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1975年開始執教的Bellaire Senior High School 是休士頓(Houston, Texas)一所學生成績卓越,學校聲名遠播的公立高級中學。除了曾經率領棒球校隊,得過全Texas高中冠軍的老教練是眾所周知的風雲人物之外,另一個深受尊敬與愛戴的名師就是生物老師Mrs.Medlen了。
Medlen老師生物專業知識豐富,個性溫和冷靜,充滿自信卻與世無爭。她關心學生的學習進展,教學態度嚴謹。她的考試命題從來沒有單一的答案。選擇題a、b、c、d四個選項中,正確的答案往往是a+b, a+b+c 或是b+c+d 等複數的組合。學生要得好成績,一定要認真打拼並全盤瞭解,「青瞑雞仔tok著蟲」的機會非常渺小。
她編寫的講義內容已達大學程度,是一個很受學生歡迎,又令學生有點畏懼的老師,學生皆以能進入她的IB/AP
(International Baccalaureate /(College) Advanced
Placement )國際課程生物資優班為榮。
那天下午最後一堂下課的鈴聲響過,學生陸續離開後,我正在收拾桌上凌亂的講義與課本時,Medlen老師走進門來。她臉上略顯慍色,我不覺一愣。
「Hello!」我向她打了個招呼。
「看到門沒關,電燈還亮著,不覺就走進來。」她說。
「歡迎,請坐。」我隨手為她拉了一把椅子。
「妳班上有個孩子叫Scott Wang吧?」她停頓了片刻然後開口。
「有啊!他怎麼啦?」我一時摸不清頭緒。
「他在妳班上的表現如何?」她這樣問,我覺得有點意外。
同事碰頭談論共同學生的學習態度,互相提醒、揭發他們搗蛋、搞怪的技倆原是尋常事,但這不是孟德蘭老師的習慣。她一向守口如瓶,不輕易對學生施以言詞上的褒貶,除非妳專程到她教室去做專業請教,她才會毫無保留,誠懇與妳對談。
「Scott相當聰明但個性有點懶散,不大有時間觀念。繳交作業經常趕上最後一班車。大體說來還算OK。」我這樣回答。經過一番敘述,我才瞭解她如此upset 的緣由~~那天第五節課(午後第一節)剛開始不久,Scott
要求出去上廁所。
因為專心於教學,她完全遺忘有學生久出未歸這回事。直到下課前幾分鐘,高頭大馬的校園警衛Officer
Moore 押著Scott敲門進來。Officer More 丟下的一句話「這個孩子已經在廁所邊門的板凳上坐了老半天」(意為妳怎麼都沒注意到班裡走掉一個學生?)讓她感到非常尷尬。
「I have never been so embarrassed my entire life!」她臨去前如是說。
第二天,我找到機會問Scott「你好大膽子竟然敢逃Medlen老師的生物課?」Scott 雲淡風清地回答:「沒有啦!我哪敢?從廁所出來,發現旁邊樹上有幾隻blue jay bird跳來跳去又啾啾叫,很好玩,所以就在走廊的長板凳坐下來看看,沒想到就忘了回去上課。」
我忽然想到之前不久,曾經向Medlen老師請教過一件事:~~我班上有些學生上課愛講話,我經常「 be quiet,be quiet」地喊到喉嚨「燒聲」,真是傷腦筋。他們並不是什麼壞孩子,只是患了一般青少年的「厚話e症頭」。我虛心請問,碰到如此情況她如何處理?
她說:「那很簡單,學生不聽課,當然認為自己很聰明,什麼都懂,不需要老師的幫助。我的辦法就是開門出去,到教員休息室去喝杯咖啡,讓他們自己學習好啦!」哇!真正有本事又有自信。我內心暗想,如果如法炮製,全盤採用她的獨門「步數」,等我喝完咖啡回到教室,學生可能已經「雞仔鴨仔跑ga無半隻」。
Medlen老師對自己的教學有絕對的信心。這點並非她高傲狂妄或自大「膨風」。每次帶領學生出去參加學業競賽,不管是local、state或是全國性的「大車拼」,她的學生總是錦標、獎牌滿載而歸,為學校爭來很大的榮譽。
有一次我有事走進學校counselor's
office(學生顧問辦公室),看到一個在大學執教並兼任系主任的老朋友在那兒枯坐等待。跟她打過招呼並問她何事來登三寶殿?
她說小兒子沒有排進Medlen老師的生物班,所以前來拜託排課老師特別通融。我口中說Good
Luck,內心知道機會渺茫。希望兒女受教於Medlen老師的家長,前來找門路、拉關係,她並非第一人。我曾經問過counselor領頭組長,由於家長懇請,學生調班的可行性,她說當然不行,因為此例一開,後患無窮。
Medlen老師沒有生育,故把學生視如己出,對他們循循誘導,把全副精力奉獻在高中生物教學上。她在我們學校Bellaire
High School前後執教四十年,教過的學生難以數計,真正是春風化雨,桃李滿門。過往數十年中, 在醫療與生化科技專業研究的領域,非凡出色的Bellaire高中校友,多半出自她的啟蒙與影響。經她指導過的學生,不管如今身居何處,對她的感念與敬佩是終身不渝的真情。
學校裡「三不五時」會有畢業校友回來探望老師。根據他們的說詞,在大學生物課的表現,總是受到教授的讚揚。他們也不忘大力宣傳:「因為幸運遇到一個最棒的高中生物老師,她給我們打下良好的基礎。」反觀其他學生,往往為了通關考試而廢寢忘食,挑燈夜戰。凡出自Medlen老師一手調教過的學生, 不但「閒閒無代誌」,還能在大學同班同學面前洋洋得意地「臭彈」~~哼!這些Simple Case, 我們在高中時代早已學過。
Medlen老師行事低調,在全校兩百多位教職員定期舉行的校務會議的大場合,她是有影無聲的人物。不像有些教員平日上課時,在學生面前「畫虎爛」,空口說大話,開會時一旦逮到機會,抓緊麥克風就是長篇大論,儼然滿腹經綸,不遭「噓」聲不會停擺下台。
記得只有一次,她當眾發聲,令全場驚豔。上任未滿兩年的女校長忽然腦筋「休度」(shut
;停擺),老遠巴巴請到一個名不見經傳的什麼教育博士來演講。專家聲嘶力竭地推薦Quarter System(一年分三學期上課)的好處。我們要求她提供一些採用此制的學校之具體成效,她卻回答得離離落落、牛頭不對馬嘴。我們學校自創校初始,一直採用傳統的Semester
System(一年分春秋兩學期)。
正在那裡你一言我一句,鬧烘烘莫衷一是的時候,Medlen老師突然舉手,然後站起發問:「請問校長,我們學校的教育業績如何?」校長回答說:「非常好啊!去年PSAT(全國統一命題的學業能力標準測試),獲選入榜的學生人數,我們全美公立高中排行第十名;畢業生進入大學就讀的升學率也有85%的佳績,是全德州公立高中之冠。…‥」校長洋洋得意,開懷暢談她主理本校(就任不到兩年)的功績。
Medlen老師不急不緩繼續詢問下去:「既然學生的成績表現如此優越,家長會也毫無異議地全方位支持,就證明我們一貫採用的制度良善,那麼,有什麼理由非得淘汰舊制,改佈新局呢?」她剛說完,熱烈的掌聲響起,還帶著年輕男老師吹響的口哨音。
女校長無言以對,尷尬無言的窘狀令人不忍目睹。暑假過後秋季開學,她的職位無預警地遭到移除,耳邊的傳聞是家長會暗中的施法。後來她在遙遠的Alaska
一所偏鄉的mini高中覓得校長之職。據說魂牽夢縈的期待,還是希望有朝一日從頭收拾舊山河,再度回到我們的學校。然而她的美夢並未成真,因而鬱鬱不得其志,更由於身為德州老鄉,受不了Alaska冰天雪地的風寒,幾年後提早退休回家「吃自己」。
相對於西方女子的高頭大馬,Medlen老師屬於薄板型的「小隻」身材。她非常在意自己的健康,每天課後,經常看見她換穿運動衫褲,邀約另一位女同事,一起爬樓梯、跑走廊,或到運動場去繞圈圈。有一次學生告訴我,Medlen老師生病請假。幾天後我在樓下走廊碰到她,我說很高興看到她病癒回到學校來上課。「真的沒有想到,年紀一大把了,連走路還會跌跤,我對自己的careless非常生氣。」她這樣回答。
平靜無波的日子過了幾個月。當Medlen老師再度跌倒的消息傳來,我知道「代誌一定大條」了。醫師診斷的結果竟然是輕度的中風,家族的基因遺傳扮演了關鍵的角色。沒有任何猶疑,她立刻提出退休的辭呈。
沒過多久,我意外地在main
office遇見她。別來無恙,她看起來神清氣爽,沒有我想像中一般中風患者蒼白、衰弱的模樣。她告訴我,因病無奈匆匆退休,但擔心一手創立帶大的student
math and science club(學生數學/科學社)無人有空接替負責,所以每週兩次,回來帶領這個社團的學生參加各種相關活動,直至學年結束。
她自退休後在休士頓城郊小湖之濱,與先生兩人過著淡泊寧靜的生活。她的先生在附近另一所公立高中也擔任生物教職,也很得該校學生的敬愛。
他名叫Robert, 學生都暱稱他為「Mr. Bobby Biology」。
二零零七年我步上Medlen老師的後塵申辦退休。當我再度接到她的電話,歲月已流失了五年的時光。知道她別來無恙,正忙著為籌募創校首任「故Andrews校長紀念獎學金」而奔波。她是當年Andrews 校長招聘前來的第一批年輕菁英教師成員之一。
感謝妳,Medlen老師,不僅為了我的兩個孩子,也為了眾多在休士頓地區受妳「疼痛」、指導、「牽成」的台裔青少年。今生今世,每當回想起高中時代的前塵往事,妳永遠是他們心目中無人可以取代的最好的老師。 (2021年9月修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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