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June 23, 2019

忍者桂



                                  

生平事略
     許阿桂,一九四七年出生於台灣高雄市哈瑪星(今鼓山區)。先後就讀於鼓山國小,高雄女中,台大法律系。大學畢業後返回高雄,執教於三民國中。三年之後辭去教職,轉任書記官及國稅局稅務專員。一九八一年通過司法官特考和律師高考,前後擔任過桃園、新竹、士林分院檢察官,最後任職於台北地方法院檢查署。一九九二年獲傑出司法官「天秤獎」。

      阿桂個性清廉耿直,只知打擊強權惡勢,不求聞達於官場。伊執法如山,就事論事,不接受關說,也不畏懼頂級上司的施壓而委屈通融。一九九一年,受命承辦華隆官商勾結巨案。因為伊剛正不阿,不畏權勢,以擒賊必先擒王的大無畏作風,終使當時交通部長張建邦下台,羈押華隆企業巨頭翁大銘。伊這種只問是非,義無反顧的勇氣與態度,雖在社會民間贏得了「司法女藍波」的美譽,但也因為千山獨行,不留餘地給長官的作為,長官不愛。故當高官巨賈聯手圍攻,上司,長官袖手旁觀,只讓伊五尺弱軀獨擋萬斤重壓。也由於伊不愛出鋒頭的個性,不知利用時機製造風潮,任由媒體追問,四方圍堵,伊就是沈默固執,悶頭辦案。媒體不喜,封伊「忍者桂」的稱號。

     華隆案至一審上訴,經歷年餘,阿桂先後遭受一百零二位立委施壓,但伊均不為所動,依然秉執司法良心,堅決辦案。後不幸因羈押程序出了瑕疵,立刻有監委十萬火急提案彈劾,監察院無異議通過。公懲會給予記過、降薪的處分。阿桂受此打擊,雖身心俱創,但依然秉承「我心如秤」的司法精神艱苦奮鬥,這期間阿桂獲得甚多有力人士的承諾,願提供人力、財力助伊競選公職,但伊始終不為所動,再三懇辭。阿桂堅信世間必有正義,公理自在人心。伊懷抱著孤臣孽子之心,在黑暗如萬古長夜的台灣司法界奮力拼搏,祈盼以一己之力,喚醒司法公義之一線曙光。

     當承辦華隆案進行得如火如荼的時候,阿桂已出現了嘔吐暈眩的現象。
法院同仁一再勸伊請假就醫,但伊因公而忘私,只拼盡滿腔熱血,全力追查視人民為草芥,鯨吞民脂民膏的亂黨賊子群。等到華隆案辦得稍見眉目,伊抽空就醫卻為時已遲,卵巢癌菌已蔓延周邊。伊在夫婿師大教授廖添富博士,一對佳兒女偲予、又萱,以及知己朋友的愛心支持與鼓勵下,勇敢地與病魔纏鬥了三年,終因病入膏肓回天乏術,於1997218日與世長辭,享年僅五十歲。

很久很久以前……。
     我就讀高雄女中初中部的那些年,班上同學的感情非常融洽。在那個學校不知教育為何物,動則以記過、開除為唯一教條的威權時代,我們一群天生叛逆性格的好同學,除了上課的日子「筆硯相親,晨昏歡笑」,星期天或是國定假日也捨不得分離,經常「相招」到學校去,美其名為溫習功課,其實是成群結黨,在校園裡幹一些小小的「歹代誌」,因而經常引來校工拿著長柄掃把的追逐。我們當中有個天資聰慧的女生名喚許洋主。她惹事的手段高超,怪招點子特別多,是我們共犯結構的領頭羊。

     升上了高一以後,洋主身染連醫生也診斷不出名堂的「怪症頭」。她三天兩頭就「頭暈目暗」,四肢無力,過幾天卻又無藥而癒。這種情況周而復始,沒完沒了。後來乾脆請了長期的病假專心靜養。她養病的方式也與常人不同不是在家接受親人關愛貼心的照顧,而是住到離家稍遠,高雄市「內惟」地區的「鼓山巖」靜修庵內誦經與禮佛。我們下課後經常到庵內去看她。那時的鼓山巖已有百年以上的歷史,沉澱著一份古老歲月的滄桑。我們聚集在清蔭覆地的空寂院落,高談闊論一些屬於十六、七歲青澀少女不著邊際的願夢。噪雜高亢的談話聲有時引來了年長師姑譴責的眼神。

     初識洋主的妹妹阿桂就在那長日寂寂,鼓山巖清靜無垢的庭院中。伊當時年約十歲,有一頭褐中帶黃的頭髮。我們幾個大女孩嘰嘰喳喳,爭先恐後搶著發言,伊只站在一旁安靜地聆聽。伊的眼神深沉穩定,不知隱藏的是一份對長姊及其高中死黨的欣羨?還是因為我們沒完沒了的噪音打破了庵內的清寂而覺微嫌?以後每次去到洋主家,阿桂的態度永遠都是一樣~有問才答,長話短說。伊是一個早熟文靜的小女孩。
    
三十年別後再相逢……。
     1963年大學畢業之後,我返回高雄,教書、結婚而後出國。洋主則續留在台大歷史研究所完成碩士學位。拿到了碩士學位後,她隱居於新竹獅頭山某名寺古剎裡,自學巴利文與西藏文,專研佛學經典的深奧義理。自此茫茫人海,我們失去了聯絡。時光飛逝,直至1995那年夏天,我返台參加在師範大學舉行的「全美高中漢語教師研習會」才又會面。

   搭機返台的前幾天,我在家裡翻閱從華人超市免費拎回來的華文報。打開其中一頁,哇!不得了,洋洋灑灑文情並茂兼附照片,全頁介紹的是佛學譯經大師~許洋主。生命中再度的緣起,我與她終於相會在七月盛夏的台北城。乍一見面,仿佛歲月並未流失,我們的心情依舊,口氣未改,屬於初高中那段彼此曾經擁有的悲歡記憶,自動湧上了心頭。

     「走,帶妳到我的住處。」她說。
     「在哪裡?遠不遠?」我問她。
     「在金門街。」 她帶我走進師大牆邊曲折迂迴的小巷,最後在一棟靠近新店溪的四層公寓大樓前面停住了腳步。
     「就是這裡」她說。
     「你買的公寓?幾樓?」
     「我哪裡有錢買房子?是我妹妹一家的。」
     「哪一個妹妹?」
     「阿桂」
  我隨她走上了樓頂以木板與鐵皮搭建的小屋。門口掛一片小小的木牌,上邊寫著「如實佛學研究室」。進得門去,幾張合拼排放的書桌,凌亂堆滿了佛經與翻譯經文的稿紙。洋主生平最大志業,是重譯佛門聖典金剛經。因為她當晚有約,要去佛堂講經,我不能久留。下樓時,走到樓梯拐彎處,洋主指著緊閉的一扇房門說:
     「這是阿桂的房間。」
     「我想看看她,方便不方便?」我興起再見黃髮女孩的念頭。
   「她病了,心情黯淡,除了至親,什麼人都不見。」
     「誰人不生病?年紀輕輕就這麼想不開,妳這個經學大師的老姐怎麼開導的?」我語帶玩笑。
     「不是小病,是卵巢癌,承辦華隆一案心力交瘁,延誤惡化。」洋主說著,神色慘然。
     「什麼?」我嚷嚷起來,一腳幾乎踩空,差點掉下樓梯。「那個傳詢交通部長張建邦,羈押華隆企業巨頭翁大銘的許檢察官?就是妳家阿桂?」

     那些日子,偶翻海外中文報紙,斷續地知道華隆案翁大銘,立法院十三太保,官商勾結利益輸送,當眼角末梢掃過承辦該案的許檢察官名字時,雖覺似曾相識,可是那連名帶姓又帶頭銜的一堆字長而礙口,看完一遍反覺生份,記憶的連鎖就此被打斷。當時下樓時沒有堅持進伊房間去探望,機會一失,從此與伊陰陽陌路,人天永訣。

     阿桂的告別式完成以後,當天晚上洋主給我打了個越洋電話。她告訴我,當天的儀式會場肅穆莊嚴,鮮花佳果鋪滿供桌,師姑蓮友殷勤誦經,夫婿兒女身穿海青素服,雙手合十含淚相送。除惡雖然未竟其功,但已耗盡全部心力。且把缺憾還諸神明,西天路上,但願阿桂走得從容。

不容青史盡成灰……。
     阿桂喪禮過後,遺體火化。台灣國史館不忍青史盡成灰,已決定為伊立傳。阿桂走了,萬緣皆放,而華隆案二審未結,翁大銘早已保外逍遙。阿桂壯志未酬,以身殉職,一生事蹟留待後人談。

     但在我心深處,她不是什麼現代女包公,忍者桂,也不是那個不畏強權施壓,只求公義在人間的黑袍鐵面檢察官,她只是我同窗好友的妹妹,永遠永遠的黃毛小女孩。

                                    (1997/2019年修訂)



Wednesday, June 5, 2019

海邊的童年



             
阿發和阿呆是「叔伯」()兄弟。他們年齡接近,厝角相對,整天黏在一起,脫赤腳全莊跑透透~~有時到厝後的海邊撈魚蝦,有時到「熟識人」的甘蔗園裡去折甘蔗,或爬到樹上去掏鳥蛋,自由自在、生龍活虎般的「莊腳囝仔」。阿呆有一個非常福氣兼財氣的好名字。但是因為生成憨面憨面,講話又有點大舌,近鄰親友把他的真名忘記,只叫他阿呆。1946年秋天,兩個孩子已超越入學年齡,但是「討海人」靠天吃飯,為生活忙碌奔波,煩惱的只是「歹年冬厚風颱,掠無魚歹過日」,至於孩子慢幾年入學,或者讀幾年小學認得幾個字,就退學上漁船去做工,並不是一件多麼嚴重的「代誌」。

厝內不知道誰人出的主意,叫阿發和阿呆到長生叔的私塾去認識幾個字,以免往後變成「青瞑牛」,過幾年就讓他們上漁船「湊腳手」。長生叔是家族的遠親,排行第五,論輩份,兩個孩子叫他五叔公。他是村里少數幾個有學問的老親戚之一。他留一撮山羊鬚,長年穿一襲灰衫褲。到他私塾去「讀冊」的孩子都是厝邊頭尾的「散赤囝仔」,連親帶故,多少都沾到一點血緣關係。長生叔不愁吃穿,開私塾純屬義教,逢年過節,學生的老父或老母送去一袋自家收成的魚乾、蝦米、蕃薯纖或「土豆仁」(去殼花生),就算是謝師禮兼學費。

每日「透早」,阿發、阿呆一手拎著便當、一手提著矮板凳,拖拖拉拉往五叔公的私塾走去。五叔公看看學生人數大致到齊,開始搖頭晃腦,大聲唸出~~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苟不教,性乃遷,。。。養不教,父之過,教不嚴,師之惰。。」全班學生聽得「霧煞煞」,五叔公還長江大河一路呼啦下去。阿呆偷偷拉一拉阿發衣袖問:「狗不咬,先來煎。。猴不嫌,賜一刀。「五叔公在教我們ㄊㄞ狗ㄊㄞ猴嗎?」,五叔公的目光從眼鏡框背後直射過來。他搖動手中的戒尺,在阿呆頭上輕輕敲一下說:「明天你頭一個“背冊”,背不出來,手上先抹一層萬金油。」阿發轉頭看阿呆,發現阿呆的臉色「青筍筍」,趕緊問他:「阿呆,你怎麼啦?」阿呆結結巴巴細聲回答:「我。。我尿在緊。」
「你不是剛剛去過便所?」
「但是。。但是我一看到五叔公手裡的尺板,就忍不住想放尿」。昨天他已經捱過五叔公一頓手心。停頓片刻,看見阿呆全身在起「加冷瞬」(顫抖),阿發硬著頭皮,站起來大聲說:「五叔公,阿呆欲去便所。」
「不是五分鐘前才去過?」五叔公抬高聲調。
「我。。我又想要去。。」阿呆低著頭說,一幅「歹勢」的窘模樣。
「真是尿桶一個」五叔公悶聲說著,全班「轟」的一聲爆笑出來。阿呆猛然站起衝出教室,碰歪長板凳撞出一聲巨響,又引起全班一陣大笑。放學後,阿發跟阿呆磨磨蹭蹭地走在雜草叢生的黃土小路上。
「明天怎麼辦?」阿呆問,看出來心事沈重。
「抹一層萬金油吧。」阿發也想不出什麼好步數。
「假裝生病,不去上課好不好?」阿呆問。
「不好」阿發說,「明天躲得過,後天怎麼辦?」
「那,我們就不要去上課了吧」阿呆說:「我們早上照常出門,阿爸、阿母不會知道。五叔公不管誰缺席,不會來過問。」
逃學?阿發有點膽怯,但是一想到阿呆被打手心的可憐模樣,只好勉強答應。
「明天」阿發說:「我在聖公廟前的大樹下等你。你要平常一樣地出門,不能告訴任何人。」阿呆點點頭。

第二天清早,天空才露出魚肚色,阿發胡亂吃過早飯,背上布包拿起板凳走出大門。他一路走到聖公廟前的老榕樹下。前夜下了一場雨,廟埕潮濕的地面幾片落葉隨風飄盪。離廟埕不遠,就是沿海的堤岸了。阿呆還沒來,阿發無聊地向海邊漫步走去。日頭剛剛上升,平靜的海面漂浮著幾隻竹排仔,漁人正忙著撒網捕魚。阿發看著海面的景色,同時不停地轉頭回看老榕樹下的廟埕。他左看右看總不見阿呆的身影。

莫非阿呆臨時變卦,跑到五叔公那裡去告密出賣?也可能洩露秘密,被他老爸用草索五花大綁,提到五叔公的私塾去請罪。阿發心內正在兵荒馬亂胡思亂想的時候,身後忽然響起一陣響亮的皮鞋聲。不可能是阿呆,阿呆不穿鞋,更無皮鞋可穿。阿呆會魔神仔一般,無聲無息在背後出現,讓人嚇一跳。阿發轉頭一看,竟然是村裏派出所的巡查(警察)。

「害也!阿呆真的把我出賣。五叔公叫巡查來抓我回去一頓打。」他想逃跑,但雙腿釘在堤岸無法動彈。他兩眼直瞪著巡查威風凜凜的姿勢,頭皮陣陣發麻。那個時代,巡查大人是僅次於虎姑婆,讓愛哭「囝仔」停止啼哭的仙丹。虎姑婆愛嚼「細漢囝仔」的手指頭,巡查大人會把人抓進派出所,無論老人囝仔,把人打得「叫嘸敢」。

「喂!囝仔兄,你常來到海邊玩嗎?」巡查的語氣倒還溫和。阿發緊張得說不出話,只好猛點頭。
「這幾天,如果看到海面漂來什麼物件,或者岸邊石頭坑裡有什麼物件堵在那裡,要趕緊到派出所來報告,知道嗎?」巡查說完話,眼睛朝海面巡視了一遍,然後一語不發。阿發不大明白巡查大人的意思。海邊會漂來「什麼碗糕」?一隻百歲老烏龜?擱淺的大隻海ㄤ(鯨魚),或者找人替死的水鬼?他不敢問清楚。巡查走開以後, 阿呆閃電一般,從聖公廟的牆角猛衝出來。阿發跑過去,對準阿呆的「肩胛頭」狠狠地揍了一拳。
「阿呆,你死到哪裡去了?」
「我怕,怕那個巡查大人把我們抓回去交給五叔公。」
「所以,你就躲起來做縮頭烏龜?」阿呆傻傻地笑著默認。

晴空萬里,明亮的陽光把堤岸照成一片耀眼的金黃。堤上土石斷落的隙縫蔓延一叢一叢耐風的葛藤。尖細的綠葉在風裡搖擺,其間隱藏著一簇一簇黃色的小花。兩個孩子一前一後沿著長長的堤岸慢慢走,前途茫茫,不知該往何處去。阿發一面走一面想,巡查要找的物件到底是什麼?如果真是大海尢,當然得先找阿爸和莊內的「查脯人」做伙來扛回家,見者有份,帶幾塊海尢肉回去配飯吃,或者扛到魚市去拍賣,賺點意外的小財。

可時這樣一來,阿爸一定會瞪起眼睛大聲問:「這時候不在五叔公的私塾裏,跑到海邊去做什麼?」逃學的事馬上就會被發現,然後絕對逃不掉一頓責罰。那麼,如果真的發現什麼「物件」最好的辦法還是聽巡查大人的話,乖乖到派出所去報告吧。問題一大堆,在阿發的腦袋裡「拋輪轉」。

  「發哥!你在想什麼?」阿呆打斷了沈默。
  「海尢」阿發隨口說。
  「真的?在哪裡?」阿呆就是阿呆,竟然信以為真。阿發懶得解釋,隨便指一指眼前的海灘。阿呆睜大眼睛朝向海面瞧。忽然,他停住腳步,張大嘴巴,卻沒發出任何聲音。
  「阿呆,你見到鬼了不是?」阿發覺得怪異。
  「那。。那。。是什麼物件?」阿呆說著,伸手指向海岸邊一堆相疊的岩石。一層大浪正好湧上,除了翻白的浪頭,阿發什麼也沒看見。他回頭埋怨:「阿呆,你在“起痟”啊!」
「那。。那。。那塊大石頭下面。。下面。。。」阿呆大舌的症頭受到驚嚇就更嚴重。

海浪正好退去。阿發張大眼睛直看過去,岩石下的洞隙裡,好像塞著一大捲灰白色的新聞紙,也像一捆破爛的棉被。眨一眨眼睛,想看個清楚,海水又湧上來,把岩洞又灌滿了。兩個孩子有伴壯膽,更受到好奇心的驅使,順著土階溜下海灘,朝著礁石的方向奔去。兩人跑到那堆物件的前面時,「啊~~」阿發不自覺地叫出聲來,阿呆已一屁股跌坐在沙灘上。那是一具人的屍體,膨脹潰爛已分不出男女。它的腳腿已經不見(被礁石割切或被鯊魚咬掉?),一隻手臂插進土沙裡,眼珠圓滾滾,阿發想到了死魚的眼睛。

   阿發到此才明白巡查所說「物件」的意思。他對癱坐在沙灘的阿呆說:「你守在這裡,我去派出所報告。。。」阿發話沒講完,阿呆的屁股好像被針扎到,一躍而起,聲音抖抖直嚷:「我不敢,我不敢。我跟你做夥去。」兩人拔起腳跟往堤岸跑。心愈急,腳跟陷入沙土愈深。阿發不敢回頭,感覺有某種隱形的輕絲飄呀飄的跟上來。跑進派出所,兩人幾乎要斷氣。

  巡查大人正好是原先那一位。阿發喘著氣把代誌說完。巡查以及所內另外一個人跟著阿發與阿呆往海邊的方向跑去。消息隨即傳開,一向少人過往的堤岸這時已接上一條長長的人龍。巡查一面跑,一面低下頭問阿發前後狀況。此時的阿發趾高氣昂,自覺是個重要的新聞人物,把逃學與五叔公的戒尺忘得乾乾淨淨。

   看到那堆礁石以後,巡查和後面跟隨的大人拋下阿發與阿呆朝前狂奔而去。兩個孩子此時已經被遺忘,自覺無錄用,乾脆坐在離人群稍遠的礁石上看鬧熱。他倆用腳趾挖挖海沙,也讓一進一退的淺淺海水磨刷他們來回奔波,已覺酸痛的腳腿。正在無聊得不知道做什麼才好的時候,背後破空傳來一陣尖銳的,極端痛苦撕破喉嚨迸發出來的婦人的哭號。一個瘦削的,披散頭髮的中年女人往礁岩人群的方向拼命跑,才到半路突然撲倒在沙灘上。她手腳並用,滿面淚痕掙扎向前爬行,口裏不斷呼喊著一個男人的名字。

   日頭已經升到高空。熱氣迎面撲來。海邊人影晃動,人聲隱約,這一切看在阿發眼裡,印到心裡,都顯得不太真確,真像在作夢。從清早逃學出門到現在,不過幾個時辰,但在他的腦袋裡,卻覺已過了好幾天。半截無腿的屍體,死不瞑目圓睜的眼珠。女人肝膽撕裂那樣痛苦的哀叫,這一切都不是真的,阿發的心在吶喊,這一切只是一場惡夢,或者是天公伯在處罰兩個逃學的孩子而變化出來的幻景。(以後很長一段日子,阿發常在夢裏看到那對灰白色的眼珠。那對眼睛有時閉起,有時瞪著他看,他嚇醒過來,「心肝頭撲撲跳」。)

  海水退潮,日頭升得更高,陽光曬得人額頭冒汗。不是回家的時刻,阿發激破頭殼想不出該到哪裡去。他轉頭看看阿呆,問他意見「到溪尾底去摸蛤仔好不好?」 阿呆只是搖頭。
「那就回去吧!」阿發意興闌珊。
「回哪裡去?」阿呆問。
「回五叔公的私塾去吧。」

阿呆沒出聲,跟著阿發站起來,拍拍褲底的沙粒,兩人垂頭喪氣地離開海灘。走進私塾門內,卻看不到半個人影。停了片刻,還是沒有人來,只好走回家。路上碰到一個同在私塾上課的孩子。才知道那個溺死的人原來是五叔公媳婦「後頭厝」那邊的表親。五叔公接到噩耗,立刻把學生遣散,匆匆忙忙趕過去幫忙喪家「發落喪事e代誌」。

那天黃昏,阿發跟阿呆總算弄清了事情的真相。原來幾日前的暗暝,夜黑風急浪高,一隻晚歸的竹排遭到返航入港的軍艦的撞擊,竹筏翻覆,兩個漁民,一人掙扎泅泳到港邊獲救,一人落水後生死不明。阿發跟阿呆發現的,正是那位不幸溺斃的漁民。

   五叔公幫忙喪家寫訃文,做輓聯,安排葬禮操勞過渡,加上人老體衰,生了一場重病,私塾從此關門。阿發與阿呆與「人之初、性本善」的千年古老教條從此斷絕了關係。他倆再也不敢到那堆礁岩的水域去「沈水瀰」(潛水)。總覺得岩石蔭影裡,有個孤獨的靈魂在默默地泣訴~帶我回家。。帶我回家。特別是雲霧深厚,海風呼嘯的傍晚,那份哀號似乎顯得特別淒厲。

  當八月快將過盡,九月開學的鐘聲即將響起時,學校派遣老師按照門牌號碼,捱家捱戶勸導家長帶領學齡兒童去註冊,不然,巡查大人就要上門找麻煩。阿發、阿呆穿上乾淨的衫褲,背起書包,乖乖上學去了。      
                                      2019年五月修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