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夢裏與死去多年的父親重逢。他依然有我兒時的記憶中非常年輕的容顏。似乎覺得他就站在床邊輕聲地呼喚:「起來!起來囉!爬未起來,就不帶妳去拾露螺囉!」匆忙睜開迷蒙的睡眼,哪裏有父親的身影?起身拉開落地窗前厚重的窗簾。墻上挂鐘指明清晨六點。
曙光朦朧,天色微明,大地一片幽靜,正是拾露螺的好時辰,可是與父親卻已生死相隔逾越四十年。臨晚境,憶從前,歲月的連鎖悠忽中斷,層疊往事如候鳥振翅,飛向遠方我魂牽夢縈的故園。……
五歲前後與父母親一起住在高雄外公外嬤家。那是一棟巴洛克式(French Baroque style),前有雕花牆壁,後有石切臺階的典雅三層西洋樓。平順無憂的童年生活中,最大的期待是母親為我縫製的「人形」(日式玩偶)要比玩伴多;舊曆年的「廿九暝」(除夕)趕緊到,阿公阿嬤以及住在附近的姑婆與叔公等來分發紅包。一直到有那麽一天,美軍B二十九轟炸機投落的一顆炸彈在距離外公的三層樓不遠處爆炸,厝邊有人受傷,我們全家才匆匆忙忙地「疏開」到鄉下去。由此因緣,我在鄉村的山崖水湄,渡過了一段難忘的童年。
1944年二次世界大戰末期,日本國的軍力已呈強弩之末。在日本殖民地的台灣,除了強硬徵召台籍男丁投入太平洋戰爭(Pacific
War),去當同盟國聯軍的砲灰之外,還把台灣出產的農作物大量運送到戰地去充當軍糧。島上的的食品貨物因此嚴重欠缺,肉類按照每家戶口人數定期「配級」(分配)。
鄉野人家爲了存活,只好自力救助。他們在自家前後院或臨近野地飼養雞、鴨;在溪圳捕捉魚、蝦;到山林裏獵取野味。基於相同的理由,在晨光熹微的黎明,父親就帶我到屋後的山崙去檢拾露螺。
父親和我一前一後,手提大小兩個水桶,沿著籬笆門外的小路,走向厝後的山崙。山崙不高,離離落落長著相思樹和那投林(台灣鄉間常見的常綠樹木)。那裡原本是牧童放牛,農人種作蕃薯、「番麥」(玉米)和經營果園的地方。兵荒馬亂、民窮財盡,山崙逐漸變成了無名屍骨或窮苦村民的亂葬崗。
我們居住的日本式宿舍,四屋相連一字排開,建造在山崙斜坡盡頭一塊小小的平地上。山雨過後,特別是在無月悶熱的暗暝,有時會看到一盞盞忽藍忽綠,顔色隨時變換的燐火,漂浮在山林曠野間,為鄉里中孤魂野鬼的傳說,增添了幾分恐怖的氣氛。
白天的山崙,隨處可以見到斷裂的墓碑,殘破的棺板木片凌亂散落在草叢或落葉堆中。那些歪斜﹑斷裂佈滿青苔的埤垣,正是露螺的最愛。它們成群成簇,密密麻麻地在埤垣上爬動。父親走上前去熟練地雙手並用快速檢取,不多久水桶裡就置放了大半。
我則蹲在墓碑前,睜大眼睛看著那些不比我的指甲大的「露螺仔子」,伸出半透明纖細得幾乎看不見的觸鬚,小步小步地挪移。它們背著硬殼,排列成行,蹣跚前進,像是苦力馱著重物,一副不勝負荷的模樣。
我玩心一起,從埤底土堆上捉一隻「露螺仔子」置放到埤頂最上頭。「露螺仔子」受到驚嚇,立刻停止爬動,把細小的觸鬚藏進背殼裡。好像悶著頭在自言自語:「真奇怪!我好像有飛起來的感覺。」我自覺做了一件「有趣味e代誌」,忍不住笑出聲來。那時往往引來父親一聲溫和的斥責:「無欲拾露螺,dui我出來做什麼?」
日頭爬上山巔,晨霧散去,山崙顯現出明亮幽靜的光景。但在陽光照耀不到的林蔭裡,我偶然會看到一兩隻瘦骨稜稜的野狗,在黃土凌亂鬆散,以致露出地面的棺材薄板上嗅來嗅去,低頭咬住一小塊灰白色的「物件」,在我還沒有看清以前就溜得無影無蹤。
有時離我腳跟不遠的草埔內,會爬出來一條綠綠的「草尾仔蛇」。父親說,人無殺之蛇心,蛇自然也無傷人之意。不要擋住蛇的去路,只要記住每次踏上草埔以前,先用柴枝往四周撩撥一下,等於在說:「有人來囉!拜託讓路。」若有蛇隻隱藏其間,就會離開溜到別處去。
啃枯骨的餓狗也罷、悉悉索索從腳邊溜走的長蛇也罷、暗夜裡在山丘上漫遊的孤魂野鬼也罷,當時年幼的我,心裡一點也不驚惶。總覺得父親自有一身本事足以保護我,不會讓我受到任何傷害。
漫步走在山路中經常會碰到「出山」(送葬)的人群。看到那一列列白幡麻衣迎面過來,聽到「鼓吹」(嗩吶)聲和送葬人的哀號,過份年幼的我,心裡不但沒有感到對喪家的同情,反而產生一份愛看「鬧熱」的歡喜。
可是每當想到,若有一天,父親、母親、阿公、阿嬤,也會躺在那薄薄的棺材板裡,任由一群「生份人」,歪歪顛顛地抬到山後,埋在我找不到回來路的什麼地方,我那小小心靈即刻感到一陣悸動,眼眶裡很快就注滿了悲傷的淚水……。
父親撿滿了一大一小兩桶露螺,我們就興高采烈地走下山路回家去。母親已準備好一大捆新鮮的芭樂葉在等待。她剝去每隻露螺殼,切掉軟腸部位,用芭樂葉子一再搓揉以除掉露螺濃稠的黏液,在清水裏幾番洗滌後,把螺肉放進熱油鍋並加入大把九層塔與薑片快速翻炒,不多時,香噴噴的「九層塔炒螺肉」~~全家人最期待的上等料理就算完成。等不及桌上的碗筷排列妥當,我的「嘴nua」(口水)都已經快流滴下來。
跟在父親身邊上山拾露螺的日子已經過去得非常遙遠了。如今,遠離故鄉棲身海外的我,每次聽見有人談起,法國名菜「露螺肉」如何如何的鮮潤好吃時,我就會想起,想起「做囝仔時代」與父親、母親共度的那段單純快樂的日子。
1988年母親辭別了人世。兩年後我們全家八個父母養育的孩子聯袂返鄉,把過世已久的父親的遺骸拾骨火化後,骨灰甕和母親的並排安奉在高雄壽山「元亨寺」的塔樓中。久遭廢棄的墓園想必已長滿了青苔野草,想必也會有成群的露螺蠕動於上。
但不知父親的魂靈已經萬緣皆放,心無掛礙地安息在壽山之巔,閒看半山煙雲與山下的人間世界?還是依然徘徊在荒草萋萋的舊時陵園,努力揀拾露螺好讓全家能有一頓溫飽的餐食?思及憶及,頓覺滿心淒切,便有熱淚如傾!
(1994/2020年修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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