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September 24, 2021

一位老師的畫像

 

1975年開始執教的Bellaire Senior High School 休士頓(Houston, Texas一所學生成績卓越,學校聲名遠播的公立高級中學。除了曾經率領棒球校隊,得過全Texas高中冠軍的老教練是眾所周知的風雲人物之外,另一個深受尊敬與愛戴的名師就是生物老師Mrs.Medlen了。

  Medlen老師生物專業知識豐富,個性溫和冷靜,充滿自信卻與世無爭。她關心學生的學習進展,教學態度嚴謹。她的考試命題從來沒有單一的答案。選擇題abcd四個選項中,正確的答案往往是a+b, a+b+c 或是b+c+d 等複數的組合。學生要得好成績,一定要認真打拼並全盤瞭解,「青瞑雞仔tok著蟲」的機會非常渺小。

  她編寫的講義內容已達大學程度,是一個很受學生歡迎,又令學生有點畏懼的老師,學生皆以能進入她的IB/AP International Baccalaureate /(College) Advanced Placement )國際課程生物資優班為榮。

  那天下午最後一堂下課的鈴聲響過,學生陸續離開後,我正在收拾桌上凌亂的講義與課本時,Medlen老師走進門來。她臉上略顯慍色,我不覺一愣。

Hello!」我向她打了個招呼。

「看到門沒關,電燈還亮著,不覺就走進來。」她說。

「歡迎,請坐。」我隨手為她拉了一把椅子。

「妳班上有個孩子叫Scott Wang吧?」她停頓了片刻然後開口。

「有啊!他怎麼啦?」我一時摸不清頭緒。

「他在妳班上的表現如何?」她這樣問,我覺得有點意外。

  同事碰頭談論共同學生的學習態度,互相提醒、揭發他們搗蛋、搞怪的技倆原是尋常事,但這不是孟德蘭老師的習慣。她一向守口如瓶,不輕易對學生施以言詞上的褒貶,除非妳專程到她教室去做專業請教,她才會毫無保留,誠懇與妳對談。

Scott相當聰明但個性有點懶散,不大有時間觀念。繳交作業經常趕上最後一班車。大體說來還算OK。」我這樣回答。經過一番敘述,我才瞭解她如此upset 的緣由~~那天第五節課(午後第一節)剛開始不久,Scott 要求出去上廁所。

  因為專心於教學,她完全遺忘有學生久出未歸這回事。直到下課前幾分鐘,高頭大馬的校園警衛Officer Moore 押著Scott敲門進來。Officer More 丟下的一句話「這個孩子已經在廁所邊門的板凳上坐了老半天」(意為妳怎麼都沒注意到班裡走掉一個學生?)讓她感到非常尷尬。

I have never been so embarrassed my entire life!」她臨去前如是說。

  第二天,我找到機會問Scott「你好大膽子竟然敢逃Medlen老師的生物課?」Scott 雲淡風清地回答:「沒有啦!我哪敢?從廁所出來,發現旁邊樹上有幾隻blue jay bird跳來跳去又啾啾叫,很好玩,所以就在走廊的長板凳坐下來看看,沒想到就忘了回去上課。」

  我忽然想到之前不久,曾經向Medlen老師請教過一件事:~~我班上有些學生上課愛講話,我經常「 be quietbe quiet」地喊到喉嚨「燒聲」,真是傷腦筋。他們並不是什麼壞孩子,只是患了一般青少年的「厚話e症頭」。我虛心請問,碰到如此情況她如何處理?

她說:「那很簡單,學生不聽課,當然認為自己很聰明,什麼都懂,不需要老師的幫助。我的辦法就是開門出去,到教員休息室去喝杯咖啡,讓他們自己學習好啦!」哇!真正有本事又有自信。我內心暗想,如果如法炮製,全盤採用她的獨門「步數」,等我喝完咖啡回到教室,學生可能已經「雞仔鴨仔跑ga無半隻」。

  Medlen老師對自己的教學有絕對的信心。這點並非她高傲狂妄或自大「膨風」。每次帶領學生出去參加學業競賽,不管是localstate或是全國性的「大車拼」,她的學生總是錦標、獎牌滿載而歸,為學校爭來很大的榮譽。

  有一次我有事走進學校counselor's office(學生顧問辦公室),看到一個在大學執教並兼任系主任的老朋友在那兒枯坐等待。跟她打過招呼並問她何事來登三寶殿? 她說小兒子沒有排進Medlen老師的生物班,所以前來拜託排課老師特別通融。我口中說Good Luck,內心知道機會渺茫。希望兒女受教於Medlen老師的家長,前來找門路、拉關係,她並非第一人。我曾經問過counselor領頭組長,由於家長懇請,學生調班的可行性,她說當然不行,因為此例一開,後患無窮。

  Medlen老師沒有生育,故把學生視如己出,對他們循循誘導,把全副精力奉獻在高中生物教學上。她在我們學校Bellaire High School前後執教四十年,教過的學生難以數計,真正是春風化雨,桃李滿門。過往數十年中, 在醫療與生化科技專業研究的領域,非凡出色的Bellaire高中校友,多半出自她的啟蒙與影響。經她指導過的學生,不管如今身居何處,對她的感念與敬佩是終身不渝的真情。

  學校裡「三不五時」會有畢業校友回來探望老師。根據他們的說詞,在大學生物課的表現,總是受到教授的讚揚。他們也不忘大力宣傳:「因為幸運遇到一個最棒的高中生物老師,她給我們打下良好的基礎。」反觀其他學生,往往為了通關考試而廢寢忘食,挑燈夜戰。凡出自Medlen老師一手調教過的學生, 不但「閒閒無代誌」,還能在大學同班同學面前洋洋得意地「臭彈」~~哼!這些Simple Case, 我們在高中時代早已學過。

     Medlen老師行事低調,在全校兩百多位教職員定期舉行的校務會議的大場合,她是有影無聲的人物。不像有些教員平日上課時,在學生面前「畫虎爛」,空口說大話,開會時一旦逮到機會,抓緊麥克風就是長篇大論,儼然滿腹經綸,不遭「噓」聲不會停擺下台。

  記得只有一次,她當眾發聲,令全場驚豔。上任未滿兩年的女校長忽然腦筋「休度」(shut ;停擺),老遠巴巴請到一個名不見經傳的什麼教育博士來演講。專家聲嘶力竭地推薦Quarter System(一年分三學期上課)的好處。我們要求她提供一些採用此制的學校之具體成效,她卻回答得離離落落、牛頭不對馬嘴。我們學校自創校初始,一直採用傳統的Semester System(一年分春秋兩學期)。

  正在那裡你一言我一句,鬧烘烘莫衷一是的時候,Medlen老師突然舉手,然後站起發問:「請問校長,我們學校的教育業績如何?」校長回答說:「非常好啊!去年PSAT(全國統一命題的學業能力標準測試),獲選入榜的學生人數,我們全美公立高中排行第十名;畢業生進入大學就讀的升學率也有85%的佳績,是全德州公立高中之冠。…‥」校長洋洋得意,開懷暢談她主理本校(就任不到兩年)的功績。

  Medlen老師不急不緩繼續詢問下去:「既然學生的成績表現如此優越,家長會也毫無異議地全方位支持,就證明我們一貫採用的制度良善,那麼,有什麼理由非得淘汰舊制,改佈新局呢?」她剛說完,熱烈的掌聲響起,還帶著年輕男老師吹響的口哨音。

  女校長無言以對,尷尬無言的窘狀令人不忍目睹。暑假過後秋季開學,她的職位無預警地遭到移除,耳邊的傳聞是家長會暗中的施法。後來她在遙遠的Alaska 一所偏鄉的mini高中覓得校長之職。據說魂牽夢縈的期待,還是希望有朝一日從頭收拾舊山河,再度回到我們的學校。然而她的美夢並未成真,因而鬱鬱不得其志,更由於身為德州老鄉,受不了Alaska冰天雪地的風寒,幾年後提早退休回家「吃自己」。

 相對於西方女子的高頭大馬,Medlen老師屬於薄板型的「小隻」身材。她非常在意自己的健康,每天課後,經常看見她換穿運動衫褲,邀約另一位女同事,一起爬樓梯、跑走廊,或到運動場去繞圈圈。有一次學生告訴我,Medlen老師生病請假。幾天後我在樓下走廊碰到她,我說很高興看到她病癒回到學校來上課。「真的沒有想到,年紀一大把了,連走路還會跌跤,我對自己的careless非常生氣。」她這樣回答。

  平靜無波的日子過了幾個月。當Medlen老師再度跌倒的消息傳來,我知道「代誌一定大條」了。醫師診斷的結果竟然是輕度的中風,家族的基因遺傳扮演了關鍵的角色。沒有任何猶疑,她立刻提出退休的辭呈。

  沒過多久,我意外地在main office遇見她。別來無恙,她看起來神清氣爽,沒有我想像中一般中風患者蒼白、衰弱的模樣。她告訴我,因病無奈匆匆退休,但擔心一手創立帶大的student math and science club(學生數學/科學社)無人有空接替負責,所以每週兩次,回來帶領這個社團的學生參加各種相關活動,直至學年結束。 她自退休後在休士頓城郊小湖之濱,與先生兩人過著淡泊寧靜的生活。她的先生在附近另一所公立高中也擔任生物教職,也很得該校學生的敬愛。

他名叫Robert, 學生都暱稱他為「Mr. Bobby Biology」。

  二零零七年我步上Medlen老師的後塵申辦退休。當我再度接到她的電話,歲月已流失了五年的時光。知道她別來無恙,正忙著為籌募創校首任「故Andrews校長紀念獎學金」而奔波。她是當年Andrews 校長招聘前來的第一批年輕菁英教師成員之一。

  感謝妳,Medlen老師,不僅為了我的兩個孩子,也為了眾多在休士頓地區受妳「疼痛」、指導、「牽成」的台裔青少年。今生今世,每當回想起高中時代的前塵往事,妳永遠是他們心目中無人可以取代的最好的老師。                             20219月修訂)

                                                                                                          

 

 

 

Saturday, September 11, 2021

九一一恐攻事件回想錄

 

 

二零零一年九月十一日清晨,薄雲、微風、晨光熹微,一般平常天氣。我一如往常,吃過簡單的早餐後,提起沈重的、裝滿學生作業簿的帆布袋,開車前往學校去。走進總辦公室簽到時,秘書Cathy碰頭就問:「Did you watch this morning's TV news?」我覺得奇怪,早上見面她一向只說笑話或八卦。問她為什麼大清早就要看電視,她緊閉嘴唇不吭聲,挪開身子讓我看清她背後的電視螢幕。我瞄了一眼,看到一架飛機搖呀晃地撞進一座摩天樓,樓頂隨即冒出濃煙與火光。

以為是哪部電影的特技鏡頭,我反問她:「Why want me to see such movie ?」她坐正身子繃著臉,對我發出逐客令:「Go to your classroom, turn on TV, and watch it yourself.」。這時有一個臉孔蠻熟卻一時叫不出名字的白人男老師大腳踏進辦公室,口裏直嚷著~~Pentagon也被炸了,現在正起火燃燒。我一聽,雖還搞不清狀況,但大約明白「代誌一定真大條」。我轉身快步上樓趕回教室去。

打開電視機看清畫面,又聽到現場記者焦慮激動,尖聲叫嚷播報新聞,我一顆心懸在胸腔裡顫顫抖抖不肯安分下來。那天是我在這個學校執教二十六年來頭一遭,也是教學生涯僅有的一次~我在教室裡全天停止授課,強迫進出教室不同程度,不同時段的五個班級的學生,乖乖坐在椅子上看電視。

電視銀幕畫面烽煙瀰漫,火花閃爍,逃難的人潮中有的血流滿面,驚慌奔走,有的癡呆蹣跚,不知該往何處去?救護車淒厲狂號裡外亂闖,完全是電影劇情才會出現的世界末日恐怖悽慘的景象。

更令痛斷肝腸,全身冒出「雞母皮」的是,發現逃生之路已經完全斷絕,世界貿易中心(World Trade Center)的雙子星(Twin Tower)大樓上層臨街窗口,開始出現準備跳樓的人影。在接二連三的墜樓人中,可以清晰看到孤單一人或手拉手同時躍出窗外的男女~~是情侶?是夫妻?或者是因緣巧合,擠湊在身旁的同事,生不能同時,死已確定成雙。

學生個個目不轉睛、驚嚇緊張,有幾個女孩雙手緊掩嘴巴,眼裡注滿熱淚。…‥我對他們說,要牢牢記住今天的日期與景象,因為經此巨變,國際情勢將會嚴重改觀,而九一一事件鐵定會成為美國歷史教科書上永難忘懷的一頁。

那年的中五班(Mandarin Chinese 5)大約有三十個學生,三分之二是在美國本土生長的各族裔子弟,另有三分之一是來自亞洲華語普遍通用地區,上完初中後,跟隨父母移民來美,進入本校就讀的學生。這群學生的說、寫能力比起初學者,當然遙遙領先。可是我無法容忍讓他們當起「櫻櫻美代子」(台語諧音~閒著沒事做),或隨興哈拉幾句就贈與A等好成績。我特別為這群學生準備適當的作業與教材。那個星期的週末作業之一是寫作文,題目訂為「九一一的省思與前瞻」。

星期一下課後把收齊的作業帶回家。那天夜裡,在熒熒燈光下,我攤開學生作文,逐字逐句仔細潤色與修飾。大部分學生的敘述都算通達情理~~痛斥暴力的可惡,對眾多無辜人命損傷感到震驚與惋惜,期盼國際組織積極發揮約束力,維繫世界永續的和平與安全。然而,閱讀到十六歲女生Shao-ling的作文時,我驚訝到目瞪口呆。

她這樣寫著~~「炸得好極了!真正大快人心!美國帝國主義的人民總算得到了應有的報應!。。。劫機者是英雄烈士,永遠值得後人的景仰,我為他們鼓掌致敬。。。。全世界被壓迫的弱小民族應該聯合起來,共同對抗美國強權的侵略。…‥」恍惚間忽然想起兩年前在註冊組長Mrs. Farmers辦公室遇見的人與事。

有一天午休時間,Mrs. Farmers派人送來一張短簡,要我下樓到她辦公室去幫忙做翻譯。走進辦公室時,我看見會客的角落沙發椅上坐著一個短髮齊耳、脂粉不施的中年婦女。Mrs. Farmers看到我馬上交給我一個棕色公文袋,面露苦笑對我說,這份資料她一個字也看不懂,只好找我當救兵。她叫我向那位女士解釋並要求她改天送來英譯本。

我打開一看,原來是學生的初中成績單、轉學證書以及出生證明等文件。短髮素顏女士告訴我,她們剛剛搬到休士頓。朋友推薦說我們這所學校是本市最好的公立高中,所以前來辦理女兒入學手續。我問她既然孩子轉學到美國高中,為何沒帶來英譯本證件?她沒有回答。她紋絲不動、面無表情的態度,似乎在說~~這又怎樣?我們有美國居留權,反正你們得讓我的孩子入學就讀。

我約她把英譯證件準備齊全三天後再回來辦理手續,同時把有關的校規如校園不准抽煙、除非是高年級學生並有家長同意書,否則不准外出午餐,以及學生的dress code(衣著規範)等詳細對她說明之後,問她有沒有其他的問題。她冷峻的神色剎那間消失,臉上佈滿笑容,低聲客氣地說:「蔡老師,我們同鄉朋友告訴我,有綠卡就能向學校申請免費午餐,我不會說英語,請妳幫幫忙。」

我一聽,「心肝頭」有如熱水「嗆嗆滾」,雖然很想來一次潑婦罵街,但為了維持為人師表的尊嚴,只好勉強壓住胸中怒火,冷靜地回話:「對不起,那些餐是用美國納稅人辛苦掙來的血汗錢,為弱勢家庭的孩子準備的吃食。妳那位好同鄉連轉學手續得用英文證件都忘了提醒,卻只在意免費的午餐,也未免熱心過度了吧?!」

她聽完我的「摳洗」(挖苦),沒有反應也未告辭,尷尬地笑了笑,拎起皮包站起來就走了。那位女士不是別人,正是Shao-Ling的母親。她離開了以後Mrs. Farmers問我: 「雖然聽不懂妳在嚷嚷什麼,但看到妳的表情與聲調,我知道妳在教訓人。What's the matter? 」我把故事從頭說,Mrs. Farmers給我一個大大的擁抱並且說~~You just did the right thing

每週的星期五是我固定給那群新移民小留學生發還作業並交代新功課的日子。那天把作業依次發還給學生後,我對著他們宣讀給Shao-Ling的作文寫下的評語(當然,除了她自己,別人無從知曉)~~我們的教室有充足的燈光照明、適當的冷氣空調、學校更有裝訂精美的教科書讓你們領取借用;甚至你們的授業老師~包括我在內~的薪水,還有連飯後甜點也一併俱全的免費營養午餐,哪樣不是美國帝國主義的人民苦心的奉獻與經營?

當我提到美國帝國主義時,故意加重語氣,學生猛然抬頭訝異地看住我,Shao-Ling則把頭壓得更低。我猜想,這些不知緣由的學生可能懷疑老師是否吃錯藥或突然「老番顛」,不然怎會莫名其妙,無預警地,從口裡蹦出來「美國帝國主義」這個不但不COOL且已老掉牙的詞語?

我欲罷不能,只好繼續長篇大論下去~~人要懂得感恩。雖然,所謂「受人點滴之恩,自當湧泉以報」措辭過份誇大,但其警世意義則清楚明白。你們正處於「半大人」或「大小孩」的尷尬年紀,對於帝國主義種種或聯合全世界弱小民族等政治議題,不如先預留一頁空白。現在最重要的是培養感恩的熱情;感謝父母養育之恩、學校教育栽培之恩,更重要的是學習消除過客心態,認同並感謝接受我們新移民的這個社會與國家。

我停止片刻,然後說,告訴我,誰願意從現在開始學習做一個感恩圖報﹑樂於助人的好孩子?小留學生紛紛舉手,最後一隻緩緩舉起的,是Shao-Ling纖細潔白的右手臂,我在她肩背上輕輕拍了兩下,她還我一朵含淚的微笑。

二十年歲月悠悠逝去, 每年的九月十一號這一天, 當報章與電視出現紐約〈雙子星大樓〉遭炸的畫面與報導的時候,我與學生在教室裡驚嚇地睜大眼睛注視電視上濃煙與烈火的場景,以及Shao-Ling舉著手臂,眼含淚痕的笑顏,經常閃現在我回憶的心版上。                                                    (2021911日修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