音量
     「他己經死了。」護士重複了這麼一句話,並且加重語調地接下去~是腦死。
「怎麼會呢?他臉色看起來還OK,而且還在呼吸…」我還不肯放棄。
「他已經不會呼吸了」護士打斷了我的話,「妳看到的,只是呼吸器的作用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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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在急救病房停留了頗長一段時間,一方面,我們知道,這次離去,將是永別;另一方面,他弟弟才從台灣匆匆趕到,他環境生疏語言不順,必得有人作伴才能與醫務人員溝通。斷斷續續地,他似乎對著我們,也似乎對著已無知覺得哥哥喃喃低語。
勉強地,我把他說的那些凌亂的字句拼湊成了一幅少年黃XX人生的畫像~~打乒乓球是他的生命。高中時代,為了打球,他忍受過軍訓教官無理的凌辱。大學時代為了打球,他一度荒廢了學業而被逼離開。更有甚者,為了印證自己的球技,他曾以打擂台的方式,公開接受高手單挑。

為打乒乓球而生,因打乒乓球而亡,求仁得仁,本該無憾。然而,正當四十出頭,五十猶遠,正是男人一生歲月的精華時段啊!留下了一個弱質少婦,九齡稚女,遙遠的島國故鄉,更還有一對年過八十的白髮高堂倚閭長望,他們怎麼能承受這驟來的白髮反送黑髮的人世最殘酷的打擊與哀傷?

剛買的【居家厝】孤寂空冷,才delivery送達的傢俱,商標猶未褪下。書桌上,生化醫學書籍,他著手整理的研究報告,還一如生前隨意置放。漫漫長夜,魂兮歸來,他應已不知幾度徘徊於摯愛的家園。
他原有機會躲過這致命的一劫。球賽前兩天,有球友邀他同往路易士安那州觀看國際桌球公開賽。他說妻子和女兒那兩天將從台灣回來,一定要去機場pick up。分別兩個月,相思情殷,球友當然不敢勉強。

妻女星期五晚上回到了休士頓,他星期六一早就去參加休城本地的桌球
賽。賽程緊密,那天賽事完結回到家裡,他對妻子抱怨說,打了自己的份,又代別人打了幾場,感覺頭痛欲裂。妻子勸他放棄隔日的決賽,他本已有此意向,哪裡會想到,星期天清晨,家裡的電話響起了催命的連環Call~~有人臨陣缺席,求他代打。對于打乒乓球的狂熱加上受人之託,義不容辭,他挑起球囊毅然出門。這一去生離遂成了死別。

如果他與朋友一起到外州去看球賽,或者接受妻子的勸告在家休息,他至今或許依然健在。然而,他畢竟沒有躲過劫難,悲劇就此發生。「閻王要人三更死,無法留人到五更。」難道這天地之間真有所謂「命中註定,劫數難逃」的安排麼?

九歲的女兒非常想念爸爸。她常哭喊著:「爸爸答應我,要陪我一直到我長大。爸爸怎麼可以死?怎麼可以死?爸爸怎麼可以這麼不守信用?」聽到這,悲戚的妻子柔腸寸斷,母女兩人相擁哭成一團。親友無言,只能在旁陪著掉眼淚。怎能不悲傷呢?今世難續天倫夢,他生緣會更難期啊!

休城八月,日頭赤炎炎,秋季尚渺茫。他不幸地成了相思林中的第一片落葉。曠地高天,青空共湖水沈碧。鴛鴦折翼,幽林深處任單飛。
出門旅行前一晚,我們還得到他一句「旅途愉快」的祝語。還約好旅行回來時的再相見。那裡想到,只數日之隔,而他已化作了一縷青煙。世事難有比這更不合邏輯,更不應該。

   風雨日暮,雨聲從四窗叩來。獨坐窗前,燈光如織,惆悵亦如織。「閒坐悲君亦自悲,百年猶是幾多時?」他的早亡,給在世的朋友當頭敲響了一記警鐘:人生數十寒暑,難預料事十常八九。

由於他的遽然辭世,我們對于人生遂有了最切膚的體會與了悟,因此能加緊腳步,自我鞭策,積極進行早就該做而一直拖拉延遲的事。由於這番啟示,他的死也就有了一定的代價。                               (2018年修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