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January 25, 2010

當我們同在一起

當我們同在一起
每當與妳高中同班同學相遇,歡敘當年教室裏師生朝夕相處的情景,我立刻就會想到妳。多少日子過去了?屈指一算,與妳生死相隔已逾十多年。妳的同學好友在專業的領域裡已多有成就,也都各自成家為人父母。他們正穩健地操控自己生命的輕舟,航向事業與人生波濤壯闊的海洋。

記憶的畫頁上,妳的影像依然清晰:長髮披肩,安靜坐在教室妳最喜愛而別的同學避之唯恐不及的,面對老師第一排正中的位置。妳低頭速寫筆記或抬頭聆聽我講解文法結構的專注神情,揮之不走,拂拭不去。師生四年相處,原本是一則春雨和風的故事,因為妳不合季節的凋零,我內心多了一份疼痛的牽連。

高中畢業以後,妳離家到遠方去上大學。大學生活絢爛綺麗多采多姿。誰能料到最後一年傳回的消息卻是妳患上了一般少見的癌症惡疾,病痛來勢洶洶無法遏止。妳不得已休學回家,艱苦抗癌。那時正逢春假,我到妳家去探訪。妳母親憔悴的身形、沙啞的聲音,憂鬱的眼神在在流露出刻骨的哀傷。相對泫然,我問起妳治療的過程與進展。

「經歷了大半年的辛苦療程而情況持續惡化,她似乎已失去了求生的意志。她拒絕吃藥,不再接受任何測試。她說她已活夠。她現在一心一意在安排自己的身後事。」
怎麼會這樣?薇妮,是多麼難忍的痛楚讓一向理智、勇敢的妳失去了與病魔奮戰到底的勇氣?面對妳哽咽落淚的母親,我無言可以安慰。偶然抬頭,看見擺放在鋼琴座上的鏡框裏,妳端莊微笑的照片,依舊是昔日熟悉的眉眼,三春雛菊素淨的容顏。

「那是什麼時候照的相片?照得自然又傳神。」意料中,那該是妳病發前在大學校園裏青春作伴的留影。
「那是不久前當病痛稍緩,她堅持出去拍攝,交代死後要放在告別式禮堂中的遺照。她自己選好了墓園,已把地點、方向清楚交代。」妳母親說到這裡已經泣不成聲。

四年師生一場,我知妳甚深。我能瞭解妳臨走心情。妳必認為,養育之恩難報,叩頭泣血無補,唯一能做的,是減輕父母為妳身後事的費心與操勞。薇妮,妳已盡力活過,從此把遺憾還歸天地,妳對父母、師友已俯仰無愧。
那天在妳家並未久待。妳母親說劇痛使妳難得入眠,只能靠強力止痛劑得到片刻安寧。我走到妳的房門前,門虛掩,我探頭往裡看,妳背向我側身沈睡。我在門邊站了片刻後悄然離去。當時心情以為下次再來,一定會有與妳相對交談的機會。沒想到那竟是我見到妳的最後「半」面。

妳還記得吧!教室裏下課前最後十分鐘,我交代好回家作業後,就讓同學個別前來討論功課。這個時段向來就是大半學生的最愛。有人開始跟同學拌嘴嘻鬧;有人打包等待,準備下課鈴響要第一個衝出教室。愛漂亮的女生必會在臉上塗紅抹綠,用心補粧。唯獨少數學生會立刻搬出作業,分秒爭取,埋首疾書。而妳,薇妮,正是那「少數民族」中固定的一位。

妳十二年級時,我一個朋友的女兒是九年級的新生。有一次朋友憂心忡忡地問我:「是我的女兒比較笨呢?還是妳們學校的老師太過份。她每晚趕功課非到午夜過後不能上床。」 我聽了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笑過之後對她說:「妳到現在才知道我們學校女老師是虎姑婆,男老師是牛魔王?」玩笑開過,我毫不思索就提起妳的名字。我告訴這位朋友,妳是多麼善於利用時間,發揮精準的學習效率。我建議朋友的女兒向妳請益。妳的告別式舉行前兩天,我和這位朋友專程到妳家去慰問妳的母親。歸途中,朋友向我提及此事。她說由於我這番談話,她對妳的印象特別深刻。

「在學校把功課都做完了,晚上做什麼呢?」有一次我這樣問過妳。
「晚上才有時間練琴,也可以看些課外的書。」妳聳聳肩膀如此回答。
「以後想不想主修音樂,成為音樂家,跟母親一樣?」
妳搖搖頭說:「妹妹音樂才能比我高,她會成為音樂家。我大概不能。」

妳從未遲交或缺交過作業。我怎麼要求,妳怎麼完成。妳不曾埋怨過考題太難或準備期過短,更不曾用參加音樂演奏會或練習比賽樂曲當藉口,要求過什麼特殊待遇。妳作業寫得整齊端正,考試成績令人賞心悅目。妳的整體表現是我一份很大的安慰與鼓勵。「莘莘學子,桃李芬芳」,說的正是這番心情吧。我何其幸運,能教到妳這樣的學生;何其光榮,能在妳短暫如流星的人生歲月中留下一個愉悅的印記。

親愛的薇妮,天上人間,我們來做一個來世的約定,再續一段師生緣。輪迴流轉,妳今生早走,下回必定先來。那時,妳為師長我當學生。我向妳保證,我也將勤勉好學,像妳的今生一樣。長相聚不如長相憶。我心深處珍藏著我們共有的「曾經」,我永遠懷念,當我們同在一起。
(6/1996初稿,1/2010修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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