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May 7, 2020

記得當時年紀小


                
     1975那年秋天,我接下休士頓獨立學區(Houston Independent School District)所屬,Bellaire Senior High School的教職,開始了【Mandarin Chinese Course】(漢語課程)的教學。
     第一年只收到十名學生。雖然不足公立高中開班的最低法定人數,但是因爲課程初創,又是全德州公立高中的唯一,教育當局特予照准。雖然只是十個學生的小班級,卻是來自數種不同族裔的家庭,其中尚未有台灣裔的學生。
     十年時光匆匆逝。到了1985年後,選讀【漢語】的學生,已經積升到足夠開辦五個班級(漢語1至漢語5)的人數。那時旅居美國各地的台灣留學生(1960年代之後,台灣湧起留美學潮期間過來者)的子女,很多已經長到1516歲的年紀,成爲進入高中就讀的青少年。我的漢語班裏,前後來了爲數不少的台灣留學生家庭背景的孩子。
     清秋九月開學的鐘聲響過,我的教室就擠滿如小麻雀一般唧唧咋咋,嚷嚷不停的大孩子。經過了漫長的暑假,孩子們久別重逢,就是有説不完的話題。我知道開學第一天,學生們是無法收回數十天野放的心情,專心上課的。於是在簽過選課單,分發教科書之後,我經常在教室裏舉行的活動,是要求每個學生講一段暑假期間的生活點滴~譬如旅遊觀感,看過某本書的閲讀心得,再不然就敘述一段發生在自己身上有趣的故事。
     記得那年高年級的漢語班上有四個台灣裔的學生。因爲他們的父母碰巧是大學時代的校友或舊識,暑假期間這四個家庭就組團「凑陣」返回台灣去探親兼旅游。因此在開學那天,我特別要求這四個學生在教室裏陳述一些比較深刻的台灣印象。
     甲生說:「那裏的空氣好髒啊!我們出去逛街才一個下午,回到旅館後就發現原本乾净的衣服領口出現一條黑色的污痕。」
     乙生說:「我回去後第三天就生病了。肚子疼得厲害,去看了醫生。醫生説是腸胃炎,因爲吃到了不乾净的東西。醫生給我打點滴又開藥方,足足閙了三天才好。....
   丙生説:「那裏的交通好亂喲!有一天晚上我們去逛街,走過斑馬綫時,左邊忽然衝出來一部小貨車,我們差一點被撞到。那個司機還探出頭來對我們大吼~走路忘了帶眼睛,找死啊?」
     丁生説:「那裏的餐館好吵啊!裏面擠滿了人,到處都有人在吸烟。烟霧彌漫,我眼睛睜不開,呼吸也困難。最可怕的是很多人喝起酒來就大呼小叫好像在吵架(爸爸說他們在划拳,是一種喝酒的時候在玩的game) 我匆匆吃完就拉著爸爸媽媽往外跑了。」
      一個好山好水的福爾摩沙美麗島,我們魂牽夢縈的故鄉,在我們留居海外下一代少年人的記憶中,竟然出現了如此可怕的亂象。我聽完之後,悵然良久,心有戚戚。忽然想起小時候父親曾經告訴我,有關他的童年故事。於是把它寫成了一篇簡易短文《爸爸的童年》做爲學生的閲讀教材。至今還記得其内容如下:
     『爸爸很喜歡講起他小時候的故事。他説那時住在台灣南部的鄉下,站在紅磚圍建的老家庭院,就能看到遠處水藍色的天空下白雲依傍著青山。屋外四周是青翠的菜園與水田,果樹林裏種滿香蕉,龍眼,芭樂與木瓜。臨近的小溪水清見底,溪裏小魚游來游去。他常和鄰家的孩子在溪邊空地上“焢土”烤番薯,在果園裏爬樹採木瓜,在小溪裏捉魚蝦。阿做的肉粽與甜糕特別好吃。阿公講的故事令人難忘。
     老屋門前有一顆大榕樹,樹下的清蔭是阿公坐著講故事的地方。夏天的黃昏,太陽才下山,晚霞未散,星星就出來了。鄰家的孩子吃過了晚飯,紛紛提著小矮凳,跑出來圍著阿公坐下。阿公講“虎姑婆”﹑“白賊七”﹑“廖添丁”還有“哪吒三太子”。……
     阿公的聲音在晚風中飄蕩。墻角有一叢桂花樹,白色的小花散發出淡淡的清香。火金姑在花間飛上飛下,一閃一閃的小燈籠,好像在與天上的星星爭亮。夜深了,孩子們都回家了,我也在阿公的膝上睡着了。』
   當我在教室裏講到“烤番薯”﹑“採木瓜”與“捉魚蝦”時,不但我自己彷佛走入了時光隧道,學生們也異乎尋常的安靜,幾十雙晶瑩的眼睛似乎跟隨著我的陳述,看到了那個山明水秀的美麗島。我特別用阿公,阿嬤代替北京話的祖父與祖母,也特別用臺語讀出虎姑婆﹑白賊七﹑肉粽與甜糕。班上各色人種的孩子朗朗跟上口,霎那間,漢語教室演化成了臺語小學堂。
     其實,爸爸的故事結尾隱含有一段可愛的稚情,我沒有把它寫入講義中。~~爸爸説:「那時鄰家有一個跟我年齡相仿的小女孩,總是第一個從她家裏跑出來,手上拎著兩張木凳,一大一小,放在樹蔭最前頭的地方,一個給阿公,一個給我坐。」
「那她自己呢?她坐哪裏?」我忍不住插嘴。
「她在後頭靜靜地站了一會,看了我一下,臉上顯出羞赧的神色,低下頭就悄悄地囘到家裏去了。在那個時代,八﹑九歲的女孩已經要負擔起照顧小弟﹑小妹和掃地洗碗的家事。」
「你有沒有跟她講過道謝的話?」
「怎麽能開口?那時候小男生跟小女生是不敢講話的。有幾回在小學校園的走廊上不期而遇,她也是臉一紅閃身就跑開了。」
「後來呢?」我抓緊話題不放。
「哪裏會有後來?小學畢業以後,我到城裏讀中學,寄住在學校附近的朋友家,偶爾囘到鄉下,也是來去匆匆。不久聽説她家搬到外地去了,不知道是哪裏,也不曾再遇見。」
「你現在還記得她的模樣嗎?。」我追著問。爸爸沉默了,臉上帶著點朦朧微笑的神情。……記得當時年紀小,夢裏花落知多少?    (5/20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