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May 6, 2018

桃花劫



在我心靈深處的記憶版頁上,至今還刻印著一張泛黃相片相片上七個盛裝的年青女子,是母親「高女」時代的同窗好朋友。母親坐前排中,手抱著剛剛滿月的「我。相片拍攝地點是日本東京,時間是七十多年前櫻花燦爛的早春三月。

連同母親在內,她們都是日據時代台灣的名門富戶嬌生女。在那個一般公認女子無才便是德的傳統社會中,富家閨秀東渡「內地」(殖民地台灣人對日本本土的稱呼)留學,大多數人其實只到「洋裁學校」池坊流,小原流等插花班,一般戲稱的所謂新娘學校」混一張結業證書,當做以後Hanayome嫁」的嫁妝而已。

相片中的女子,除了母親十九歲早婚,我又那麼不知好歹地十個月後準時到人間報到,阻斷了性本愛好讀書的母親的求學路之外,那些妙齡摩登女,也只有桃姨一人,進入「正e大專院校」──東京女子英語科就讀。

若說世間萬事,冥冥之中皆有定數,那麼在桃姨風姿曼妙,青春正盛的年代,天上的什麼神明必已看出了她前世註定,今生難逃的坎坷命運,特意指點迷津,讓她刻意去追求真才實學的文憑,而非一紙花花綠綠的「嫁粧」。自東京聚會,為了我這個在她們姊妹群中最早到達的第一嬰而拍下照片以後不久,大家陸續返台,各有婚嫁,先後走入了家庭。

桃姨雪膚花容,高女時代便以出眾的才貌,成為男學生談論愛慕的對象。她的夫婿范醫師個性豪爽,相貌帥氣挺拔,是日本東京帝大醫科高材生。他倆的婚約雖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卻也是一鍾情,傾心相愛。這一對珠聯璧合的佳偶,是最被人稱讚,又最遭人妒羨的姻緣。

一九四一年,桃姨和夫婿在日本先後完成了學位後,不久就回到南台灣故鄉結婚而後定居。范醫師繼承了父親的醫療診所。憑其高超的醫術,親切待人的態度,幾年經營,大受城鄉父老的肯定與歡迎。桃姨也在婚後第二年,生下了一個白胖男孩。他們生活美滿,事業順利又有幼兒承歡膝下,同窗好友人人都相信這對零缺點的人間絕配,必能形影相隨白頭那裡料得到呢?一九四七年發生的「二二八大屠殺」血海掀巨浪,棒打鴛鴦兩離分。

那場漫天烽火,從台北延燒到南部時,目睹政府軍隊對無辜平民的燒殺擄掠,天生俠義性格的范醫師挺身而出,先是救護傷患,然後身不由地捲入了抗爭的行列中。事變過後,隨之而來的是鋪天蓋地,無止休的追捕行動。很多人夜半被捕,下落成謎。范醫師自知難免,心中有了逃亡的打算。在一個陰冷無月的暗暝,當軍用吉普車聲和急促的敲門聲在前響起,他拎起了隨時放在身邊,準備逃亡所需的旅行袋,匆匆從後門矮牆一躍而出,這一去猶如孤鴻零雁隨風逝,生死茫茫三十年。

自從范醫師失蹤以後,他家的田產遭到查封而後沒收,診所被逼關門。桃姨日日以淚洗面,只要聽說海邊或面發現浮屍,或者某處有被槍斃的屍體待領,她會發狂似地前往辨認。因為沒有找到屍體,她心中依然存著一絲希望。這漫長的數十年間她唯一的依靠是當年在「東京女子英專」得到的文憑。幾經折騰,總算在市郊一所初級中學找到了教職。她就利用那份微薄的薪水,扶養唯一的兒子,朝夕期待生死不明的夫婿或能傳回依然倖存的消息。

含辛茹苦,母子倆相依為命。桃姨在東京所學的英語,即使教的只是初中,也很感吃力。尤其是年紀漸大以後,夾在師大英語系科班出身的年青老師之中,她以日語發音的英語,在學校裡逐漸流傳成為笑柄。為了生活,她別無選擇,只能咬緊牙根硬撐下去。兒子考上市內省中,她還不感到滿足。她相信北部的學校會給孩子更好的機會進入理想的大學。雖然不捨,但還是忍心地把才上高一的孩子轉學到了台北去。

桃姨獨居故鄉,教書之餘,一面勤練瑜珈。她駐顏有術,當母親和其他同窗一旦進入中年,身體便肆無忌憚地一天一天橫向發展時,桃姨依然苗條輕盈,望之猶如三十未到之人。那些年中對她愛慕追求的男士不乏其人,只是,任相思成灰,亦不讓春心與花共發。

以為靜如止水的歲月就如此流淌下去,萬萬沒有料到,一九八二那年夏天,桃姨從定居日本的遠親那兒輾轉得知,失散三十多年夫婿劫後餘生,人間。據說,在那場寧可錯殺一百,決不遺漏一人的白色恐怖大追捕中,他偷渡流亡到了赤色中國。三十多年的共產生活如何渡過,台灣的親朋一無所知。經由這個遠親的居間安排,桃姨終於和隔絕了半世情緣的丈夫搭上了線索。兩人相約再會東京。桃姨的行程極為機密,但在臨行時,隱約地對母親透露,不管命運如何安排,她將與他從此天涯海角永相隨。母親力勸她冷靜觀察一段時日再做最後的打算。

即使情意依然如綿,但兩個世界幾番人事,特別是中國經歷了十年紅衛兵之亂,天地翻轉,人們的思想個性怕都有了極大的改變。桃姨堅貞自守,此情可對天日,而范醫師呢?若是還能信守著當年的「約束」,有情人得以白首偕老,固然是人間佳話,但若他早已另娶,且已兒孫滿堂,母親擔心桃姨這一去會淪落到變成對方家庭的「外來者而遭受到種種的虧待。母親的耽心並非毫無根據試看當年追隨國民黨政府撤退到台灣的眾多男子吧。雖然在彼岸的故鄉早有家室兒女,但經不起歲月的啃蝕,大多隱瞞已婚身世,在台灣再娶妻生子,建立新家庭。從一而終,至死無悔的專情男子,到底並不多見。

桃姨以觀光護照出境,一去經年從此音信杳然。一九八八年,母親因肝癌辭離了人世。臨終前一段時日,她的同窗好友,無不輪番探望。獨獨缺了與母親相知深的桃姨。母親雖然不提,內心必有感觸。桃姨如今若還在世應已接近九十八高齡,與母親生死相隔無處會面。若桃姨也已去世,兩人在黃泉路上必早已相逢。

身為晚輩的我,追認先人走過的滄桑屐痕和經歷的人生苦難,惆悵情懷,心有戚戚執筆為文,是以為記。         20184月修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