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March 27, 2011

當初

一九六七年夏天。
輾轉三天的航程~~松山起飛,東京過境,夏威夷入關,然後舊金山、西雅圖、明尼亞波利斯,總算到達終點站南達科達州的布魯根市。生平第一次出國,就創下五次換機的紀錄。千山萬水,幾十個鐘頭高空飛行,到此告一段落。 走出清冷的機場是傍晚七點多鐘的時刻,但豔紅的太陽竟然還高掛在蔚藍的天空。天高地曠,大片翡翠色的草原從眼前迆邐而去,終止於遠方黛綠的山崗。早聞南達科達州是水草豐盛的牧場,印地安人世居的家鄉,身臨其境,才知傳言屬實。
他手提沈重的行李箱,獨自站在機場出口處的車道旁,前路茫茫,一時分不清東西南北向,異鄉作客的孤寂頓時從胸口湧起。咬緊牙根,定一定心神,正在考慮如何前往目的地~州立大學的校園時,一輛墨綠色轎車乍然停到他身旁。他還弄不清狀況,坐在駕駛台前金髮碧眼的大男孩從半開的窗口友善地發問:「嗨!你要到哪裡去?」他提到州立大學的校名。
男孩說:「沒問題,我們載你去。」坐在客座的另一個年輕人幫他安頓好行李,等他坐進後座,汽車很快駛離機場,在寬坦的柏油路上如飛而去。透過車窗玻璃,他看見路邊住宅的庭院中綠草如茵,花木扶蘇,但家家戶戶門窗緊閉,不見人煙,幽靜空寂。這種景象迴異於台灣城鎮人車擁擠的熱鬧與喧嘩。正在沈溺於對新舊時空地貌的觀賞與比較時,坐在客座的男孩回頭問他:「你從哪裡來?」
「台灣」
「台灣在那裡?是不是很遠?」男孩又問。
「很遠,在地球的另一邊。」他抬起頭,天上正有一大片雲絮飛過。
「是不是有戰爭的地方?老師跟我們提過。」
「哦~那是越南呢,在南中國海。台灣在琉球群島的西南方,比較靠近中國大陸。」男孩沈默了。他大概被這幾個生疏的地理名詞搞得霧煞煞。Brookings, South Dakota, 美國中西部偏北的小城,離家真的太遠了,他默默地想著,而美國少年人的熱情親切也讓他受到深深的感動。
三天的奔波,靠著指導教授積極的幫忙,總算找到了客居的住所。那是間古舊的樓房,洋灰色的牆壁爬滿綠色的藤蔓。年老的屋主把二樓隔間出租給學生,租金用來補貼拮踞的家用。他的房間窗口面對後院鄰居的屋頂。一株不知名的樹斜斜伸展到窗前。每日清晨,鳥雀在枝葉間跳躍鳴叫,吱吱~喳喳~唧唧~與島南故鄉相同音調的聒噪,似醒非醒之際,他鄉故鄉,一時竟難以分明。
那天,他正在房間裡寫家信,突然聽到一陣敲門聲,才回頭,看見虛掩的房門探進來半張佈滿笑容的鬍鬚臉。原來是與他同屋隔間的房客,來自約旦正在修讀博士學位的學生。他的名字含意是「征服者」,年紀輕輕,卻留著一把大鬍子。他樂觀開朗,熱情親切,聲量雄厚如宏鍾。征服者開一部簇新轎車,又是住在布城已有五年的識途馬,真給了他這個新來乍到,還不會開車的台灣客莫大的方便。
「哈囉!」征服者拉開他的大喉嚨:「給女朋友寫情書嗎?」
「是在寫信,但不是女朋友,是僅有的一個太太啦!」征服者來自一夫多妻的國度,他因而如此回答。
「太太?」征服者顯出半信半疑的表情。
「怎麼啦?不能有太太?」他提高聲音故裝嚴肅。
「不~不~,當然可以有太太,只是沒想到,以為你跟我一樣,還是光棍一條啊!」
「不但有太太,兒子都會叫Ba~Ba 啦!」想起松山機場的別離,輔滿周歲,腳步顛顛,跟前跟後頻頻呼喚「阿爸」的稚子,他內心突然感到一陣牽扯的悸動。
「看來我非加油不可啦!」征服者半真半假地說。
「沒女朋友嗎?我是說,當你在約旦,還沒留這把大鬍子的時候。」
「怎麼沒有?還是鄰家少女偷偷仰慕的對象呢,可惜仰慕者一個個都結婚了,而新郎永遠不是我。」征服者自己哈哈大笑起來,然後接下去說:「聽說台灣的女孩溫柔又漂亮,介紹一個如何?」征服者顯然只是開玩笑,他放下筆,乾脆開始跟他「畫虎懶」。
「我們的女孩不嫁大鬍子,更不嫁多妻的男人。」他板起臉孔故作嚴肅。
「啊!」征服者戲劇性地高舉雙手,仰天低嘆說:「我對阿拉發誓,從此一夫一妻,罷!罷!為了愛情,這把鬍子為她剔掉也無妨。」
「要一個什麼樣的女孩呢?」他一本正經地問。
「要個乖順聽話的,不要恰查某。。」他沒等征服者說完,先就笑彎了腰。原來幾天前的晚上,兩人擠在老房東的客廳裡看電視,影片的主角是個飆悍的女孩,他說那叫「恰查某」。沒想到征服者不但牢記在心還能正確運用。
「征服者還怕一個小小的恰查某?」
「不是怕,是有點~有點緊張啦!」兩個人同時笑出聲來。
「好吧,我這就寫進信裡去囉~~叫我太太幫你找個女朋友,一個準備刮你鬍子的女人。」
「寫吧,不准騙我。」征服者站在身邊煞有其事地瞪大眼睛看。
他提起筆繼續寫下去~~「。。有趣的征服者站在旁邊監督我寫信,他要我向妳討個女朋友。其實,他中文完全嘸知影,既使我現在滿篇都罵他王八蛋,他還以為我在替他吹牛捧場呢。為了守住諾言,以下幾句改用英文~~盡快去找,征服者在等著好消息呢。」征服者看懂了這一句,在一旁擠眉弄眼,表示滿意。
九月初的長週末,應來自台灣同學之邀,到學校鄰近的公園去野餐。流經公園的小河水聲潺潺,水鴨子嬉游其間。沿河步道稀稀落落有遊客緩步徐行。空曠的野地上,孩子們奔跳追逐,如銀珠迸地的歡笑聲四處流闖,狗狗咬著飛盤邁開雙腿開心地打轉,年輕愛侶依偎調情,擋不住燃燒的青春。看到這樣一幅太平愉悅的景象,誰還記得越戰正打得激烈,砲火連天,血肉翻飛?
林先生帶著七歲的兒子同行。孩子兩歲來美,五年後長成一個滿口純英語,活潑外向的頑童。孩子用難得幾分鐘安靜的耐性,站在身邊聆聽兩個大人的談話,不久就插播進來說:「我知道,你們在講台灣話。」他問孩子:「你會說台灣話嗎?」孩子搖頭說他只會講「腹肚yao」,然後用理直氣壯的口氣反駁:「但是,這有什麼關係呢?老師說我們都是美國人了呀!」說完,一溜煙很快跑開了。林先生無奈地表示,他和他太太努力試過教導孩子說台語。問題是左鄰右舍,社區周遭沒有任何講台語的住戶。孩子一踏出家門或進入學校就完全融入了英文的語言環境中,沒有辦法也就由他去了。
歸途中,他默默地思索,若說他這一代人注定要在生命中的某個時段或後半生剩餘的歲月背井離鄉,天涯漂泊,至少也是自己歡喜甘願的選擇,禍福成敗自己要承擔。而被父母自小帶來的幼兒,並非出於自己的意願,被迫植根於異國的原土,然後自認是百分百的美國人,但因膚色與家庭文化的差異,能被全盤接收不遭歧視麼?種族問題盤根錯節,百年都難解決,哪裡是一相情願的自我認同或學校老師一句「大家都是美國人」就能消彌於無形呢?
他忽然想到自己的孩子。最能讓孩子快樂成長,安身立命的地方,當然是自己的家園。基於本國政府政策的阻礙,妻兒兩年後才能前來相聚。幾年辛苦,等到學位到手,也就是回家的時候了。把艱苦所學回饋生長的鄉土,於情於理應該都是通暢無礙的康莊大道吧。在初臨異國的第一個夏季,他已開始計數返鄉的歸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