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October 25, 2020

拾露螺

 

                             

         

昨夜夢裏與死去多年的父親重逢。他依然有我兒時的記憶中非常年輕的容顏。似乎覺得他就站在床邊輕聲地呼喚:「起來!起來囉!爬未起來,就不帶妳去拾露螺囉!」匆忙睜開迷蒙的睡眼,哪裏有父親的身影?起身拉開落地窗前厚重的窗簾。墻上挂鐘指明清晨六點。

 

曙光朦朧,天色微明,大地一片幽靜,正是拾露螺的好時辰,可是與父親卻已生死相隔逾越四十年。臨晚境,憶從前,歲月的連鎖悠忽中斷,層疊往事如候鳥振翅,飛向遠方我魂牽夢縈的故園。……

 

五歲前後與父母親一起住在高雄外公外嬤家。那是一棟巴洛克式(French Baroque style),前有雕花牆壁,後有石切臺階的典雅三層西洋樓。平順無憂的童年生活中,最大的期待是母親為我縫製的「人形」(日式玩偶)要比玩伴多;舊曆年的「廿九暝」(除夕)趕緊到,阿公阿以及住在附近的姑婆與叔公等來分發紅包。一直到有那麽一天,美軍B二十九轟炸機投落的一顆炸彈在距離外公的三層樓不遠處爆炸,厝邊有人受傷,我們全家才匆匆忙忙地「疏開」到鄉下去。由此因緣,我在鄉村的山崖水湄,渡過了一段難忘的童年。

 

1944年二次世界大戰末期,日本國的軍力已呈強弩之末。在日本殖民地的台灣,除了強硬徵召台籍男丁投入太平洋戰爭(Pacific War),去當同盟國聯軍的砲灰之外,還把台灣出產的農作物大量運送到戰地去充當軍糧。島上的的食品貨物因此嚴重欠缺,肉類按照每家戶口人數定期「配級」(分配)。

 

鄉野人家爲了存活,只好自力救助。他們在自家前後院或臨近野地飼養雞、鴨;在溪圳捕捉魚、蝦;到山林裏獵取野味。基於相同的理由,在晨光熹微的黎明,父親就帶我到屋後的山崙去檢拾露螺。

 

父親和我一前一後,手提大小兩個水桶,沿著籬笆門外的小路,走向厝後的山崙。山崙不高,離離落落長著相思樹和那投林(台灣鄉間常見的常綠樹木)。那裡原本是牧童放牛,農人種作蕃薯、「番麥」(玉米)和經營果園的地方。兵荒馬亂、民窮財盡,山崙逐漸變成了無名屍骨或窮苦村民的亂葬崗。

 

我們居住的日本式宿舍,四屋相連一字排開,建造在山崙斜坡盡頭一塊小小的平地上。山雨過後,特別是在無月悶熱的暗暝,有時會看到一盞盞忽藍忽綠,顔色隨時變換的燐火,漂浮在山林曠野間,為鄉里中孤魂野鬼的傳說,增添了幾分恐怖的氣氛。

 

白天的山崙,隨處可以見到斷裂的墓碑,殘破的棺板木片凌亂散落在草叢或落葉堆中。那些歪斜﹑斷裂佈滿青苔的埤垣,正是露螺的最愛。它們成群成簇,密密麻麻地在埤垣上爬動。父親走上前去熟練地雙手並用快速檢取,不多久水桶裡就置放了大半。

 

我則蹲在墓碑前,睜大眼睛看著那些不比我的指甲大的「露螺仔子」,伸出半透明纖細得幾乎看不見的觸鬚,小步小步地挪移。它們背著硬殼,排列成行,蹣跚前進,像是苦力馱著重物,一副不勝負荷的模樣。

 

我玩心一起,從埤底土堆上捉一隻「露螺仔子」置放到埤頂最上頭。「露螺仔子」受到驚嚇,立刻停止爬動,把細小的觸鬚藏進背殼裡。好像悶著頭在自言自語:「真奇怪!我好像有飛起來的感覺。」我自覺做了一件「有趣味e代誌」,忍不住笑出聲來。那時往往引來父親一聲溫和的斥責:「無欲拾露螺,dui我出來做什麼?」

 

日頭爬上山巔,晨霧散去,山崙顯現出明亮幽靜的光景。但在陽光照耀不到的林蔭裡,我偶然會看到一兩隻瘦骨稜稜的野狗,在黃土凌亂鬆散,以致露出地面的棺材薄板上嗅來嗅去,低頭咬住一小塊灰白色的「物件」,在我還沒有看清以前就溜得無影無蹤。

 

有時離我腳跟不遠的草埔內,會爬出來一條綠綠的「草尾仔蛇」。父親說,人無殺之蛇心,蛇自然也無傷人之意。不要擋住蛇的去路,只要記住每次踏上草埔以前,先用柴枝往四周撩撥一下,等於在說:「有人來囉!拜託讓路。」若有蛇隻隱藏其間,就會離開溜到別處去。

 

啃枯骨的餓狗也罷、悉悉索索從腳邊溜走的長蛇也罷、暗夜裡在山丘上漫遊的孤魂野鬼也罷,當時年幼的我,心裡一點也不驚惶。總覺得父親自有一身本事足以保護我,不會讓我受到任何傷害。

 

漫步走在山路中經常會碰到「出山」(送葬)的人群。看到那一列列白幡麻衣迎面過來,聽到「鼓吹」(嗩吶)聲和送葬人的哀號,過份年幼的我,心裡不但沒有感到對喪家的同情,反而產生一份愛看「鬧熱」的歡喜。

 

可是每當想到,若有一天,父親、母親、阿公、阿嬤,也會躺在那薄薄的棺材板裡,任由一群「生份人」,歪歪顛顛地抬到山後,埋在我找不到回來路的什麼地方,我那小小心靈即刻感到一陣悸動,眼眶裡很快就注滿了悲傷的淚水……。

 

父親撿滿了一大一小兩桶露螺,我們就興高采烈地走下山路回家去。母親已準備好一大捆新鮮的芭樂葉在等待。她剝去每隻露螺殼,切掉軟腸部位,用芭樂葉子一再搓揉以除掉露螺濃稠的黏液,在清水裏幾番洗滌後,把螺肉放進熱油鍋並加入大把九層塔與薑片快速翻炒,不多時,香噴噴的「九層塔炒螺肉」~~全家人最期待的上等料理就算完成。等不及桌上的碗筷排列妥當,我的「嘴nua」(口水)都已經快流滴下來。

 

跟在父親身邊上山拾露螺的日子已經過去得非常遙遠了。如今,遠離故鄉棲身海外的我,每次聽見有人談起,法國名菜「露螺肉」如何如何的鮮潤好吃時,我就會想起,想起「做囝仔時代」與父親、母親共度的那段單純快樂的日子。

 

1988年母親辭別了人世。兩年後我們全家八個父母養育的孩子聯袂返鄉,把過世已久的父親的遺骸拾骨火化後,骨灰甕和母親的並排安奉在高雄壽山「元亨寺」的塔樓中。久遭廢棄的墓園想必已長滿了青苔野草,想必也會有成群的露螺蠕動於上。

 

但不知父親的魂靈已經萬緣皆放,心無掛礙地安息在壽山之巔,閒看半山煙雲與山下的人間世界?還是依然徘徊在荒草萋萋的舊時陵園,努力揀拾露螺好讓全家能有一頓溫飽的餐食?思及憶及,頓覺滿心淒切,便有熱淚如傾!

                                 (1994/2020年修訂)

 

 

 

Wednesday, October 21, 2020

自然與人生

 

 

之一~~山丘白雲

     蔚藍的天空漂浮著朵朵白雲。一個牧牛的孩子爬上了一座小小的山丘,獨臥在古松林豐厚的陰影裏。他目不轉睛地眺望著那片片輕濛如飛絮的雲花。

     小牧童不知不覺地睡着了。夢裏充滿了歡樂。雲絮如風帆,載著他在晴朗的天空到處遨游,他深深地體會到塵世所無的幸福,把人間的苦惱全數忘光了。……一覺醒來,秋日的夕陽正向西天冉冉下墜。山上的楓葉閃著火紅的光輝,松樹間蕩漾的風息,像遠方小島上斷續起伏的潮音。感受著這太古洪荒似的寂靜,小牧童不知覺間又再度進入了深沉的夢鄉。

     晚風起,林木嘩啦作響,小牧童從夢中醒來,夢中的幸福感頃刻間消失無蹤。曾幾何時,他又成了茫茫塵世中一個最孤獨無助的小人兒,又得爲了生存而勞累奔波。現在,每當想起了那秋日的山丘,那楓林的濃艷與浮游於低空的白雲,他總難抑止滿腔寂寞且悲苦的淚珠。

之二~~雪山之旅

     雲起了,荒煙蔓草的山路上,一個孤獨的旅客踽踽獨行著。積雪愈深,山路愈險。寒氣層層地相逼,他終於不支地倒下去了。這時山路上又出現了另外一個獨行的旅人。他看到了這番光景,大吃一驚,連忙趕上前去把他扶起急救。遇救的旅人抓住救命恩人的臂膀,不斷地殷殷致謝。那位救人的旅客只是微笑不語。

     「回到家以後,一定要告訴世界上所有的人,你對我的恩情是如何的深厚。我還要寫成文章讓人閲讀,使後人都歌頌你救人的義行。」遇救的人如是說。救人的人仍然微笑不語。

     於是兩人聯袂同行,繼續趕路。……路況更艱難,積雪更深厚,其中一人不慎跌下了山谷。另外一個驚呼了一聲,趕忙伸手去援救。兩人同時跌入了深不可測的谷底了。……世界上從此失去了他倆的蹤跡。

     千秋萬世之後,誰會知曉,在那雲霧彌漫的雪山之巔,崎嶇難行的山間小路上,曾經閃爍過同生共死的人性的光輝?

之三~~路旁古梅

     一個年輕的少女,曾在朋友家中嘗到一顆楊梅的果實。她覺得異常可口,於是就把那吃剩的梅核帶回家,把它埋入自家院落的竹籬下。

少女的家是一所可供旅客休息的小茶屋。很多年過去了,房屋早已倒塌不見,變成了一處野草沒脛的的荒原。

     但是,年復一年,路旁那株楊梅樹卻長得茁壯茂密,枝頭掛滿纍纍的果實。往來旅客行經此地,總會採下一些扔進嘴裏滋潤喉舌。

但是,當年種梅的少女今在何方?是仍然存活於世,還是尸骨已寒?誰在意呢?

之四~~風

     雨絲能安慰人,能醫治人們心上的創傷,能平復人們的煩悶與苦惱。

   真正能引起人們哀思的,不是雨絲而是風片。飄然而來,不知來自何處?呼嘯而去,不知奔向何方?

沒有開始,更無終止,來去只是一陣擾攘,使人肝腸寸斷。風,就像川流不息的生命中一段迴響。

     生時茫然,死也迷惘的人,每聞此哀嚎之聲,都不僅悲從中來,不可抑止。

   「春秋之際,撩人悲懷的,無非是舞弄黃葉的風息啊!」古人早有此説了。

(國木田獨步原著。翠屏譯述。196410月,登載於台灣高雄《台灣新聞報》之“西子灣副刊”。)

 

 

Monday, October 12, 2020

薔薇花下

 

     一隻雌蜘蛛躲在沐浴著盛夏陽光的紅色薔薇花下靜靜地沉思著。忽然,半空中響起了翅翼的顫動聲。一隻蜜蜂快速飛向薔薇花叢。蜜蜂展翅的音響,微波似地流漾在日午靜默的空間。

     死寂而殘酷的數秒鐘很快地溜過去了。……停滯在紅薔薇花上,正沉醉於甘甜蜜汁的蜜蜂背後,雌蜘蛛的身影已徐徐地顯露出來。猛然間,雌蜘蛛飛快撲上前去張口咬住了蜜蜂的頸部。蜜蜂拼命地鼓動著它的雙翅,用它的尖刺極力對抗咬住它的敵人。翅膀扇動花粉,粉色的細點紛紛飛舞在明亮的陽光中,而雌蜘蛛也死命地咬住蜜蜂,絲毫不肯放鬆。

     這一場生死之爭,不過是短短的一刹那。蜜蜂的翅膀已漸漸顯出精疲力竭的倦態,脚部也出現了一陣麻痹似的遲緩。最後,它長長的尖嘴,抽筋似地顫動了幾下,然後就是悲劇的終結了,與人類的死亡沒有兩樣。~~只是一瞬間的工夫,在血般紅的薔薇花下,蜜蜂僵硬地橫躺著,它的翅膀,脚趾依然粘滿芳香的花粉。……雌蜘蛛開始吸吮著蜜蜂的血液。

     不知羞恥爲何物的太陽,依舊照耀著血色的紅薔薇,切開了正午的寂寞,把那殺戮掠奪獲勝者的嘴臉與姿態,誇獎似地炫耀在亮麗的光影之中。它黑珠子般轉動的小眼睛,加上患了癩皮病似的,硬節斑斑醜陋不堪的脚爪,蜘蛛簡直就是「醜陋」的化身。好久好久,它仆伏在已經僵化的蜜蜂身上,使人看來,禁不住一陣毛骨悚然。

   這樣極端殘酷的屠殺悲劇,不知有多少次在循環重演著。然而,在那炙熱得令人透不過氣的盛夏午後,紅色的薔薇花依然故我,沒事兒一般,每日每日如癡如狂地閃爍著艷麗的輝芒。

(芥川龍之助原著;翠屏譯~1964 106日譯文登載於高雄《台灣新聞報》之『西子灣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