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年輕的時候日以繼夜地辛苦打拼，雖然掙到了龐大家業，卻積勞成疾，以致在1962年他69歲的晚年得了肝硬化的惡疾。那年夏天他住進省立高雄醫院(位於壽山山下。多年後我從美國返鄉，數次前往探尋，但物換星移，再也找不到日治時期留下的那棟舊時醫院的平房建築。) 那一個暑假，我大部分時間都待在醫院的病房陪伴他。他非常疼愛我們一群內外孫，特別是我這個被他認為品學兼優，最年長的外孫女。
秋季開學前夕，我提早一個禮拜回到學校，因為我妹妹考上台大醫學院護理系，必得在校總區參加為時一週的新生訓練。我帶著妹妹進入女生宿舍回到我的房間只住了一晚，隔日下午接到高雄家裡發出的電報，內文說阿公病情加劇，醫院建議放棄急救，已經被接送回家。他心智迷糊但是口裡好像不斷呼叫著我的名字。我搭第二天清晨的特快車趕回高雄。
我走出高雄火車站直奔外公家時，發現他已經從二樓他的臥房被搬移到樓下，病床斜對著一個寬敞的玻璃窗。我趴蹲在他的床沿，輕聲叫他：「阿公，我轉來啦！」，他虛弱的眼光看了看我，嘴角似乎裂出
一絲微笑，然後又沉入深深的昏睡中。那天黃昏，他的呼吸一陣急一陣弱，有時掙扎著想要醒來，卻又失敗。我的舅舅（小兒科醫生）不忍心愛的Do-sang受到如此折磨，拿著裝滿了強心劑的針筒趕上前來，
希望一針打下去能稍解外公呼吸的困難。
外公的手臂衣袖才被捲起，他忽然睜開眼睛直瞪著舅舅（外公唯一的後生）問：「你欲做啥？」。舅舅說要幫他打強心劑，讓呼吸順暢一點。沒想到，外公不知道從哪裡借來的體力，竟然伸出手一下就把舅舅推開並大聲咆嘯～～「你沒看到咱e歷代祖先已經都在窗外等我了嗎？你給我注強心劑，就會耽誤了我e 時辰啦！」
我就靠在外公身邊，他說的話我聽得一清二楚。我趕緊睜大眼睛直視窗外，那時的天空雷電交加，雨暴風狂。我沒有看到任何歷代祖先，
只是嚇出了一身的「雞母皮」。舅舅猶疑了片，終於慢慢放下針筒，舉起外公的手臂按了按脈搏，再輕輕把手臂放下，輕輕地搖搖頭，然後在外公身旁的沙發椅坐了下來。過了一會，外公睜開眼睛，掙扎著挺起半個身體，面對著玻璃窗雙手合掌，低頭拜了一拜，
口唇微動似乎在呢喃自語，然後緩緩倒下身子躺平。他的呼吸一陣比一陣衰弱且緩慢下來。舅舅站起來再度拉起外公的手臂把脈，片刻之後,轉頭用哽咽的喉頭聲輕輕地對我說～阿公已經走了。……
此時萬籟俱寂，窗外風雨停歇，天上皓月當空，皎潔的月光遍灑地面。我忽然來了一陣非常不真實的感覺，剛才的暴雨閃電與狂風是真還是假？可能是我打盹片刻所做的夢境？此時屋子裏響起了親人的哭嚎聲，我這才終於意識到，最「疼痛」我的外公已經追隨歷代祖先，駕鶴西歸，不再回來了。 (2022年6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