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dnesday, November 3, 2010

晴秋之晨

晴秋之晨
長夏已盡,秋到人間。
XX女中校園裡,竹籬圍隔的東邊牆角自成一方院落,當中屹立一座五角紅亭,亭名「育樂」。我們六個同班死黨,相約星期天清早到學校去唸書。我們聚集在紅亭內,攤開課本,只翻了幾頁書,有人開始打哈欠。傳染病似的,大家輪流哈不停。大餅合起課本〈碎碎念〉(不停地嘮叨):「讀書、考試、寫作業,有完沒完啊?做學生真辛苦。」她把書丟到一邊,站起來伸伸腰,徵求「上廁所」伙伴,小豆舉手答應。「如廁」是人生大事,因為「理直氣壯」,所以安步當車,她倆走走停停東張西望,這一去非耗盡大段時間不會回來。
校門入口蜿蜒的水泥道上傳來「kin kin kuang kuang 」老爺腳踏車晃動的音響。
「鼓山居士駕到。」唐老鴨頭也不抬隨口說。鼓山居士是本班最有個性,公認最有「學問」的人物。她家住在〈哈瑪星〉(今高雄市鼓山區),位居鼓山山腳下。她不大理睬課本,但勤讀佛學經書,經常還以武俠小說〈配〉飯吃。
「妳怎麼知道是她?」娃娃環顧四周,不見人影。
「她的腳踏車除了車鈴不響,其它部位都響。」唐老鴨才說完,鼓山居士左一腳、右一腳,猛踩著腳踏車迤邐而來。
「喂!你們〈天未光〉(天未亮)就全部到齊排排坐,等訓導來點名嗎?」鼓山居士遲到〈歹勢〉(不好意思),找話搪塞。
「做代數習題啊!妳忘了明天要交大堆作業還有複習考試嗎?」娃娃好脾氣,說話語調一向雲淡風輕。
大餅與小豆終於如廁歸來。小豆插播進來:「我們叫阿芬去求個情好不好?告訴張老師,我們書也讀了,練習也做了,考試就免了吧!反正考試不過就是逼迫學生讀書的手段而已啊!」
「算了,我們就別為難阿芬了。她的傷心還不夠嗎?你們都注意到從前她面對張老師時,那種傾心凝望的眼神吧!課後總有問不完的問題,有事沒事還往他宿舍跑。沒有任何預告,忽然從天上掉下來一張結婚喜帖。看看她失魂落魄的模樣,真的好可憐。」我替阿芬感到不平。
「其實,這只是阿芬一廂情願,自作多情罷了。他剛大學畢業,只大我們幾歲,又是第一年教書,有學生喜歡跟他親近,把他當偶像崇拜,當然大表歡迎啦!」大餅語氣刻薄,她一向看不慣阿芬的嬌嬈與做作。
「不過,我還是同情阿芬啦,覺得張老師太殘忍。」娃娃說:「結婚就結婚吧!上課時當眾宣布一聲就好了,別人不發帖,單單就發給阿芬,什麼意思嘛?」

當我們沒完沒了的談論著這份若有還無,朦朧不明的師生戀情時,鼓山居士大表不耐:「吹皺一池春水,干我們屁事?浪費時間講一堆無聊的〈閒仔話〉(閒話),不如去爬樹摘下幾粒芭樂(番石榴)來孝敬五臟廟。」她問誰願意當她的護衛,在樹下檢取果子兼把風。
「那些芭樂營養不良,永遠那麼一點大,可能酸到牙軟。還是省省力氣吧!」唐老鴨給她潑冷水。
「等下看我吃芭樂,不要留口水就好。」鼓山居士不為所動。
「看在芭樂份上,我就當妳的護衛吧!」大餅說「但本姑娘有條件~妳得先扔下幾顆成熟的果子孝敬我。」
「那得看我的高興。」兩人相偕走向那排高及一樓〈厝頂(屋頂)〉的芭樂樹。
「這兩個瘋子,那樣細小的果子也值得去冒險。萬一被值日老師抓到,代誌就大條了。」小豆不斷地搖頭。
「也不全為了吃吧!她是在標榜男女平等~~爬樹並非男生的專利,而且擺明對威權(校規)的挑戰。」我自認對鼓山居士相當瞭解。
「我最不喜歡爬樹,髒死了,又危險,萬一掉下來怎麼辦?。」娃娃說。
「妳根本不是爬樹的材料。妳真去爬樹,天會塌下來。」唐老鴨取笑她。
女孩子們短暫地沈默了。晨風輕輕吹過,帶來淡淡的桂花香。紅亭東南方的磚砌牆角,九重葛開得正盛。翡翠綠的葉片重重疊疊,襯托著飽滿豔麗的鮮紅花簇,展現欣欣向榮的歡顏。
我正看得入迷,忽覺花葉遮掩的圍牆上有影子晃了晃,以為自己眼花,仔細一瞧,竟是兩個年輕男孩一前一後跨坐在磚牆上。兩人專心注視坐得稍遠,斜依紅亭長柱,專心翻閱課本的娃娃。我寫了張字條傳給唐老鴨~~有場精彩好戲等我們來表演。若有興趣,隨後跟著我來。兩人悄悄走到九重葛的花影中。唐老鴨也看到了騎在牆頭的人影,其中之一手持照相機。
鼓山居士爬上〈樹尾頂〉(樹梢),芭樂樹被她搖得枝葉亂顛。大餅在樹下大叫:「別那麼用力搖,妳這個笨蛋,我落得全身都是灰,芭樂掉到地上爛成了一團泥。」樹上的人也放開嗓子叫;「這裡沒有男生,裝什麼高貴淑女?不會攤開裙擺來接嗎?芭樂摔破,妳得賠我。」
我跟唐老鴨忙著尋找適當的工具。我檢起一塊缺角的磚頭。唐老鴨搶過去仍掉,還埋怨我:「妳想鬧出人命嗎?」找了半天,我們在草堆裡發現一個塑膠桶。把水桶裝滿池塘水後,兩個人趕緊回到隱密的牆角邊。轉頭看看娃娃,她沈醉在「書中自有黃金屋」的美妙境界裡,渾然不知身邊的事故。她水亮的的眼睛嵌在淨白膚色的瓜子臉上,清雅、脫俗,讓人聯想到「一絲琴韻,留入花心」的詩情。

忽然,池塘邊柳樹後校長宿舍的竹籬門「依丫」一聲被人打開,同時傳來沈重的腳步聲。
我一看,糟了,是土公仔(校長的外號)。我猛搖唐老鴨的手臂,差點害她潑掉半桶水。
「妳發神經病啊?」唐老鴨被我嚇一跳。我急得說不出話,用手指著校長臃腫的身形。
唐老鴨不愧是「智多星」,她貼在我的耳邊說:「別急。我這裡一發動,妳就跑過去拼命呼叫纏住他,聲量要大到芭樂樹那邊也聽得見。」
「土公仔如果問我什麼事,我怎麼回答?」我的腦袋結冰〈堅凍〉(結凍),一時「未輪轉」(轉不過來)。
「隨便啦!」唐老鴨說:「頂多捱頓臭罵罷了。」

唐老鴨說完,雙手緩緩抬高水桶。牆上的小子這時坐直身體並舉起手中的照相機,遙對著娃娃的芙蓉面。我向前狂奔,口裏大叫「校長、校長」。唐老鴨用力把水往牆頭潑。「啊呀!啊呀」響過之後又聽到「碰、碰」重物掉落地面的聲音。校長聽到我的尖叫,一回頭正好看到了唐老鴨發功潑水的場面。「你們在幹什麼?」他詫異地問。
「報告校長」我結結巴巴地回答:「有。。有。。小偷。」
「小偷?」校長看了看潮濕的花叢:「光天化日,哪來小偷?」
我無話可答,唐老鴨跑上前來替我解圍:「報告校長,有兩個男生來偷。。偷。。」小豆、娃娃也趕來湊熱鬧。
「偷什麼啊?怎麼不快說?」土公仔明顯失去耐性。
「他們來偷。。偷。。」唐老鴨深深看了娃娃一眼,輕輕碰一下她的臂膀,然後平靜地回話:「他們來偷拍照」。娃娃若有所悟,白晰顏面頓時出現了一層桃色的雲霞。
校長沒有追問下去。他皺起眉頭說了聲「下次要小心些。」轉身就走了。唐老鴨對著娃娃說:「聽到沒?還有下次喔!」
「死相!」娃娃紅著臉啐了她一口。

爬樹偷採芭樂的兩個人從小路那端慢吞吞地走了過來。問起那邊的戰況~~大餅一聽到我的呼叫,放下裙擺靠邊快閃,辛苦撿到,放在裙擺裏的芭樂希哩嘩啦掉滿地。鼓山居士從樹幹匆匆滑下,忘記穿上大頭球鞋,赤腳逃得比「一溜煙」還俐落。大餅一面述說,一面啃著摔破皮的芭樂果,一幅事不關己,〈閒閒嘸代誌〉(閒著沒事做)的跩模樣,倒是向來堅信「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的鼓山居士卻手掩臀部,擺出一幅苦瓜臉。問她怎麼回事?大餅爭先回答:「她被樹枝劃破了褲子。」我們當中有人笑得撐不起腰身;有人笑得眼淚直流,無可抑止如銀珠迸地的歡笑聲流蕩在空寂的校園,流入我心靈的毫纖中刻畫成短暫青春永恆的印證。
多少年過去了?雖說世事如今看盡,此心到此悠然,但每逢想起年少輕狂的高女歲月(一份已屬前世的記憶),歷歷情景,悠忽回到眼前來。…‥

Monday, August 30, 2010

我家Sandy

2007年八月二十一日正午,老狗Sandy以十七歲的高齡安然去世。

1990年某天,老大Bing走進門來把手捧的毛茸茸的東西直送到我面前說:「媽,妳來看這個。」原來是隻沙黃色柔毛,深棕色眼珠的狗娃娃。問他從哪兒弄來,叫什麼名字,他說是從animal shelter領養的。因為毛色淡褐如細沙,又是雌性狗,所以替它命名叫Sandy。我稱讚它〈古椎又得人疼〉(可愛所以人人疼惜),兒子說籠子裡同時關著三隻小小狗,其他兩隻比它更漂亮,但是一看見他靠近,不但叫得兇,還躲到最遠的角落,好像看到〈對頭冤家主〉(冤家對頭)。唯有這隻拉不拉多(labrador retriever)小puppy擠到他面前,細細的尾巴幾乎搖斷,半個頭擠出籠外,還伸出舌頭要舔他的手。他最後決定領養這隻「有緣狗」。

兒子醫學院畢業後到外州去當住院醫師。他與妻子Nancy帶著Sandy千里跋涉,從休士頓到Orange County,一年後轉到San Diego。直到孩子出生之前,Sandy享盡他們夫妻全心的寵愛。大女兒Natalie是個勇敢活潑的小女孩。剛學會走路時就敢抱著狗狗玩。有一次Sandy追逐蝴蝶躍過鄰居的草坪,Natalie一邊喊“Sandy come back here“一邊腳步顛顛緊跟過去。年輕的狗狗不知輕重,往回跑時把小女孩撞成了四腳朝天。狗狗添著小女孩的臉頰,似乎在說對不起,小女孩不但沒掉眼淚,還回頭笑著對我說:「It's OK Grandma, she is my dog.」等到老二Michael出生,Sandy的命運發生了極大的轉變。

拉布拉多高亢激昂的天性在血液里沸騰,腦海中也許還刻印著前世在高山野地追逐獵物,在海邊搏浪拉網捕魚的圖騰,它在屋里橫衝直闖,常把嬰兒嚇得嚎啕大哭。Sandy的生活從此被拘限在屋後一方狹窄的院落。Bing轉調到芝加哥之後,冰天雪地的風寒,狗狗無法存活在戶外。留置在室內的Sandy又老跟 Michael搶玩具。Nancy那時碰巧又懷孕,無法應付狗狗與孩子沒完沒了的糾纏。Bing最後忍痛棄養,把Sandy送回休士頓的老家。因緣由此聚合,我們兩個老人家才得以跟Sandy結下了十年朝夕與共,牽腸掛肚的不了情。

那時Sandy正值七、八歲壯盛之年,渾身是勁,不甘寂寞,一旦被它瞄到,它就跟前跟後「葛葛纏」(糾纏不休)。日頭偏西的黃昏,老爸有時躺在後院板凳上做運動。Sandy口咬飛盤奔馳過來,用口中的飛盤碰碰老爸的左手,老爸不理,它跑到右手碰碰,老爸還是不理,它乾脆就把飛盤扔置到老爸的〈腹肚頂〉(肚子上),還不斷用狗頭碰觸老爸的鬢角,明確擺出的嘴臉就是說:「帶我去丟飛盤,不帶去你也甭想在這裡樂逍遙。」

Sandy喜歡追松鼠。松鼠善爬樹,三兩下就爬到〈樹尾頂〉(樹梢上),搔首弄姿對著Sandy擺姿態,明白地挑戰~~來啊!有本事就爬上來。Sandy雖氣壞,也只能汪汪叫幾聲,拖著尾巴悻然離開。Sandy也愛追野貓,狗貓是天敵,發現目標後,它先發出一聲低沈的悶喝,然後半蹲前腿,伸直後腿,身體如箭一般向前射出。野貓毛髮豎起,雙腿抖戰,生死存亡之際,蹦出比閃電還快的速度,或鑽過圍籬底邊空隙,或躍上木板牆頭,一溜煙人間蒸發。體型較大的野貓也會絕地大反攻,我曾經看過Sandy的狗鼻上被野貓抓出血跡鮮明的傷痕。

抓不到飛簷走壁的玩物,Sandy倒也學會「柿子揀軟的吃」這〈款〉(種)人類的〈奧步〉(不正當的方法)。春末夏初,我家後院花繁葉茂,小蜜蜂,嗡嗡嗡,〈湊陣〉(結伴)前來遊玩兼「做工」。Sandy穩坐在花栽旁,當蜂群緩緩飛過,它閒閒地張開嘴,不知怎麼回事,總會有一兩隻倒楣的蜜蜂直直掉進它的嘴巴裡。狗嘴裡非但吐不出象牙,連蜂蜜也流不出一滴。我還來不及替冤死的蜜蜂唸「往生咒」,Sandy得意〈搖擺〉(驕傲)的神情,似乎在昭告天下「只有笨蛋才需要花錢買蜂蜜。」

Sandy曾經施展出顧家抓賊的本事,但是那次行動差點把我嚇破膽。我家緊鄰住的那戶人家,先生是警察。因為隨和好客,同事經常前來串門子。有一天,Sandy發出一陣撕裂肺腑那樣尖銳的吠叫聲後,一陣風似的從車庫門縫狂奔出去。兩個高頭大馬,一身武裝,威風凜凜的「波力士」 (Police) 大人正站在隔壁車道上「哈拉」(閒談)。Sandy「狗」眼不識泰山,不但猛往人家身上撲,兩隻前腿還向人家腰間的掛槍抓。我狂呼「Sandy, stop it」,同時急促向對方道歉。兩個警察悶不出聲,但臉上同現慍色。想想看,兩人之中只要一個反應過度,以「自衛」之名拔槍射擊,不敢想像Sandy會有怎樣悲慘的結局。

經過此次襲警事件,Sandy似乎學到了好「狗」不吃眼前虧的保命哲學。有一次家裡來了三個油漆工。因為是熟人的雇員,我們夫妻兩人放心上班去。黃昏回家時卻不見Sandy一如往常那樣,歡喜地搖著尾巴前來迎接,屋前屋後也找不到狗狗的蹤跡。工人說大半天也沒看到一絲狗影。我一個房間一個房間地搜尋,最後走進〈後壁間〉(後面房間)的主臥房,不經意地看到淋浴間的掛幔後緩緩伸出一個笑容滿面的狗頭。猜想是它自覺孤影單隻,絕非三個彪形大漢的對手,所以「三十六計走為上策」,躲在房間隱蔽處避難兼納涼。

老爸在車庫為它安排了一個舒適的「眠床」,「眠床」上鋪著軟厚的地毯,夏天吹電扇,冬天開暖氣,流浪漢甚至窮家的孩子,怕都沒有如此「好狗命」。歲月如飛,Sandy的精神與戰鬥力隨著年華明顯老去。它白天進屋,大半時間趴著睡覺,晚上困倦時,就會站在後門邊等候我們開門,它好回到車庫的房間去安眠。它的腿上長出肉瘤,關節炎顯然發作,不小心碰到痛處,馬上〈變面〉作勢要咬人。我經常在一片cheese 裡包捲一粒Advail(止痛消炎劑),平放在圓盤中狗食上,當作食補兼藥療。為了增進Sandy的食慾,我絞盡腦汁變換不同的料理。我翻炒絞肉,撲鼻的肉香味引來老爸的垂涎。我說是做給狗狗吃的肉燥飯,老爸竟然問我:「那我能不能吃啊?」人爭狗食?我笑得差點直不起腰身。

那天早上十點,我打開後門,Sandy進門走進書房,趴在老爸背後的地毯上。不知過了多久﹐專心上網的老爸聽到Sandy急促的喘氣聲﹐回頭看看,它趴著搖尾巴。老爸蹲下去拍拍它的背﹐摸摸它的頭﹐它漸漸安穩又陷入深深的睡眠。十一點左右,我看見它默不作聲俯臥在書房門外它最喜愛的據點。我走近時,它突然站起,搖搖擺擺走過起居室轉進廚房,走向後門的過道時,一陣戰慄,全身撲跌在磁磚地上,掙扎兩次都無法站起。片刻後它抬起頭深深看了我一眼,眼裡哀傷的表情滿滿是「告別」的意味。一陣不祥的預感湧上我心頭。

我衝進書房大叫「老爸你快出來,Sandy出事了。」 老爸快步過來扶起Sandy的後腿,Sandy掙扎站起來。我打開後門,它以多年來少見的速度奔跑到籬笆邊它一向喜愛的綠草地,躺下去後就沒能再站起來。日頭赤炎炎,毒辣的炎陽直直照射到它身上。老爸不捨,在它身旁撐起一把大花傘﹐開動一部電風扇(只差戴上寬邊墨鏡,活生生一幅卡通版的狗狗海灘休閒圖)。院子裡大樹下有一大片清涼的樹蔭,鋪上白被單,老爸把氣若游絲的老狗輕輕平放在被單上。

老爸跑進書房找出Sandy的醫檢資料,我回房間換穿出門衣服。兩分鐘後我衝出屋門,看見老爸站在樹蔭下沈默黯然。我飛步向前問他「現在怎麼樣?」,老爸說:「它走了。」我說要看看,老爸翻開覆蓋的被單,Sandy神態自然猶如熟睡的嬰兒。我輕拍它餘溫尚存的額頭,無聲默唸:「Bye!Sandy,塵緣已了,從此脫離畜生道,西天路上一路好走!」我的眼淚一串串開始滴落下來。…‥

Saturday, July 31, 2010

撿到一個朋友

撿到一個朋友 翠屏
1973年密西根州的春天似乎來得特別慢。四月將盡,但每天中午過後經常雲蒸霧攏,時見細雪紛飛。
有一個寧靜的日午,我們寄居的學生宿舍走廊上,悉悉索索傳來雪靴踏碎薄冰的跫音,敲門聲隨即響起。開門一看,門外站著小周,一個來到大學城新認識的朋友。
「哈囉!」小周說:「我剛才在路上揀到一個妳的朋友。」
「你在亂蓋什麼?」我滿頭霧水。
「他說是高雄人,你們同鄉, 算是朋友也差不多。」
「你把話講清楚,說明白好嗎?」我一向不喜歡猜謎遊戲。
小周話說從頭。他開車前往學校的路上,看見一個人背著大帆布袋,低頭彎腰,頂著風雪在路邊踽踽獨行。那個人的黃皮膚、黑頭髮, 吸引住他的目光,他就停車下來"相借問"(台語: 打招呼)。那人說他獨自來此開拓業務,遇風雪迷了路。小周告訴他:「不遠的學生宿舍裡住著一戶高雄人,也許你們認識。」說完就招呼那人上車,直直把車開到我們宿舍的樓下。
「現在人在哪裡?」我問他。
「坐在我的汽車內。我下去叫他上來,你在門口等他。」
那人中等身材,掛副黑框眼鏡,看起來三十五歲左右的年紀,很有幾分書卷氣,可能因為旅途勞累,又受到冰雪風寒,顯得落魄而憔悴。我端給他一大杯熱茶,他接過去連喝了好幾口後才開口:「真歹勢(不好意思),來攪擾,以為四月天氣應該回暖,從台灣出來沒帶厚大衣,想不到還是這麼冷。」我說:「今天室外溫度攝氏零下好幾度,台灣出來的人當然"檔未條"(受不了)。」
他說他姓鄭,經營運動器材生意。他邊說邊打開帆布袋,取出高爾夫球與球桿展示在我面前。他一個禮拜前離開台灣,到芝加哥完成買賣交易。事情進行意外順利,多出幾天空閒,所以決定搭乘灰狗汽車來到密西根碰運氣。他話題忽然轉彎問我哪個學校哪一年畢業,我據實以告。
「妳可認識黃玉輝?」他略顯激動。
「當然認識,伊是我高中三年同班同學。」
「伊是我太太。」
「什麼?你是玉輝的先生?」我差點大叫起來。玉輝有一張鵝蛋臉,身段輕巧,嫻靜寡言,甜甜略帶稚氣的笑容,神似當年紅遍台灣的日本影星岸惠子。有些同學乾脆以「岸惠子」稱呼她。我在畢業紀念冊上,對她就以「溫柔婉約,清秀佳人」八個字來描述。
恍惚間,似乎回到了白衫黑裙的高女時代。教室裡,不知誰提到「玉輝交了男朋友」。同學們威逼利誘,玉輝含羞帶笑地把戀情大公開。原來兩人青梅竹馬,在同一條街面長大。當時他已到外地上大學,每隔兩個禮拜就趕搭週末夜車回來陪伴她。如此深情讓我們既"欣羨"(羨慕)又感動。畢業後,乖順的玉輝不敢違抗父母保守的看法~查某囡仔嘸免讀大學(女孩不必讀大學)~,放棄大專聯考,後以優異的成績考進公家機關,幾年後與鄭結婚建立了甜蜜小家庭。
人生何處不相逢?小周真的在離家千萬里外替我撿到了一個朋友。我們把他留在家裡過夜。次日清晨天氣好轉,我們載他進城,在Sears百貨公司門口珍重道別。他將毛遂自薦,進去找經理會談,希望能打通與Sears的貿易管道。由於這段因緣,我見證了1970年代之後,台灣經濟起飛的奇蹟~~無數像鄭一樣的台灣人,奔向世界每個角落,風裡雪裡一步一腳印,辛苦走出來的輝煌成果。
不久以後我接到玉輝的來信,對我表達由衷的謝意。她對我敘述別後的生活,並且告訴我第三個孩子很快就會來報到。她再三叮嚀,以後返鄉一定要去看看她。1975年我從美國一回到高雄,立刻邀約一個老同學"做伙"(一起)去看玉輝。老同學停頓片刻後輕聲說:「玉輝已經住在覆鼎金」。「他們搬家啦?」我一時沒會意。老同學沒回答只靜靜地看了我一眼。忽然間,我全身起了大震撼。「妳是說玉輝死了?」我聲音抖顫,她黯淡地點頭。
只有早期高雄在地人才懂的典故。我們"囝仔時代"(小時候),覆鼎金人煙稀少,交通不便,低矮的山崙佈滿參差不齊的墓園。公墓喪葬區內年久失修的荒塚,斷碑殘垣零亂散落,藤蔓遍地,野狗出沒其間,雖是白日當空,也難掩陰森之氣。火葬場裡,火化爐高高聳立的"煙筒"(煙囪)不時輕煙繞繚,望之令人膽怯心驚。所謂「已經住在覆鼎金」,遂成了「某人已經亡故」的代用語。
「甚麼時候的事」
「快兩年了吧。」老同學說。我不能接受玉輝的死訊。我向老同學陳述「撿到一個朋友」的故事,並提到過後不久還接到她的謝函,信內並未談到生病的事。老同學從時間上推算,玉輝那時應已病入膏肓,只是沒有透露訊息罷了。
「是什麼病?」我問老同學。
「子宮癌」
「子宮癌也不一定是絕症,發現得早,整個拿掉,也有痊癒的機會啊!」
「病症出現的時候,她已經懷孕。拿掉子宮等於拿掉胎兒,她堅持要把孩子生下。母愛的天性讓她付出了最大的代價。」兩人相對無言,不勝欷噓!
「那就去看看她先生與孩子吧!」很難忘記那年春天的奇遇。
「他在玉輝死後三個月內很快又結婚了。妳想去看看她們夫唱婦隨的模樣嗎?」老同學帶著氣憤不平的口氣。
「這麼快啊?」想起當年他追求玉輝的殷勤,那是在我們班裡人人皆知的事實。
「說是為了三個年幼的孩子。baby勉強才足三個月。」
「近親當中,竟沒有人伸出援手?」
「聽說玉輝的母親願意出面照顧,但他沒答應。」
短暫的沈默中,我內心不由自主開始醞釀起"查甫人薄情義,查某人癡情真嘸值"(男人薄情寡義,女人癡情真不值得)的悲情劇本來。從那時以後,我把鄭這個人從記憶的版頁中完全刪除。…‥日曆在歲月的風中快速翻飛,再次聽到他的名字已經是我們搬到休士頓十多年之後。有一天黃昏我接到一個老朋友兼"厝邊"(鄰居)打來的電話。
「Hey! 我家來了一個"人客"(客人),他說認識妳,能不能過來一下?」
「是什麼人?哪裡來的?」
「他姓鄭,從高雄來, 說妳是他死去太太的高中同學。很久以前在密西根,還曾受到你們親切的招待。」竟然會是他?一個久違了的名字,連帶一段哀傷的故人情。
「他一個人來嗎?」
「還有他再婚的太太。」
「你怎麼認識他們的啊?」
「鄭先生我原本不熟,他太太是我以前在台灣教會的朋友。」
「我不見他。哼!太太屍骨未寒,他已移情別娶。」這麼多年過去後,我對他依然心存芥蒂。
「其實她人不錯,結婚後決定不生育,把"前人子"(前妻的兒女)視如己出。再說,為了三個孩子,趕快找個好女人來顧家,也是做丈夫該有的責任吧。」
我決定去看看那個「好女人」。匆匆吃過晚飯,我走路過去叩敲朋友的門環。一番寒暄之後,我睜大眼睛把她看了一個夠。她雖然長得不算「抱歉」,但五官眉眼與玉輝比較實在相差甚遠。推算年紀也該比玉輝大上一兩歲。她態度親切,穿著樸素,外表看來確實是個勤儉持家的好"家後"(妻子)。
那天晚上我與她談笑甚歡,她還一再提到家裡那「三個孩子」。長久以來我對鄭的"怨嘆"(哀怨不平)心情逐漸釋懷,同時也對自己這些年來的激動、"匆蹦"(莽撞)、未經細查,妄下定論的"青仔叢"(不成熟)心態產生深深的自責。整個晚上,我們不曾提到玉輝兩字,但是不論談到哪個話題,玉輝的影像總會在我的心頭浮現,仿佛覺得她就站在身邊對著我微笑。那純真甜美的笑容,一如高女當年,永遠溫柔婉約的清秀佳人。

Sunday, June 27, 2010

驀然回首

我自高中年代開始,就對寫作產生濃厚的興趣。半個世紀過去了,現在偶然回想,第一次看到自己的作品變成鉛印字出現在報紙副刊上的那份興奮與激動之情,至今依然在心頭盤旋。
上了初中之後,課本以外的「閒書」對我產生了致命的吸引力。我家離高雄火車站不遠,車站附近有家門面淺窄的「小說出租店」。老闆是個中年男子,話語不多,我也無暇與他交談。一走進書店門檻,我的雙眼剎時變成探照燈,放送十足電力猛往書架掃射。從張恨水的鴛鴦蝴蝶到王度廬的武俠言情,當年癡迷的程度,可謂到了廢寢忘食的地步。提著滿滿一菜籃已看過的書去歸還,再裝滿滿一菜籃的書帶回家。多次往返之後,已經找不到未曾租閱過的文本。我不斷向老闆抱怨,老闆被我吵得不耐煩,乾脆下起逐客令,他說:「書都被你看完了,你不用再來啦!」
升讀高中以後,紅樓夢、三國演義、水滸傳、西遊記之後就是基督山恩仇記、約翰克利斯多夫,茶花女,雙城記等,一本接著一本欲罷不能。記得每天下課以後回家之前,總要到學校的圖書館去繞一圈,找不到中意的書籍只好垂頭喪氣地離開。圖書管管理員是我們英文老師的妻子,與我們極熟。她看到我不死心地在書架與書櫃之間流連徘徊,大概心有不忍,也對我說了和之前小說出租店老闆幾乎同樣的話:「不用再找了,書都被你借光了。」大概是這份瘋狂喜愛閱讀的癡迷,激發出自己也「寫寫看」的創作熱情。
談到喜愛閱讀,不能不提到我的母親。我的閱讀興趣植根於母親的遺傳。當年「冰點」(1964年出版,日本女作家三浦綾子成名作)一書在台灣大為流行時,身為八個正在快速成長中的孩子的母親,又要每週七天,「無暝無日」全力幫助藥劑師的丈夫經營藥局的生意,為了看完那本書,她每天黎明即起,犧牲原本就夜晚無多的睡眠。她捧著書斜依向陽的窗沿,借那初曉的晨曦專注閱讀的身影,情景歷歷,如在眼前。
母親「講古」口才一流。當我的孩子世斌出生至三歲那段時日,因先生出國留學,我帶著孩子回住娘家。當年的母親四十過半五十未到,神采奕奕,精力充沛,是我們家八個孩子生活中最大的支柱。斌斌可以一整天沒有我這個媽咪,但不能片刻沒有阿媽。一回頭看不到阿媽,他穿著他最喜愛的「小白兔」造型的拖鞋,腳步顛顛、叭噠叭噠地「厝內厝外」找透透。他一直追著阿媽要聽故事。既使聽過幾遍的故事,孩子也不嫌棄,因為阿媽會用不同的詞語,新創的手勢比劃,讓小外孫得到同樣的滿足。
母親講「桃太郎」,也講「虎姑婆」,但印象最深刻的是那首日本童謠「穿紅鞋的小女孩」。它敘述穿紅鞋的小孤女,被遠來的外國佬帶離家鄉。當船上笛聲響起,客輪緩緩駛離橫濱港,小女孩站在甲板上,悲傷地眺望漸行漸遠的山河。短短四句歌詞,經過母親的吟唱與詮釋,三歲的外孫以及二十八歲的女兒不約而同,聽得熱淚盈眶。我認為「講古」是寫作的基石。母親除了「講古」,也勤於寫信與日記。如果沒有這麼多兒女與家累,我相信她會成為一個作家,極可能是個童書作者。
斌自小學一年級識字之後,就與書籍結下「不了緣」。天象、地域、科幻或人物傳記,書一到手非讀完不肯放。上了高中以後,他的英文老師(是我執教的學校的同事)有一天告訴我,斌的文章寫得甚好,行雲流水,一氣呵成,常有令人驚奇的情節與妙句。老師把學生的作業帶回家,她母親(也是英文老師,那時已退休)迫不及待,總是先找出斌的作文,觀賞之後略作修修飾再下評語。我把此事告訴斌。他聽過後聳聳肩膀,不置可否,但眼裡略顯得意。很多年過去了,他成了一個學有專精的骨科外科醫師,成家立業,已有三個活潑可愛的孩子。他依然手不釋卷,再忙再累,總要找空翻它幾頁書。曾經問他,可還記得當年英文老師的評語與期待?要不要開始寫點東西?他笑著搖頭,我相信不是不要,時機未到。我想到母親、想到自己,再想到兒子,三代傳承(應該說是四代,我的大孫女兒自小就是個書迷),閱讀成癡,基因遺傳刻骨銘心,源遠而流長。如果有一天斌告訴我說,對行醫的職業已感厭倦,以後要專事寫作,我不會感到太大的意外。
閱讀與寫作的經歷,想起來涓涓滴滴都是與母親有關的回憶。但一提到我喜歡栽種花草的緣起,百分之百絕對得自於父親。四、五歲「囝仔時代」,美機空襲高雄港,全家「疏開」到鄉下。父親搭建竹棚,鬆土撒種,圍著竹離的日式宿舍庭院中,沒多久就出現了翡翠綠的「菜瓜棚」與井然有序的蔬菜園。終戰後搬回市區住在窄街舊厝時,「天井」中花臺上的含笑花與聖誕紅,以及後來翻蓋的樓房陽台上牽牽絆絆的黃金葛與藤仔花,無一不是父親親手的栽培。繁花綠葉在夏日的午後懶洋洋隨風飄搖的景象,在我童年與少女時代的舊夢裡留下了一頁最珍貴的畫面。
三年前從教職退休後,除了閱讀報章、雜誌以及手邊積存多年的書籍之外,我還參加了一個「讀書會」。每兩個月為期限,看完約定的一本書,然後與會友分享彼此的感想與心得。我每天付出一到兩個小時的時間,照顧室內盆栽與庭院的花草。就我寫此短文的時刻,窗外驟雨方歇,後院裡玫瑰、紫薇、龍吐珠與九重葛,披上雨後的滋潤,對著雲開霧散乍然露臉的六月豔陽,展現出愉悅喜樂,欣欣向榮的容顏。落花化育春泥,種粒萌發幼苗。從自然萬物的世代循環中,我得到了生命不朽,輪迴流轉的訊息。
讀書、種花與寫作,我年輕時對人生嚮往的憧憬,走過了歲月的漫漫長路,如今我已逐步達成。這些素淨質樸的生命願景,全然來自父母親基因的顯示與再生。撫今思昔,悲欣交集,感恩惜福,是以為記。
〈2010年六月〉

Wednesday, February 17, 2010

最好的老師

最好的老師
【取自網路流傳小說】
翠屏譯


開學第一天。湯森老師站在黑板前對她五年級全班新學生說﹐她愛他們全都一樣。話雖然這樣說﹐但是她知道自己只是說了一個謊言。要給全班孩子一視同仁的愛心幾乎是不可能的事。看!前排中那個名叫泰迪.史達特的孩子,一副愛理不理人的跩樣。他坐無坐相,把大半個身子塞入桌椅下。

自從去年秋天開學,湯森老師在校園裡就注意到泰迪這個孩子.她發現泰迪經常形單影隻,別的孩子都對他不搭不理。他的衣服拉遢污穢,她也真希望有人勸勸他勤點兒洗澡。總結說來,泰迪實是一個不討人喜歡的孩子。

日子一天天過去,泰迪的學習情況毫無進展。湯森老師有時甚至會想到,如果在泰迪交進來的骯髒的作業本上紅筆一揮,狠狠劃下一個「X」,再加上一個大大的「F」(failure,不及格),一定是件大快人心的事。

學校一向的慣例是要求每位任課老師閱覽有關新班級學生的個人檔案,了解每個孩子的家庭背景和過往的學習態度。湯森老師磨磨蹭蹭,捱到最後才打開泰迪.史達特那一份資料。前幾位老師對泰迪的評語簡直讓她難以置信。

泰迪一年級的級任導師這樣寫著:「泰迪是一個聰明的孩子,臉上經常露出快樂的笑容。他功課做得乾淨俐落、態度彬彬有禮,有他在身邊是一種愉悅,一種歡喜。」

二年級的導師這樣寫著:「泰迪是一個極為優秀的學生。同學們都喜歡親近他。因為母親患上了不治之症,他顯得憂鬱而苦惱。他在家的生活必定充滿痛苦與掙扎。」

三年級的導師這樣寫著:「他母親的死亡對他是極為沈重的打擊。父親對他似乎不太關心,如果不想想辦法幫助他,他往後的日子不堪設想……」

四年級的導師這樣寫著:「泰迪的精神萎靡不振,對功課漠不關心。他沒甚麼朋友,經常在課堂裡睡覺。」

湯森老師終於發現了事情癥結之所在,她感到慚愧與不安。更令她心疼難過的是那年的聖誕節,當班裡的孩子們紛紛贈送給她包裝精美的禮物,上面還繫著各色各樣漂亮的緞帶花。泰迪的禮物卻真不像個樣子。他用來包紮禮物的,竟然是從超級市場裝貨的紙袋剪下的粗厚的牛皮紙。他笨手笨腳地把禮物包成了一個「四不像」。

湯森老師當眾打開泰迪的禮物。她拿出來一條鑲著假鑽的舊腕鏈,發現上邊還缺了幾粒小玻璃珠。她又拿出一個香水瓶,裡邊只剩四分之一的香水。同學都看見了,有些還忍不住笑出聲來。湯姆生老師誠心地讚美那條腕鏈有多麼漂亮,同時很快地把它掛上自己的手腕,又沾了點兒香水,塗抹在手背上。孩子們的笑聲立刻凍結了。下課鈴響過後,學生陸續走出教室。泰迪留到最後,他輕聲地對老師說:「湯森老師,今天你聞起來完全跟我媽媽一樣。」泰迪離開以後,湯森老師獨自留在教室裡哭了大半天。從那天起,她不再刻板地教導學生聽、說、讀、寫,她開始實實在在地「教導培育」學生。

湯森老師對泰迪付出了極大的心力。她愈關心,他的學習態度就愈靈活。她越鼓勵,他就進步得越快。那個學年結束時,泰迪已成為全班最傑出的學生。當湯森老師再次在教室裡提到,她愛全體學生完全一樣時,她知道自己又撒了一個謊,因為泰迪已成了她最疼愛的學生。一年以後的某一天,湯森老師在她教室門下發現了一張字條。她認出紙上泰迪的筆跡,字條上寫著,她是他一生中遇到的最好的老師。

六年時光很快過去。有一天他又接到泰迪寄給她的短簡。他說他已經以全校第三名的成績從高中畢業。她還是他一生中最好的老師。 湯森老師再接到泰迪的信時,已經是四年之後。他在信裡說,雖然生活非常艱難,但他會堅持到底。他馬上將以最高榮譽從大學畢業。他在信裡提起,她還是他一生遇見過的最好的老師。

四年又過去了。湯森老師又接到了泰迪的來信。他說,大學畢業以後,他繼續深造。她還是他一生中最喜歡的、最好的老師。這一次,他的簽名多加了兩個字~~泰迪.史達特「醫師」。

故事到此尚未結束。那年春天,泰迪又給湯森老師寄來了一封信。他說他遇見了一個令他心儀的女孩,並且將與伊結婚。他在信裡又說,他父親已於兩年前過世。他請問老師,是否願意在他的婚禮中,坐在為新郎母親預留的座位上?湯森老師心甘情願地答應下來。

婚禮那天,湯森老師特意戴上泰迪當年送她的聖誕禮物:那條假鑽腕鏈,並灑了幾滴當年他母親用過的香水~~他刻骨銘心的記憶,孩提時代與母親共渡過的最後一個聖誕節,以及母親身上的香水味。

泰迪與湯森老師乍一見面就緊緊地擁抱在一起。泰迪在老師耳朵旁邊輕輕地說:「老師,謝謝您。謝謝您一直對我有信心,謝謝您幫助我產生自信,更謝謝您的啟示:我能改變環境並另創新機。」

湯森老師眼裡含著淚,小聲地回答:「泰迪,你全錯了。應該說感謝的人是我。是你教我學會如何改變。直到遇見你以前,我從來不知道怎樣教育學生。」

親愛的讀者:不論您身在何處,不管您從事何種職業,當您有機會接觸並鼓勵別人對生活、前途的展望時,且莫吝嗇,請樂觀、積極地放手一試吧。

夢裏山河空念遠

夢裏山河空念遠

一九四六那年秋天,六歲的雨鈴讀小學一年級。留學日本,當時可謂是「知識青年」的父親每天忙得不見人影。出門的時候,父親的手臂上套著環狀的臂章。臂章上印著一行字。雨鈴不認識那些字,跑去問母親。母親說那是「三民主義青年團」。「三民主義青年團」是「蝦米碗糕」?母親沒有解釋,只告訴她,Dooh Jiang(日語,父親)在幫忙維持秩序,排解「外省人」和「在地人」的糾紛。很多年後,雨鈴才知道當時台灣處於無政府狀態。
不久,父親被警務機關傳去約談幾天沒回家。母親急得掉眼淚,阿公託人到處探聽,花了一筆錢總算把父親保釋出來。雨鈴以後不曾再看到那個臂章。被「拘留」的理由、受到甚麼待遇父親絕口不提。不久就發生了讓人痛澈心肺的「二二八」。
人心惶惶,傳言滿天飛:到壽山「要塞司令部」談判的地方代表全遭殺害、「高雄中學」的學生集體被捕、愛河出現大批浮屍。失蹤或被捕者的家屬沿著河岸追逐流水認親人。滿載武裝部隊的卡車在街心衝撞奔馳。灰塵漫天,人煙寥落。
外公的住家是美侖美奐的三層西洋樓。大戰末期全城在美機B29輪番轟炸下,它奇蹟似地留下了完整的門面。高聳的豪宅是亂兵搶匪的最大目標。阿公、阿媽帶著阿姨、阿舅以及傭人一共七、八口逃難避居到雨鈴家。雨鈴家的房屋店面連著「居家厝」,橫面不寬但縱深甚長。那幾天糧食吃完,蔬果青菜有錢無處買。十多個大人「囝仔」,全靠厝後賣「嘴吃物」的阿婆囤積起來的「糕仔餅」「配」開水,勉強過日子。

一天午後,雨鈴忽然看見父親從店面藥局裡跑進來口裏喊著:「兵仔撞破門進來啦!兵仔撞破門進來啦!」三歲的妹妹嚇得尖聲哭叫,母親箭一般從「灶腳」直射出來。母親左手抱起妹妹,右手五指緊扣妹妹纖細的喉嚨,咬著牙根悶聲說:「嘸通哭!擱哭兵仔聽到會衝入來。那欲大家攏死,不如先乎妳沒命。」全家人擠進最後陰暗又不透風的柴房。雨鈴聽到阿媽低聲唸著南摩阿彌陀佛…‥南摩觀世音菩薩…‥。
背著步槍上插刺刀的兵仔沒有闖進「後壁間」。他在藥局裡翻箱倒櫃,拿了現款和昂貴的特效藥就走了。父親認出了那人的面貌,他感嘆地說,曾來買過藥品,態度還算客氣的顧客,怎麼「翻臉無常」,變成了搶劫的土匪? 。
雨鈴的阿舅剛從日本學醫歸來。他不顧家人反對,照常到市立「衛生院」去上班。他說受傷的群眾太多,醫護人手不夠,況且他們都戴著「紅十字會」的臂章。兩國交戰不傷「紅十字會」人員是國際公例,應該不會有危險。那一天阿舅從「衛生院」回來時,人忽然瘦了一圈。他驚恐憔悴,抱著阿媽放聲大哭。平靜下來以後他述說了一則死裡逃生的故事:
「國軍」手持機關槍一路掃進「衛生院」。院長和阿舅無路可逃最後躲到辦公桌底。一個士兵命令他們出來舉起雙手並排跪下。士兵對著院長開了一槍,院長中彈倒下,鮮血染紅了紅十字臂章。士兵看到了阿舅手腕上的金錶。他放下槍枝,剝奪金錶轉載到自己的手上。生死剎那,停止屠殺令正好在那時傳來。自此而後,終其一生,阿公對「外省兵仔」的痛恨未曾稍懈。阿公原是當年穿著長袍馬褂,歡歡喜喜到碼頭歡迎「國軍」的在地仕紳之一員。
日曆在歲月的風裡翩翩飛去,等到「二二八」的夢靨在記憶中稍微淡化,雨鈴已經升上高中。有一次當全校師生站在操場頂著火熱太陽舉行升旗典禮的時候,軍訓女教官把她叫到亭亭如蓋的清涼樹蔭下。女教官稱讚她品學兼優,苦口婆心勸她加入「XX黨」,畢業後保送「政工幹校」,然後功在黨國,前途無量。…‥雨鈴聽著聽著,眼前忽然出現阿舅從「衛生院」歷劫歸來,跪倒在阿媽的裙腳痛哭失聲的場景。
大學畢業後回到故鄉當起「菜鳥教師」時,校長同樣循循誘導。校長說以她的學歷與能力,入黨後立刻就是「婦女會」會長,不久之後保證當上「國大代表」。雨鈴對校長的熱心栽培不置可否地笑笑。等他再次提到時,她說把學生教好最重要,其它以後再談。
說來也是奇事一樁,很多年後,果真有一位和她同名同姓的女士,出身經由如此三步驟:入黨、婦女會、保送晉入國會的殿堂。那時雨鈴已身居海外。有人笑問她是不是那位從不發言,只管舉手的「表決部隊」女國代。重尋來時路,意外的發現,那位女國代不但與她同名姓,且還是小學時代相當親近的友人。
再次由國外返鄉,十多個小時的長途飛行,當機長的聲音透過麥克風響起:「各位旅客,飛機已經近臨台灣上空,再過二十分鐘就要降落在桃園國際機場了。台北的氣溫是。。」,雨鈴的心情開始激動起來。她還記得離開國門六年後首度回家那一次,坐在機艙裡聽到「台灣」兩字,她的眼眶立刻注滿了淚水。魂牽夢縈,近鄉情怯,每次歸來都是這樣。
妹婿前來接機。迎著初升的旭日,桃園、新竹的綠疇平野從車窗外快速飛過。雨鈴陷入了深深的回憶中。第一次到新竹那年,雨鈴大學初入。女生宿舍裡,家住新竹的室友邀她返家度週末。雨鈴記得清楚,那天的新竹風,差點把她新留的一頭長髮連根吹跑。多少年過去了?驀然回首,與青春再次相逢。當時她的年歲正好是兒子年歲的一半。
住在台北的三妹與妹夫趕到新竹來會合。一行六人開車向「雪壩國家公園」直奔而去。當年離家時這個公園的名稱尚未誕生。千百年來,山,早就在那裡,水,也早就在那裡。山水以寬厚的胸襟懷抱人間悲歡離合、情仇恩怨。雨鈴離開台灣之後,數十年異鄉漂泊,牽腸掛肚即是無處不在的故國青山。
顧名思義,「雪壩」就是大雪山與大壩尖山的合稱。深山峻嶺中有個極富詩意的景點叫「觀霧」。走完婉約曲折的步道,人已升騰在山腰。放眼望去,峰巒疊翠,萬壑千丘。雲霧說來就來,不過貶眼工夫,山谷間湧進大片雲海,山形溪澗完全隱入其中。天地悠悠,雲籠霧遮,不知今夕何夕身在何處?全然忘我之際,過世已久雙親的身影悄然湧上了心頭。千山同脈,萬水歸宗,親人的魂魄化作雲化作煙,無所在又無所不在,融入了雲煙牽繞的青山綠水中。
淡淡的三月天,山櫻花開得繽紛燦爛。人工栽培的茶花,排列種植在籬外土堤邊。沒有牡丹的華貴,沒有玫瑰的嬌豔,茶花端莊的形態自呈獨特的風情。不是星期假日,沒有其他遊客,一山的幽靜與花色全歸他們獨享。讓人暫時忘記了山下的熙攘紅塵。
雨鈴回到島南港都住進了旅館。父母雙亡,弟妹分散,港都是故鄉但已沒有家。那天天氣雲淡風輕,一大早朋友接她去投票。投票所與伊母親最後住過的公寓只隔一條窄街。站在門外等著投票的行列中,透過參差樹影,看到那棟公寓六樓的門窗。想起十六年前在那扇窗內與母親共度的最後時光。伊在內心獨白:「我已回來,為至愛的鄉土投下真情的一票。媽媽,您在哪裡?」雨鈴直著眼盯住那層樓,多麼希望舊日窗台能出現母親熟悉的身影。情緒起伏,手腳痴呆無法移動,直到門口的警察出聲呼叫,她才匆忙踏入投票所。
不知如何處理,雨鈴拿著選票當場愣住。她學著別人的動作,走入距離最近垂掛著布幔的小隔間,然後又走了出來。她一直走到監票人面前低聲問,選票怎麼投?雨鈴直覺感到自己被看成IQ超低的白癡或是不識字的 「青暝牛」。一個監票員對她說:「你進到裡面,桌上有枝細竹管,上下兩邊都刻個〈人〉 字。你把竹管沾上紅印泥,然後蓋在相片上的空欄處。」原來如此。伊照著指示為台灣投下了生平第一票。
快步走出投票所,雨鈴的眼淚自動滾落。門口的警察問她怎麼回事?她搖搖頭,其實內心梗住一句話:「說出來你也不會懂」。抬望眼,芳草如茵,千樹含碧,一片絕妙的風景。春已來到,萬象更新。綠色代表綿延不絕的希望與生機。 〈2004年4月〉

打開人性的靈窗

打開人性的靈窗
~~紀念1999年台灣921大地震~~

  一九九九年九月二十一日,星期二,我向學校請了一天假。上午去做身體例行檢查。從醫生的診所出來開車回家路上,腦海裡盤算著如何安排這難得的浮生半日閒。忽然,收音機播報出這樣的消息:台灣發生大地震……南投、埔里……芮氏七點六級……,初次災情報導:死400人,傷……,失蹤……屋倒……,我踩踏油門,豐田小車飛也似地往前奔。進門十萬火急打開電視,沒有新聞節目。等不及到晚上,我抓起電話直撥台灣。隨後而來的日子,我的心情脈動隨著媒體報導與口傳的消息同起落。我把一些讓人感動又傷心的、生死與親情交織而成的真實情境,在教室裡向學生傳播。
  我告訴我的學生,一個九十高齡的老爺爺被人從土堆裏挖掘出來時已氣絕身亡。他的背部骨肉支離破碎,原來他以老邁的血肉之軀,承擔屋樑落石千斤重量。他以生命護衛懷裡的幼孫,孩子因而躲過浩劫。一個年輕的母親不捨地為死去的孩子輕輕擦拭滿身的塵垢時,孩子突然流下了眼淚。死去的孩子哭了,因為見到了媽媽喜極而泣?還是埋怨媽媽「為甚麼到現在才來?」還有一家三口人,被發現時妻子頭顱已經不見,手裡卻還緊抱著孩子,丈夫的雙臂環護著妻子,結伴走上黃泉路。我用嗚咽的語調訴說著故事,學生流著眼淚安靜地聽我說完。
  學生前來問我該怎麼發起救災行動。我提出了如下的建議:在校內,先從我們自己開始,捐出自己的零用錢,再利用午休時間向別班學生呼籲捐款;週末到校外去幫人洗車,以集體的勞力換取賑災的金錢。我這番建議得到學生熱烈的回應。我在教室門口放置一個捐獻箱,方便學生隨時投入他們能力之內的所有。
  有一天下課以後,一個來美不及三年,個頭粗壯,外表看起有點傻氣的十六歲亞裔少年走進教室來。
  「老師,我能不能要幾份您訂在公佈欄上的,要求社會大眾緊急支援的海報?」
  「你想做甚麼?」我這樣問他。
  「我想帶回去分發給公寓的鄰居,請他們幫忙。」
我給了他中英文各五份海報。七天後他走進教室遞給我一個紙盒。紙盒上貼滿從報上剪下的災民的照片。其中一張白布覆蓋一家四具並列的屍體,家屬蹲坐在旁邊,麻木癡呆的神情,痛到極限只能無語問蒼天。
  「要不要現在打開?」我捧住紙盒問他。
  少年臉上稍顯羞澀,搖搖頭,同時從口袋裡摸出一張十元卷快速塞進紙盒裏。「十塊錢是媽媽給的兩個禮拜的零用錢」他繼續說道:「幾天不花錢沒甚麼了不起。」臨走前他一再叮嚀,拜託老師絕對守住「紙盒的秘密」。他認為只求心安,不必大聲張揚。我小心地撕開紙盒上面的封條,數一數錢額約近百元。禮輕情意重,純樸少年的愛心,讓我深切地感動。
  這群高中大孩子,平時飯來張口,錢缺伸手,媽媽叫吃飯還嫌她囉唆。為了賑災,他們犧牲一個週末休假日,在鬧區的停車場幫人洗車輛。幾個生性害羞內向的漂亮女學生,勇敢地穿上運動短衫褲,背著又大又厚,上頭寫著「台灣大地震,洗車救災,敬請支援」的海報,不畏四面八方投射過來的陌生異樣的眼光,頂著炎熱大太陽站立在鬧街兩旁。
學生洗車速度慢,技術更差。他們興高采烈但也笨手笨腳,經常搞得水花四濺,淋到自己身上的水量比沖洗車身的還要多。看到這麼一幅充滿陽光與活力青少年洗車救災圖,我心想,這次行動除了掙錢救災,可能也是這群少爺兵與千金女最好的生活教育吧。多少年後時過境遷,他們或已不再年輕,想起當年投入台灣大地震的救災行列,該會有一份榮耀與豪情跳躍上心頭吧。
五點已過日近黃昏。一個中等身高,眉目清秀,看起來還算年輕卻猜不出歲數的男士,默默站在稍遠的地方耐心等候著。我走過去跟他打招呼。我對他說明學生洗車的動機,他說他明白。我笑著問他是不是學生家長,正等著這家「半日洗車公司」停業關門好接孩子回家。他說還沒結婚,又加上一句話:「我也從台灣來,已經很久沒回去。」學生過來說車已洗好。他轉身走近捐獻箱,毫無猶疑塞進一張百元大鈔票(專業洗車費的二十倍)。學生看到大聲道謝。他回頭對著學生說:「為台灣故鄉盡心力,說謝謝的人應該是我。」我聽了幾乎當場飆淚。
  從第一天起,學生逐日在黑板寫下募款總數。募款截止那天最後一堂課,總錢額剛剛寫到黑板上,一個伶俐聰慧的女孩匆匆跑上前來說:「老師,我們的錢額最後一位數是六分,我來湊成一毛錢好不好?」沒等我答腔,她已把四分錢丟進了捐獻箱。總錢額最後一位數成了九塊錢。這時又上來了一個同樣伶俐活潑的女孩,她說她有一塊錢,放進去可以湊成十塊錢。忽然間,有如著了魔中了邪,全班學生蜂擁而上,銀角紙幣紛往我的桌上丟。帶頭起義的那兩個女學生立刻跑上來清點錢數~五十四塊稍出頭。她倆當眾宣佈總錢數,教室裡歡聲雷動,我看到了年輕人未受世態惡習污染的純真。
  離學校不遠的「台灣會館」也傳出不少感人的故事~~一個頭髮灰白上了年紀的老人家,走進會館大門,從袋裡拿出數目頗大的現款往櫃台上一放轉身就走。現場的義工趕忙叫住他,詳問大名、電話與地址,以便日後寄去謝卡與減稅單。他不等人把話說完,急揮手並說他從台灣來,救災出錢是本份,「嘸免」謝卡或其它。說完話匆匆推門而出,不知他從何處來,也不知他出去後前往何方?
  兩位女性義工拿著紙筒到商店、住家沿門托缽。她們走到一家小吃店前,向剛要走進店裡的一個客人懇請善心捐助。客人豪爽地捐贈五塊錢說是他的午餐費。「不吃一頓午飯餓不死,救災卡要緊」,他說完話瀟灑地揮揮手揚長而去。
  一個年輕白人走進會館站在櫃臺前面東張西望,服務人員走上前時,他說聽到台灣大地震的消息。他去過台灣,熱愛台灣,但是身上沒有錢,是不是可以輸血捐獻,以血代款?
  設置在會館內的「台灣語言學校」裏,一個六歲小男生,用透明膠帶密密麻麻把一個兩角五分的銀角貼在白紙上。紙上彎彎斜斜寫了幾個英文字:「這是我全部所有的錢。請把它寄到台灣幫助不幸的小朋友。」不約而同地,一個六歲的小女孩,爸爸是賑災團隊的義工會計師。她趁爸爸忙著統計錢款時,偷偷拿出「撲滿」裡的私房錢放進錢堆裡,然後小聲告訴媽媽,她「有」放進去兩塊錢。
  一家美國石油公司在休士頓的工廠也想加入賑災的行列。因為全美媒體日以繼夜的緊密報導與深入追蹤,工廠上下都知道台灣災情嚴重。公司答應捐助震災款三千元,另加全體員工捐出的私款。唯一的條件是賑災團隊必需派遣代表到公司去接受捐贈並拍照存證。團隊總幹事依約前往,當天該工廠重要人員全部出席。總幹事當眾宣佈,以後還有賑災款,別說去拍照,就是去向他們奉茶也甘心。當時賓主笑談甚歡,此行不但得到救災款,同時也贏得了他們對台灣的友誼與同情。
  天地不仁,世事無常,「三不五時」人間就會發生毀滅性的大災難。我們從災難中清楚看見人類善良的天性。「人溺己溺,人飢己飢」的人道關懷,適時顯現在風起雲湧的救災行動中。所謂「十步之內必有芳草」,凡有人煙處必見真性情,它近在咫尺,不必天涯海角去追尋。
〈1999年11月〉

Tuesday, February 2, 2010

另一類的【龜兔賽跑】

另一類的【龜兔賽跑】
從教職退休後,有意無意之間仍會想起三十多年教學生涯的的諸種場景。
教室裡,我經常會引用「龜兔賽跑」的寓言故事來鼓勵學生。眾所周知,烏龜和兔子分屬兩種截然不同的學習典型:兔子代表思路敏捷,反應快速但自信過頭的學生;烏龜代表領悟力遲緩卻知以勤補拙,努力不懈的學生。但在我大半生身處教學園地的情境裏,跑得快又不睡午覺的,多的是聰穎慧黠的兔子,而懶散隨性、得過且過一路睡到底的,反倒有不少是爬得不怎麼快卻會怨天尤人,認為千錯萬錯都是別人錯的烏龜。

要分別不睡午覺的兔子和愛睡午覺的烏龜一點也不困難。順著下列幾條線索放眼望去就能一目了然:

當我全神貫注、絞盡腦汁在舉例說明文法句型、講解課文涵意或介紹單字用法的時候,愛睡午覺的烏龜有的手撐臉頰,低頭合眼,睡夢香甜;有的伏案疾書,焦頭爛額地趕寫下堂課非交不可的作業。他們大概碰到了不接受任何理由,對功課缺交的學生一律以「鴨蛋」伺候的老師。

當我發下「課堂作業」,並開始提示解答要點的時候,不等我說完話,數隻手臂幾乎同時舉起,隨便指一指其中一隻,高亢的聲音即刻傳來:
「老師,這份作業甚麼時候交?」
「下課以前交進來最好,實在做不完明天交也行。」我話一出口就開始後悔,因為小烏龜們發出一陣快樂的歡呼之後,以迅雷般的速度把作業連同課本往書包裏一丟,呼朋引伴的談笑聲立刻從不同的角落響起。不管怎麼勸導,他們不寫就是不寫。問其故,理由很簡單:我回家再寫。
第二天一進教室,看吧!他們個個埋頭苦幹,拼命趕寫昨天帶回家的功課。有人內心甚或會埋怨媽媽,怎麼沒幫他/她多生出一隻手。請問他們:「昨天不是發誓回家一定寫完嗎?」他們提出的藉口之多之離譜,令人啼笑皆非。有的說媽媽出門不在家,沒人提醒所以忘了做;有的說晚飯吃過後原本只要小睡片刻,媽媽忘記叫醒他,害他一覺到天明(說來說去都是媽媽的錯!)。最離譜的是曾經有個學生說,外婆要打牌,牌友三缺一,為了孝順老人家,只好陪著打,功課不得不犧牲。

我苦口婆心,好言相勸那些愛睡午覺的烏龜把作業在教室做,有問題老師可以幫忙解決的時候,馬上又有可愛的手臂高高舉起:「老師,這份作業算不算分數?」他的意思是,如果是要算分數的作業,那就勉為其難地花點腦筋;如果只是複習性質的作業(加深印象的練習題,不算分數。),那他/她就隨便來個鬼畫符。我給這群愛睡午覺的烏龜的答案經常是﹐如果做得好就是複習作業﹐錯處太多就是算分數的作業。

至於那些不睡午覺的兔子又是如何一種學習態度呢?上課的時候,他們的眼光只有兩處聚集的焦點:黑板(後來改成白板)上的字跡和老師的容顏。若有疑問,他們的眼角眉梢就會稍稍縐起;若已了解題意他們會下意識地點點頭,露出恍然大悟欣喜的微笑。那種稚純的真情流露,是支持我甘願把一生的心力消磨在教室,不怨年華老去,不悔青絲變白髮的原動力。

不睡午覺的兔子們永遠有做不完的功課。我才把作業內涵講清楚說明白,他們已迫不及待地動筆。他們從不過問作業何時交﹐也不在乎是練習還是算分數的作業。只要是老師交代的功課,他們全力以赴早早完成。做完本科作業,若還有幾分鐘的閒暇,他們隨即拿出別科作業能做多少就做多少。問過他們,功課都在學校做完了,晚上做甚麼呢?答案經常是練琴、看課外書籍、上網查資料或準備近期內的考試。他們完全認同我強調的「做完功課並不等於讀完書」的道理。這群小白兔子作業不但準時交,還會提早交。他們成績優異,學習功力深厚,更有「百尺竿頭」的上進心。對他們來說,求學是一項智力與興趣互相挑戰激盪的遊戲。

若是有人問起,我這麼多年的教學生涯當中,到底有沒有教過天資不甚了了,但戰戰競競一步一腳印的烏龜?數量不多但答案確是肯定的。湮遠的年代不說,在我後半段的教學記憶裡,進進出出的學生群中,還是有一些「勤勉的烏龜」型的人物。他們長途跋涉,不輕言叫停,路走得辛苦,也就更令人感動。對於這樣的學生,我不但給予打氣、加油,成績總結的時候,必要時還會使上一份小小的助力,雖然他們並不知曉。對於這樣的學生我常有一份似曾相識特別親切的感覺。時空倒置,回到從前,記得當時年紀小,我自己原就是這類族群中的一份子啊!

Monday, January 25, 2010

當我們同在一起

當我們同在一起
每當與妳高中同班同學相遇,歡敘當年教室裏師生朝夕相處的情景,我立刻就會想到妳。多少日子過去了?屈指一算,與妳生死相隔已逾十多年。妳的同學好友在專業的領域裡已多有成就,也都各自成家為人父母。他們正穩健地操控自己生命的輕舟,航向事業與人生波濤壯闊的海洋。

記憶的畫頁上,妳的影像依然清晰:長髮披肩,安靜坐在教室妳最喜愛而別的同學避之唯恐不及的,面對老師第一排正中的位置。妳低頭速寫筆記或抬頭聆聽我講解文法結構的專注神情,揮之不走,拂拭不去。師生四年相處,原本是一則春雨和風的故事,因為妳不合季節的凋零,我內心多了一份疼痛的牽連。

高中畢業以後,妳離家到遠方去上大學。大學生活絢爛綺麗多采多姿。誰能料到最後一年傳回的消息卻是妳患上了一般少見的癌症惡疾,病痛來勢洶洶無法遏止。妳不得已休學回家,艱苦抗癌。那時正逢春假,我到妳家去探訪。妳母親憔悴的身形、沙啞的聲音,憂鬱的眼神在在流露出刻骨的哀傷。相對泫然,我問起妳治療的過程與進展。

「經歷了大半年的辛苦療程而情況持續惡化,她似乎已失去了求生的意志。她拒絕吃藥,不再接受任何測試。她說她已活夠。她現在一心一意在安排自己的身後事。」
怎麼會這樣?薇妮,是多麼難忍的痛楚讓一向理智、勇敢的妳失去了與病魔奮戰到底的勇氣?面對妳哽咽落淚的母親,我無言可以安慰。偶然抬頭,看見擺放在鋼琴座上的鏡框裏,妳端莊微笑的照片,依舊是昔日熟悉的眉眼,三春雛菊素淨的容顏。

「那是什麼時候照的相片?照得自然又傳神。」意料中,那該是妳病發前在大學校園裏青春作伴的留影。
「那是不久前當病痛稍緩,她堅持出去拍攝,交代死後要放在告別式禮堂中的遺照。她自己選好了墓園,已把地點、方向清楚交代。」妳母親說到這裡已經泣不成聲。

四年師生一場,我知妳甚深。我能瞭解妳臨走心情。妳必認為,養育之恩難報,叩頭泣血無補,唯一能做的,是減輕父母為妳身後事的費心與操勞。薇妮,妳已盡力活過,從此把遺憾還歸天地,妳對父母、師友已俯仰無愧。
那天在妳家並未久待。妳母親說劇痛使妳難得入眠,只能靠強力止痛劑得到片刻安寧。我走到妳的房門前,門虛掩,我探頭往裡看,妳背向我側身沈睡。我在門邊站了片刻後悄然離去。當時心情以為下次再來,一定會有與妳相對交談的機會。沒想到那竟是我見到妳的最後「半」面。

妳還記得吧!教室裏下課前最後十分鐘,我交代好回家作業後,就讓同學個別前來討論功課。這個時段向來就是大半學生的最愛。有人開始跟同學拌嘴嘻鬧;有人打包等待,準備下課鈴響要第一個衝出教室。愛漂亮的女生必會在臉上塗紅抹綠,用心補粧。唯獨少數學生會立刻搬出作業,分秒爭取,埋首疾書。而妳,薇妮,正是那「少數民族」中固定的一位。

妳十二年級時,我一個朋友的女兒是九年級的新生。有一次朋友憂心忡忡地問我:「是我的女兒比較笨呢?還是妳們學校的老師太過份。她每晚趕功課非到午夜過後不能上床。」 我聽了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笑過之後對她說:「妳到現在才知道我們學校女老師是虎姑婆,男老師是牛魔王?」玩笑開過,我毫不思索就提起妳的名字。我告訴這位朋友,妳是多麼善於利用時間,發揮精準的學習效率。我建議朋友的女兒向妳請益。妳的告別式舉行前兩天,我和這位朋友專程到妳家去慰問妳的母親。歸途中,朋友向我提及此事。她說由於我這番談話,她對妳的印象特別深刻。

「在學校把功課都做完了,晚上做什麼呢?」有一次我這樣問過妳。
「晚上才有時間練琴,也可以看些課外的書。」妳聳聳肩膀如此回答。
「以後想不想主修音樂,成為音樂家,跟母親一樣?」
妳搖搖頭說:「妹妹音樂才能比我高,她會成為音樂家。我大概不能。」

妳從未遲交或缺交過作業。我怎麼要求,妳怎麼完成。妳不曾埋怨過考題太難或準備期過短,更不曾用參加音樂演奏會或練習比賽樂曲當藉口,要求過什麼特殊待遇。妳作業寫得整齊端正,考試成績令人賞心悅目。妳的整體表現是我一份很大的安慰與鼓勵。「莘莘學子,桃李芬芳」,說的正是這番心情吧。我何其幸運,能教到妳這樣的學生;何其光榮,能在妳短暫如流星的人生歲月中留下一個愉悅的印記。

親愛的薇妮,天上人間,我們來做一個來世的約定,再續一段師生緣。輪迴流轉,妳今生早走,下回必定先來。那時,妳為師長我當學生。我向妳保證,我也將勤勉好學,像妳的今生一樣。長相聚不如長相憶。我心深處珍藏著我們共有的「曾經」,我永遠懷念,當我們同在一起。
(6/1996初稿,1/2010修訂)

Sunday, January 10, 2010

夫子篇

夫子篇
回首來時路,我已超過「半世人」(半輩子)忝為人師。至今「三不五時」(經常)還會聽到新朋或舊識誇讚我桃李滿天下。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當自己還是別人桃李時發生的的故事,雖遙遠恍若前世,但刻印在我記憶的版頁上,有些老師的形象至今依然眉目清晰,稜角分明。
小學五年級「雞兔同籠」搬上教室的講台之後,上數學課就成了我沈重的負擔。也不是不用心聽講,總是越用心就越迷糊,越迷糊就越緊張,一緊張就全盤皆亂。對自己失望之餘不免開始懷疑,世界上真有人神經病,無聊到把雞仔與兔子關在同一個籠子裡,還「雕古董」(為難)考問人家籠子裡關了幾隻雞仔幾隻兔子?
大概是天生的興趣使然,也可能是在數學的高壓下想尋找一個透氣的窗口,兒童歌謠、少年文學,甚至充滿豔麗詞藻、風花雪月的言情小說,對我產生了致命的吸引力。書籍抓到手裡就廢寢忘食難以放下。遇有喜歡的詞句就生吞活剝、囫圇吞棗,希哩嘩啦背了一大堆。
六年級導師姓李,山東人氏,高壯個子頂著小平頭。除了當老師,還是業餘作家。他經常在報章、雜誌上發表著作。也許是我比班上同學稍見通順的作文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大量借我適當的閱讀刊物、改正並詳細說明我作文用詞、語法的缺失。遇有佳句,他毫不吝嗇地在句旁密密麻麻劃了連串的紅圈圈。他鼓勵我投稿「兒童國語日報」社。可惜稿件寄出不久就收到了報社的退稿。我那自以為指日可待的「作家夢」很快就夢醒告終。
李老師當時正在熱烈追求校內一個女老師。他不但叫我傳遞情書,有時還夾帶過去餘溫猶存的「愛心烤蕃薯」。我至今尚不明白,李老師人在教室,怎麼變出來的烤蕃薯。若把場景搬移到現在,我會被酸不溜丟的同學釘上一個醒目的標籤:老師的「寵物」(teacher's pet)。如果說我這一生在散文寫作的領域裡受到讀者一些小小的肯定,李老師的教導當居首功。小學畢業進入女中初級部,李老師也轉到左營城郊一所私立學校去。但我還一直與他保持聯絡,也曾到過那個小學去探望他。
我大學畢業那年,台灣文學界先進作家鐘肇政先生編輯年輕作者散文集時,我榮幸受到他的邀約。我撰選六篇文稿郵寄給李老師,請他幫我修飾潤色。李老師收到後隻字未改又寄還給我,同時寫了一封文情並茂的信,說我已經寫得比他更細膩生動,所謂「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對我鼓勵有加並寄予莫大期待。四十多年過後憶及當日閱讀李師信函時的激動,感恩之情至今依然在心頭迴旋。
初一那年的「國文」老師姓張。湖南長沙人。雖是男性但皮膚白晰更勝女子。他相當年輕,聽說是跟隨國民黨軍隊撤退到台灣的流亡學生。他有一個奇怪的反應:念到「拔」字就會歪嘴。念到「拔山倒海」時嘴角就歪斜得特別厲害。調皮的同學給他取了「拔山」的綽號。離開學校多年之後,有一次老同學相聚笑談往事時,大家竟然只記得「拔山」而想不起他的真姓名。張老師很少解釋課文,但對中國古典詩詞卻強迫我們大量背誦。當年背過的詞句,如「山色晴朗景物佳,暖烘回,雁起平沙。。。」、「雨前初見花間蕊,雨後全無葉底花。。。」、「怨風怨雨兩俱非,風雨不來春亦歸。。。」、「妾本錢塘江上住,花開花落不管流年度。。。」至今印象深刻,隨性吟詠依然能琅琅上口。
張老師不用「甲乙丙丁」而代之以「秋、月、照、瀟、湘」五個字來評鑑學生的作文。第一次作文簿分還給我們時,同學們你看著我,我瞪著你,沒人看懂自己得到的那個字代表什麼「碗糕」(東西)。等到他解釋過後,我差點「抓狂」,因為我得到的是一個龍飛鳳舞的「照」字。「照」就等同是「丙」等啊!我的自尊心受到極大的打擊。坐在後排幾個自開學第一天就跟老師有說有笑的高個子都得了「秋」等。她們正在那裡眉開眼笑地把作文互相傳閱。我在心裏咒罵老師:「哼!按身高給分數,大小目(不公平),偏心!」傷心過後,我對自己發誓要振作圖強,絕對要讓老師刮目相看。從此我更認真準備考試,寫作文時更是竭盡心力,發揮想像力,學期未過半,我的作文成績已飛向雲端,在美麗的「秋月」周邊徘徊.
有一次讓我感到意外的是,張老師指派我代表學校參加全市初中演講比賽。他要我自己撰寫講稿,拒絕在講稿上修改增補,也拒絕指導我的手勢、語氣與動作。他讓我一個人孤單前往。比賽那天,市政府寬闊的大廳裏,別校的代表都由老師領軍兼當教練,臨陣耳提面命,再三叮嚀,更有各校的「壯膽部隊」坐在台下加油、打氣。我孤苦伶仃、膽戰心驚,上台後手腳發軟,不知所云,最後當然灰頭土臉,折翼而歸。從那時直至學年結束,我內心對張老師充滿怨憤。
直覺上,他派我出征只是搪塞責任,因為他碰巧被指定為選拔比賽代表的負責人。他讓我自生自滅,充當砲灰,顯示他不看重學校的榮譽,對學生更缺乏愛心。這麼多年過去了,時間並未沖淡我對張老師負面的觀感。我把當年那份挫折感變換成正面的力量。當我走入學校執起教鞭之後,每逢學生出去競賽,我義無反顧,全力投入。凱旋歸來的我給予熱烈的表揚;失敗返回者我給予安慰與鼓勵。我絕不讓我的學生嚐到當年我那份失魂落魄,羞慚窘困的滋味。
升上初二以後,數學課上的是「代數」。對於數學解析力近於白癡的我來說,又是一項讓我心力交瘁的科目。代數老師是個看起來年輕卻猜不出年歲的女士。她膚色黯黑又沈默寡言,除了方程式和其它代數專用詞,幾乎不曾從她口中聽到別的字句。不知道是因為她超黑的膚色,還是因為我患了「數學恐懼症」,只覺得她一進門,明亮的教室就隨著她的腳步移動而黯淡下來。她上下課來去如風,跟學生沒有什麼互動。我們甚至懷疑,直到學期終了,她可能連學生的名字與貌相都無法正確地搭配。
記得那是一個陰天的日午,大概是下課前最後幾分鐘,代數老師讓全班學生自修做她指定的功課,她在課桌間走動巡迴。當她走近我的書桌旁時,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我鼓起最大勇氣請教她一則作業上的難題。她只用右眼輕飄了一下,完全不當回事地隨口就吐出:「妳怎麼這麼笨?。。。」一句話。我那時只感到「頭殼」(腦海)裡轟然爆響,雖即聽到旁邊同學清脆如跳豆般的笑聲。至於後來她對我又講了甚麼話,已如花間蜂群的「嗡嗡」,模糊而不真確。我的生命中對數學原本就積存無多的信心(什麼勤能補拙啦,鐵杵磨針等等!)至此完全崩潰。
從我自身成長過程的經驗,我絕對相信天下真有學不會(或者學不好)的東西。我牢牢記住代數老師對我的傷害,因而後來對有學習障礙的學生就樂於付出更多的耐性與愛心。我絕不對學生說出「你怎麼這麼笨」如此銳利如刀的咒語。我心深處承受過疼痛,我瞭解這句話對智商不高,缺乏自信的學生有多麼巨大的殺傷力。
初三開學第一天,當國文老師走進教室站上講台的一剎那,我著實嚇了一大跳。怎麼會那麼眼熟啊?他高高的顴骨、深陷的略帶三角形的眼睛,尖尖的嘴唇,頂上一頭茂密的黑髮,似乎在時空交會的什麼地方早已見過。挖掘腦袋尋思追想,總算跟記憶連上了線索。原來他和我“囝仔時代“(童年時代)常聽母親講述的日本童話故事裡,刁鑽古怪、變化多端的TANUKI(狸)同屬一個臉譜。
老師姓何,自稱二十八歲(至今不知道是什麼原因讓他自暴歲數?),師範大學國文系畢業。他經常穿著白襯衫配黃色卡琪褲,襯衫下擺拉放在長褲外面。初三的年紀是只憑印象,不講道理的歲月。觀其形、聽其言,我們不能接受他只有二十八歲的說法。經由全班非正式討論,結果一致通過,給他多加了十歲。而當年的三十八歲在十四、五歲女孩眼光裏,雖未「行將就木」,絕對進入「黯淡中年」。(少女情懷,以為人近中年三春過盡,生命從此再無光彩。)
何老師教起書來波平流緩,沒有聲調起伏,不會引經據典或加油添醋,遇到不解的新詞句,就叫我們翻到課文後的註釋,他一字不漏唸過一遍。這種淡而乏味的教法當然引不起學生的興趣。深感厭倦無奈之餘,我們開始研發對策打殺時間。於是有人手托香腮小睡補眠;有人打開便當盒偷吃午飯;有人趕寫別科作業;有人翻開小說狼吞虎嚥。我利用那段時日把金庸的「射鵰英雄傳」與「神鵰俠侶」一字不漏全套看完。在那種「制式」教學的框架裡,上課聽不聽講與國文考試成績好壞沒有太大的關係。讀者諸君一定也有過類似的經驗:遇到鄉音特重的老師,整年下來“霧煞煞、聽攏無”(朦朦朧朧聽不懂)但好成績照拿。
初三下學期開始,高中聯考的壓力已逼近到眼前。雖是菁英班的學生,前途也出現了分岔路。大部分同學「意」無反顧,直攻高中。有些家庭並不貧困但思想守舊的父母會強迫女兒放棄高中改讀職業學校。他們的看法是:讀了高中,萬一考不上大學,沒有一技之長,不易找到理想的工作;讀「師範」不但領公費,畢業後工作有保證;讀「商職」將來進入商界或銀行薪水多多。更有一些如今聽來荒謬可笑,當年的家長卻振振有詞的理由是:上高中讀大學,女孩子學歷太高無人敢娶。更有家庭因為兒子考不上大學,女兒自動被剝奪升學的權利。家裡若有不會唸書的笨蛋老哥就成了妹妹與生俱來的「原罪」。
有一天課外活動的時刻,班上一個名叫愛莉的同學在走廊無意撞上何老師。老師在找程美林,我們班裡一個聰明伶俐、嬌小可愛的女孩。愛莉說剛在廁所碰到她。老師交給愛莉一本書,請她轉交給美林。愛莉原是急性子,拿了書風馳電掣往前奔,忽然從書裡掉落一張白紙條。她彎腰拾起,瞄到一行整齊排列的鋼筆字~美林同學:為了討論妳即將到來的升學問題,希望明天下課後前往愛河橋邊一晤。署名簡單一個「何」字,連「老師」也省略掉了。愛莉一手拿著書,一手抓緊字條,火車頭一般衝進教室。
我們一群人都看到那張字條。我們僵住在那裡久久無法動彈。有沒有搞錯啊?談論升學問題不能在學校?愛河雖近在咫尺,但「相會愛河邊」是年輕男女感情的約會啊!過了好幾分鐘有人終於開口:「要不要交給美林啊?」有人建議把字條撕毀滅跡,來個死無對證。愛莉跳起來反對。她說若不把字條交給美林,等於是跟老師“結怨仇”,後患絕對沒完沒了。正在議論紛紛莫衷一是的時候,美林走進教室也看到了字條,她臉色刷地一下變得好蒼白。同學開始小聲謾罵「神經病」、“SIAO豬哥”(色情狂),全體反對美林到愛河邊去跟何老師討論什麼升學問題。
美林以優異的學業成績榮獲免試直升本校高中。她的父母叫她放棄直升報考「女子師範學校」。看見她悶悶不樂無精打采的表情,我們幾個要好的同學自告奮勇,跑到她家去向她父母懇請改變心意。哪裡想到美林的母親一看見我們,不但沒給好臉色,馬上開始“碎碎唸”(不停地抱怨):「你們何老師對學生真有愛心,都來家庭訪問過幾回了,他也說女孩子讀高中、大學“沒錄用(沒有用),讀師範當小學老師最理想。老師都這樣說了還會有錯嗎?你們小孩子懂得什麼?回去,回去,“M通擱來亂”啦!(不要再來攪和)」我們幾乎是被美林的母親轟出她家的大門。
自從「愛河密約」的字條曝光之後,我們開始計劃對何老師進行小小的“糟蹋”(搗蛋)。
上課時只要他低頭專心朗讀課文,教室裡不同的角落幾乎同時就會發出滑稽古怪的聲響,隨後引出哄堂大笑。當他抬頭查問誰在惡作劇時,我們爆出最大分貝的聲量,笑得眼淚直流,肚皮發痛。當時心情,就是要以最響亮的噪音向他提出最大的抗議,發洩內心的不平。雖然他一再逼問,沒有人出面招供,也沒有人出賣同學,他沒有本事查出主謀者是誰。
後來他不再死守講台,改變戰略在課桌排行間走動巡迴。對調皮搗蛋的高手來說,這是「從天上掉下來最好的禮物」。最精彩的一件「傑作」是在他襯衫下擺偷偷黏貼一張紙條,上面字畫盎然:「我是~~(隨後箭頭直指一個腦滿腸肥的豬八戒),請多觀賞。」當他走過,字條晃動,豬八戒似乎也搖頭擺尾活了過來。下課鈴響,我們氣定神閒一聲不吭,眼睜睜看他背後拖著一個豬頭走出教室。除了讓他出醜,我們還要讓別班學生見識到本班小姐「搞怪」的功力,讓那些乖乖牌們拍案驚奇,嘆為觀止。
多少年過去了!現在每當想起從前,對付何老師的手段或許稍嫌過份,但內心從未感到任何歉疚。老師約會自己班上未成年的女學生,積極阻斷學生的求學路,在當時我們年輕純樸的心靈中,是多麼荒唐丟臉、不可饒恕的一件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