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dnesday, August 20, 2008

與【風水】幾度相逢

第一次聽到長輩對我提到「風水」的問題是我高一那年。清明時節,
我們家族一群人走在高雄郊外「覆鼎金」的山崙小路上﹐邁步前往母親「後頭厝」孫姓家族的墓園。那裡安眠的都是高齡作古的長輩﹐壽終正寢,
魂歸道山是生命之必然,所以我們幾個小輩並不覺有什麼哀傷。因為風和日麗,空氣清新,大家布衣輕履﹐把「探墓厝」當作一場春天的郊遊。

正在取景拍照,四處走動的時候,父親忽然指著前方問我:「看到沒?」我沒反應過來,隨口問他看什麼?他說:"前方「半邊山」(半屏山)塌陷凹下的所在是不是正對著妳三妗婆的墓牌尖?" 從相思樹枝葉間遠望過去﹐我真的看到「半邊山」腰的大窟窿直線拉過來正好對準三妗婆的墓牌。我問他:「那又怎麼樣?」他說:「風水受到破壞,難怪三妗婆一房後來會財破人亡。」父親指的是三妗婆那一房的家庭悲劇。伊的獨子我們叫他三表舅。自我外公手中接下「磚仔窯」經營發了大財,後來事業被他最好的朋友兼事業夥伴全盤端去﹐三妗拋下年幼稚女﹐上吊身亡。

多少年過去了?當時的我白衫黑裙﹐清湯掛麵﹐正是如今我教導的學生的年齡。幾年前的某一天﹐我正走在走廊時﹐一個交情不錯的老師從她的教室直衝出來。她一把拉住我問:「欸!你懂不懂feng-shui?」我愣了一下才猜到她所謂的feng-shui就是「風水」。我問她怎麼忽然問到風水?她說有人告訴她﹐風水可以改運。解釋了半天﹐原來這個純白膚色的女老師認識並愛上了一個「台灣郎」。兩人交往七、八年﹐女老師癡癡地等待﹐但當醫生的台灣郎就是不開口求婚。好吧!既然是本校獨一無二的中文老師﹐而在一般老美的心眼裡﹐教中文的若非「風水師」大概也相差無幾。我當時怎麼幫她看風水解運﹐如今已無法想起;只記得過後不久﹐他口也開了﹐她婚也結了﹐一年後可愛的混血寶寶也出世了。她辭掉了教職﹐心滿意足地當起了全職的「醫生娘」。

此事過後不久﹐有一天我有事走進外文教學組小組長的辦公室。小組長精通西班牙語、法語﹐且是童書的作家。組長看見我馬上扔過來一句話:“聽說你懂Feng-Shuei?“ 又是「風水」!我說:"對呀!以後妳再囉唆﹐我就辭職去開風水店"。她不知道我在"黑白講"﹐認真地對我說﹐本校外語大樓完工後﹐她把最好的教室都分給任課老師﹐只留大辦公室裡這個沒窗沒戶的小隔間當做辦公的場所。但自從搬進去以後﹐她開始犯起頭疼、精神不振、思緒無法集中的「症頭」。她要我看看她辦公室的風水。

我裝模作樣地四邊看了看﹐然後跟她說:「這個小房間﹐面對兩扇門﹐背靠一堵牆﹐轉個頭正好就碰壁﹐四面無窗﹐天地昏暗如古墓﹐這個辦公室陰氣太重。磁場循環止於死巷﹐更糟糕的是﹐妳坐的方位正對著兩道門﹐人來人往﹐腳步聲﹐開門關門聲﹐聲聲入耳﹐音波直攻腦門﹐妳沒魂飛魄散已算不錯﹐疲怠恍惚還是小事呢。」她聽完話後急著問:「那怎麼辦?沒有別的房間可以當辦公室了。」我笑著說:「妳家風水最好。隱密幽靜﹐花木扶蘇。妳年資夠﹐退休金足﹐又愛提筆﹐妳退休把家當作辦公室﹐每天睡到自然醒﹐在院子裡啜著咖啡、清茶﹐讀書、寫作﹐不是快活似神仙嗎?」隨便說說﹐以為她也只是隨便聽聽。哪裡想到﹐那個暑假過後﹐她真的退休歸隱家園。

三年後再相逢﹐她看起來神清氣爽﹐年輕了好幾歲。問她別來如何?她說已完成了第五本童書(退休前十幾年只寫了兩本)﹐蒔花種菜﹐勤寫童書之外﹐附近的州立大學﹐更以講師的身份請她每星期去兼三堂課。「謝謝妳提醒我家的好風水。」她說:「我一生從未像現在這麼滿足過。」我心裡暗叫一聲「好佳哉!」那時「黑白亂蓋」﹐幸好歪打正著。如果退休後晚景淒涼﹐諸事不順﹐她不把我罵成臭頭才怪。

有一個自少女時代就認識的朋友﹐伊係出名門﹐風姿綽約﹐個性活潑開朗﹐當年校園裡追求者足可編成個籃球隊。伊愛上了同校藝術才華橫溢的狂傲少年。兩人婚後來美﹐定居休士頓﹐兩個孩子前後來報到。柴米油鹽稀釋了詩書琴畫﹐伊從九重天上一頭栽入生活塵網中。八零年代中期,休士頓經濟跌到谷底。多少公司裁員、合併或關閉。伊的先生難逃失業的惡運﹐夫妻間的感情同時也降到冰點。先生開始酗酒﹐伊則勤上教堂﹐求主庇佑。先生對宗教極端排斥﹐認為上教堂不但迷信且浪費時間,夫妻為此又吵得不可開交。就在這樣迷茫掙扎﹐不知何去何從的時刻﹐友人告訴他﹐台北有個紫薇斗數命理大師﹐看風水、算命超準無比。伊抱著半信半疑的態度﹐以越洋對談的方式﹐請遠方故鄉的命理師指點迷津。

伊對我提到了算命的事。我取笑她腳踏雙船﹐一手拜上帝﹐一手拜觀音。我問伊有沒有算出甚麼【面蟲】(名堂)?伊說那個算命仙夠厲害﹐連伊屋後有一條小溪也說得一清二楚﹐有如親眼目睹一般。算命仙還說那條溪會庇蔭伊e婚姻和家庭﹐叫伊不可搬家也不可賣屋。不久之後﹐伊的先生在外州找到了工作。這段期間奇跡發生。乍離家門的先生抓狂似地對伊害起相思病來。他說受到聖靈的感應﹐不但開始信奉上帝﹐而且一日三餐﹐飯前必向上帝禱告懺悔。每夜睡前一定給伊打電話﹐綿密細語依依難捨﹐思念之切更勝青春時代的戀情。

那年聖誕節﹐他返回休城渡假。我請他們全家前來晚餐。談話中他再三提起過去對待太太的刻薄以及自己痛苦的悔恨﹐情深處他眼含熱淚﹐幾度哽咽。他還對我保證﹐要重新追求太太﹐一如大學當年。看到這樣戲劇性的轉折﹐我除了感動還帶驚奇。經不住先生再三的懇求﹐伊最後還是賣掉房屋﹐告別了能庇蔭伊的屋後小溪﹐高高興興地隨夫而去。此去漸行漸遠﹐二十年別後再與伊電話連線﹐才知他們最後還是走到了婚姻的盡頭。是命運作弄?還是風水使然?誰能說得準呢?

十幾年前有個李姓學生跟我說﹐他父親從苗栗老家請來一個看風水的老師傅﹐給他們的房子看風水。學生還說﹐老師傅年輕時到中國黃山拜師學藝﹐得到異人真傳﹐能看天文地理﹐能知過去未來。「哇!好厲害!」我說:「那也請他來給老師的住家看一看﹐改改運﹐下次中個大"樂透"﹐老師請全體學生出國旅遊。」玩笑開過我沒把事情放在心上。過了兩三天﹐忽然接到這位學生家長的電話﹐李先生在電話中說要陪老師傅到我家來看風水。學生把老師的玩笑當成真。為了不辜負人家的好意﹐我那天準備了茶水點心﹐和先生兩人在家恭候大駕。

老師傅看來有八十多歲的年紀﹐精神奕奕﹐說一口濃濃的客家話。他先問我與先生的生肖﹐然後拿出古色古香的八卦﹐東西南北仔細地測量。過了片刻開口說﹐我家房子朝東(朝東的房屋較少見)﹐正好穩住了兩人的婚姻。我屬龍﹐先生屬兔﹐「龍兔淚交流」﹐命理書上寫得明白﹐我在婚前早已知道。原來只看過一次﹐只考慮三天就買下的房子﹐竟然還是我們婚姻路上的貴人。

老師傅又說﹐前庭花圃右邊角落那株樹叢不利我家風水﹐應該拔掉﹐說完也不等我同意就自己動手。我心想﹐哇塞!英雄所見略同。那株小樹長在那裡本就礙眼﹐我早有心拔除。幾天前走過去仔細看﹐發現幼枝上竟已掛滿了花苞。我原是花痴﹐看到花苞就下不了手。心想等到花開過後再來動工。誰能想到千山萬水之外忽然來了個它命中註定的剋星﹐就那麼一拉拔﹐花樹立刻嗚呼哀哉。

屋後落地窗外是木板鋪就的欄杆院落。遮日棚下﹐欄杆沿邊排列數十盆五顏六色的花草﹐九重葛、芙蓉、紫薇與薔薇或迎風招展﹐或怡然獨立﹐都是我苦心栽培的愛寵。【U】字形的屋牆﹐我請人在木板地上以木柱圍成長形框架﹐填土作成玫瑰圃。玫瑰圃一邊緊臨牆壁﹐一邊只剩窄窄的通路﹐把院落分隔成內庭與外院。這就是我凡碌生活中﹐消除倦怠不可或缺的「室」外「逃」園。我先生對於玫瑰圃的方位深表不滿。他認為橫格佔位﹐把後院格局弄小。他三番兩次﹐威逼利誘﹐就想把玫瑰圃搬移或作廢。

每次提到此事﹐我不是裝聾做啞﹐就是把頭搖成一個「玲瓏鼓」。萬萬沒有想到﹐老師傅一看到「隔路」的玫瑰圃﹐竟然大大地稱讚起來。他說:「太好啦!太好啦!這是個聚寶盆。財路到此止步﹐不會流失散去。」原來如此﹐我不免自鳴得意起來。二十年前經濟最困頓時﹐正逢上兩個兒子就讀學費昂貴的大學。我們夫妻兩人東挪西湊﹐手忙腳亂地應付兒子的學費﹐山窮水盡而能柳暗花明﹐原來是這個聚寶盆在默默地成全。

所謂「風水」也者﹐信者認為靈異奇特﹐不信者認為怪力亂神。信與不信間﹐交會千萬難。如果有人問起﹐我是信或不信﹐我只能贈以正、大、光、明四字箴言。「正」者天方地圓﹐物件皆歸其所。「大」者因為物件皆歸其所﹐空間因而寬大從容。「光、明」也者天光雲影共徘徊。光線足亮度夠﹐源頭自有活水來。

其實每逢談起風水種種﹐最最刻骨銘心的記憶﹐還是少女時代漫步在故鄉林間小路﹐面對夕陽下的「半邊山」,與父親談論風水的場景。失去的親情無法追回﹐但往事可以話說從頭。一首老歌美麗熟悉的旋律、幾段悄然入夢的童年風景,使舊夢得以重溫,讓人醒悟出無限甜蜜、辛酸、美麗與哀愁。

〈二零零五年五月〉

回首來時路

我是一個胸無大志的平凡女子。平生所願,就是寫幾篇素素淨淨的散文,記錄走過的歲月屐痕。再來就是安安份份當一名與世無爭的中學教員。

初到美國時,為了讓先生全力完成博士學位,也為了守住「自己生的孩子自己養」的諾言,甘心當一個全職的家庭「煮」婦。除了照顧兩個兒子,同時也兼做保姆。記得那些年大學園區保姆的薪水是一小時美金五毛錢。

密西根州立大學「已婚學生宿舍園區」一待四年多。母親第一次從台灣去看我們的時候,正逢上一個大雪紛飛的陰霾天。她驚訝地對我說:「原來你們跑到這個冰天雪地的所在來學蘇武牧羊。」雖然嘗盡了濃霜酷雪的折磨,但也飽覽了五湖漣灩,深秋楓紅,陽春白雪,銀裝素裹的北國風情。

先生學業完成,找到「德州醫學中心安德生癌症醫院」博士後研究員的工作。一家四口追風逐日,迢迢千里直奔南方。當母親來到休士頓城,我們去機場接機返家歸途中,她透過車窗不時東張西望。問她看什麼?她嘆了一口氣問:「那會攏看無大油井,紅番和千里黃沙?」

我們都大笑起來。原來母親當時對德克薩斯州的印象還停留在古老影片「巨人」的蠻荒時代。母親接著告訴我們,一聽到我們決定搬到德州來,她心中暗暗【著驚】,她認為我們做完了蘇武牧羊還嫌【無夠氣】,要換一下胃口,專程跑到遙遠的南方來王昭君和番。

我做了兩年電腦打卡員存夠了旅費,一九七五年全家歡歡喜喜踏上返鄉的歸途。原來的計劃是和父母一起環遊全島,探訪故鄉美麗的山水。孰料父親病重遽逝,天倫夢乍斷,美事頓成空。那年夏天前後近三個月,我留在高雄舊居,陪伴因消瘦而突顯蒼老,其實才只有五十六歲的母親。就在那些與母親涔然相對的日子裡,有一天接到了先生自休士頓打回去的電話。

「回來的時候,要帶幾本中文教科書。」他在天之涯沒頭沒腦地迸出了這麼一句。
「帶中文教科書做什麼?」我在地之角也沒頭沒腦地回了這麼一句。
「Be… High School的校長打電話來,希望你去跟他約談,商談有關教中文的事。」
「什麼學校?」我一緊張,校名也沒聽清楚。
「Bellaire High School.」他重複了一次,「聽說是一所公立高中名校,好像就在我們的公寓附近。」
「美國的學校要用英文教中文,是不是?我怎麼敢去教?」我「無膽」的「症頭」一路從腳底發到頭頂。一想到要面對一群金髮碧眼高個學生,而且用英文來應付,對當時三十出頭,對英文沒什麼好感和自信的我來說,是非常困難的一件事。
「是校長找上來的,又不是我們去求他。去跟他談談,了不起『無頭路』而已,怕什麼?」他隔著太平洋幫我打氣。
「但是,他怎麼會有我們的電話?怎麼知道我會教中文?」
「妳記得我有一個實驗助理叫艾妮達嗎?」
「我記得,高高胖胖的一個中年太太。她的住家裡外擺滿五顏六色的盆花,那次去她家,我一見就喜歡得不想離開。」
「對!就是她。她有幾個打橋牌的死黨,每星期固定一次聚會。死黨中有一個是那所高中的學生顧問,不久前在牌桌上談起,百利高中新增了一門外語課,是中文,正在找稱職的教員。艾妮達順手就給了她我們的電話和妳的名字。」
「艾妮達怎麼知道我出國前教過中文?」
「在實驗室裡,她曾問起妳,我向她提起妳以前是相當不錯的中文教師,且已出版過短篇小說與散文集。」

自從接到那通電話,我那初遭父喪,自責不孝的悲愴心情更多了一份負擔。教中文固然是自己之所愛,但那是對站在吾鄉吾土的講台上,面對著髮型一致,校服整齊,全神專注的同膚色佳弟子而言。

那年 八月中旬,告別形容憔悴的母親,再度踏上了去國離鄉的旅途。在機艙內,拿出了買到的唯一一本「中國會話」書翻開看看。書是芝加哥大學的版本。中英文對照,加上耶魯音標,滿篇令人頭昏腦脹的文法註解,怎麼看怎麼不對眼。

失父之痛,椎心刺骨,失眠加上暈機,腸胃幾乎吐翻出來,眼淚更是滴流不斷。折騰了十八、九個小時,總算回到了休士頓客居的地方。在床上躺了三、四天,頭暈腦漲、手腳乏力,猶如害了一場大病。百利高中的校長馬克勞先生又打來了電話。

「明天走一趟吧!難得人家等了妳這麼多天。」先生開始催促。
「我暈機症,胃痛都還未好,還有時差,日夜顛倒,而且在服喪期間,那有心情去?」我磨磨蹭蹭,找盡藉口。
他不再對我的強辯有任何反應,只拿起電話,一通打進了校長辦公室。打過電話,他閒閒地丟過來一句話:「明天下午三點,校長在辦公室等妳。」

隔天是星期五。我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拿起先生為我準備好的公文信封(內裝成績單,畢業證書,履歷表),以及從塵封的壁櫥裡拉出來的我在台灣出版的小說/散文集。我獨自搭坐公共汽車前往學校。下車後我腳程放得極慢,一路拖拖拉拉,挨到約談的最後一分鐘,才進入校長室。

馬克勞先生矮矮胖胖,不像教育者,倒像城鄉小店的老闆。後來才發現他特別偏愛東方古物,也早就開始收集,準備退休後返回故鄉小鎮開東方古董店。馬克勞先生並沒有為難我,他只要我簡單地介紹自己的學歷、經歷和個人的興趣與家庭成員。我照他的意思敘述了一個大概。他聽完後隨手翻了翻我帶去的資料。又打開我那本散文集。我那時心情已趨鎮定,內心暗自偷笑:「你連一個中文字都【莫宰羊】,還看什麼呢?」

等了片刻,馬克勞先生開口就說:「妳下禮拜一就來開始上課。」
「什麼?」我差點跳起來。「我手邊什麼講義和教材都沒有,你只給我兩天的時間準備,哪裡有辦法開始?你學校有現成的講義嗎?」
他看了看我,搖搖頭笑著說:「我們學校什麼中文資料都沒有,妳是拓荒者,但是我知道妳能夠。」

回家路上,心情比來時更緊張。一顆心幾乎要沉到腳底去。好不容易等到先生下班回家,對他說的第一句話竟然是──「害也」,校長真的叫我星期一去學校教課,怎麼辦?


年華似水容易老,春花秋月轉輪過。屈指算算,Bellaire High School執教至今竟已經歷了二十三個寒暑。青春雖已逝,心境尚如舊。到了現在,每日清早,不管陽光豔麗或風雨變天,我背起沈重的學生作業準時出門。心裡唯一的盤算是如何把文法句子講解清楚,該用什麼動聽的小故事去淨化學生的心靈。

早期教過的學生,如今皆已步入中年,現在路邊商場偶遇,除非他們自動前來相認,有些我只怕已相逢不識。但是,這有什麼關係呢?相信每個學生一旦想起高中時代的悲歡往事,對這個教過他們四年的「唯一」中文老師,總該留下些許記憶吧!因為在內心深處,我堅信凡是曾經擁有,就不會全然消失,猶如故園青山,悄然入夢,半點不由人。

回首來時路,得失寸心知。
〈一九九八年五月〉

昨夜星辰昨夜風

轟隆~轟隆~轟隆~。。牛車在高低不平的黃土路上顛簸前進。不停的搖晃,讓采芷全身發癢發麻。牛車上鋪著的厚厚乾稻草,更不時扎痛伊的手腳。伊真討厭坐牛車逃空襲的日子。

伊多麼思念原來那個家呀!從平地突兀拔起的三層樓,伊的住家就在最高的樓層上。厝間兩翼是寬長的陽台,邊緣排列各式的盆花。喜愛栽種花木的「多將」(日音,父親)把陽台鋪排成了空中花園。采芷不認識那麼多花草的名字,但獨獨記得「鼓吹花」(喇叭花)。每天清晨當伊醒來,一手拎起從不離身的,「卡將」(日音,母親)用碎布片為伊縫製的布偶,悄悄推門走出陽台去看「鼓吹花」。牽牽絆絆綠色藤蔓上,紫紅色花朵張開大大的嘴巴,好像在合唱清晨的頌歌,又好像要把太陽一口吞下。幾乎就在同時,厝角頂的麻雀窩也傳來了吱吱喳喳的鳥叫聲了。聽久了,采芷彷佛能分辨出麻雀爸爸嚴肅的呼喝、媽媽叫喚兒女的喋喋與小麻雀稚嫩的撒嬌聲。

采芷走向陽台邊,提起腳跟半身往下探,有時會看到樓下「厝邊頭尾」低矮的平房裡跑出幾個小玩伴。他們抬頭向樓頂的采芷招手,伊就舉起布偶向他們還禮。伊自覺是個小公主,正在接受臣民的歡呼。伊很喜歡那種高高在上,唯我獨尊的滋味。哪裡想到會有這麼一天,任由一隻該死的老牛,把伊載到一個不知往何處去的地方。

該死?最該死的是那顆不長眼睛的炸彈。那些日子裡常聽見大人口中掛著「戰爭」兩個字。戰爭是什麼「碗糕」?是不是一隊一隊排列整齊的「兵仔」走過街口,呼口號、唱軍歌,步槍上的刺刀在日頭光下閃閃發亮。如果這麼好看的遊行就叫「戰爭」,采芷希望天天都有戰爭,而且戰爭永不停止。

有一次半夜裡,采芷在睡眠中聽到屋外陽台上糟雜的腳步聲與細碎的人語,伊爬下眠床跑出去擠在大人中間看「鬧熱」。哇!遠方的天邊是一層鮮豔的紅彩色,不時有炫麗的火花衝向夜空。大人說「岸壁」(港口)中了美機的轟炸,大火正在燃燒。即使這樣,采芷對戰爭還是沒有任何具體的概念,一直到那夜一顆炸彈在三層樓附近爆炸。都說那顆炸彈原本要炸的是采芷居住的三層西洋樓,不知為什麼就掉到隔壁的平房上。平房被炸得粉碎,屋裡的住戶被拖拉出來時已面目全非。

還有一次天將亮未亮的時候,采芷朦朧的心神中,聽到好像有人用「秀剪仔」(極尖銳的台灣剪刀)劃開布匹那樣「咻」的一聲,伊的頭殼還未反應過來時,耳邊已響起驚天動地的爆炸聲。「多將」幾乎與爆炸聲同時,從床上一躍而起,抓住采芷就往樓下衝。伊往外面看,不遠處的木屋頂上升起了熊熊的火焰。他抓雞似的把采芷提進防空壕,「卡將」抱著三歲的弟弟,腳步顛顛地隨後跟著跑。

「多將」決定搬家逃空襲了。他是那樣堅決而固執,不給人任何抗議的機會。「卡將」一針一線縫製成的,采芷愛若生命的布偶,任伊哭鬧,不准帶就是不准帶。「多將」還說再不閉嘴就是討打。采芷不得不跟心愛的布偶分手了,好傷心的別離呀!伊把它們藏在房內自認最安全的角落,巴望厝樓無恙,等伊「疏開」(逃空襲)回來再相逢。

「卡將」讓采芷跟弟弟穿戴上笨重的填塞厚厚棉花的外套與防空帽。帽子的設計很怪異,不但把眉毛以上的頭臉掩遮得密不透風,兩邊還連著長長的護耳。「卡將」還在外套的「內裡」繡上采芷和親戚的名字與地址。她說:「萬一半路遇到空襲,"多將" 跟我都遇難,妳和弟弟還有命在,希望有人把你們送到親人的所在。」「卡將」說完話掉過頭去擦了一下眼睛。采芷不能瞭解,那時「卡將」是以何種心情說出這番話。伊多麼討厭穿戴外套與防空帽啊!它們是那樣的笨重又難看。沒穿多久就逼出了滿頭滿身的大汗。但是伊能找出什麼理由拒絕呢?恨只恨那些可惡的炸彈。

牛車用緩慢得令人不耐的速度在千瘡百孔的黃土路上搖晃前進。日頭落山了,晚風開始呼嘯,一顆孤星出現在天邊。牛車拐灣進入長滿「那投樹」的鄉村路。那些帶刺的枝葉在風裡張牙舞爪,有如成群鬼魅無聲譏笑逃難的人群:「跑呀!逃呀!說什麼皇軍勝利、天皇萬歲!都是騙人的謊話。只有這才是真的~恐慌、飢餓、疲憊、無休止的逃亡。。。」采芷不知道小路通往何處去,就是老牛把伊帶到天涯海角的盡頭也已沒關係啦!伊現在最大的痛苦是困倦。伊開始思念三樓尾頂伊的布偶與舒服的眠床來。伊轉身纏住「多將」鬧著要回家,要睡眠床不要睡乾草堆,要布偶不要戴防空帽。「多將」皺起眉頭悶聲罵伊:「妳沒看見前面坐的"囝仔"嗎?才比妳大幾歲?已經會幫伊老爸趕牛車,還不乖乖給我安靜下來。」

采芷裂著嘴正想哭,但一回頭就看見他~拉著牛索幫他老爸趕牛車的男孩。他也正怯怯地回過頭來,臉上顯出一點得意,又有點「歹勢」。采芷瞪他一眼並在心裡嘮叨:看什麼看,沒見過囝仔捱罵嗎?采芷把怒氣全發在那個孩子身上。男孩趕緊把頭轉了回去。。。。牛車在茫茫的夕暮中繼續前進。疲倦戰勝了一切,采芷靠著母親的臂膀沈沈地睡著了。伊夢見心愛的布偶在家中寂寞的角落低聲地哭泣。

「吱吱!喳喳!吱吱。。。」群鳥喧鬧,一聲比一聲清晰。「我在哪裡?回家了嗎?」采芷從夢中醒來,神智還有點迷糊。四周觀望,伊發現自己睡在一個完全陌生的房間。陌生?一點不錯。半舊的紙門,方塊榻榻米。牆角堆著家具,都是昨天與采芷一起坐牛車來的。窗外陽光璀璨,是美麗晴朗的一天。

「吱吱、喳喳!」鳥又叫了,越來越大聲,怕采芷聽不見似的。鳥在哪裡?抬頭看了看。哈!那不是?傍窗一株龍眼樹開著淡黃色的花,數不清有多少隻白頭鳥在枝葉間跳躍。一隻、兩隻、三隻。。。啊!這個鳥家庭可真大。它們全長一個樣:白毛蓋頂,尾巴翹翹,張著小嘴吱喳不停。也許是個鳥學校吧?采芷想,但分不出誰是校長、老師或學生。

果樹園中漂浮著淡蜜的清香,陽光把采芷照得心底透亮。伊從半開的窗口一躍而出。「撕──」,咦!怎麼回事?采芷低頭一看,「害啦!」睡袍裂開了。伊站在龍眼樹下,一手拉緊裂開的「衫尾」,愁眉苦臉地對著滿樹的白頭翁。伊多麼羨慕那些聒噪不休的鳥兒啊!唱也自由,玩也自由,蹦跳也自由。撕破衣服(如果鳥也穿衣服)也肯定不會捱罵吧!。伊在那裡自怨自艾,忽然覺得背後人影一閃,是昨天趕牛車的男孩。

「喂!你怎麼進來的。」采芷發聲問他,右手緊握著撕裂的衣襬。
男孩沒出聲,指著竹籬半開的柴門。他伸出藏在背後的右手,手裡拿著一個小木盒,盒裡放著三粒小小的白蛋。
「什麼蛋?」采芷問他,同時接過小木盒。
「蛇蛋」男孩說。
「啊!」采芷尖叫一聲很快把木盒丟還給他,木盒差點掉到地上。
「哈!騙妳的啦!不是蛇蛋,是白頭翁的蛋。我今天早上爬到樹上拿的。」男孩說著,呵呵地笑出來。
「你家在哪裡?」
「那邊」,男孩說,一邊指著龍眼樹後的籬笆。

采芷順著他指的方向看過去。不遠處一片青翠的竹林下一棟「紅磚仔厝」,屋前空地上悠閒地啃嚼著飼草的,正是昨天讓采芷的屁股震盪得酸痛發麻的老黃牛。采芷正看著黃牛,門口不知何時出現一個農婦打扮的女人。她四下張望,口裡呼喊著:「阿雄、阿雄啊!」
「我要回去了。我阿母在找我。」男孩把木盒放在采芷手裡回頭就跑。采芷捧著木盒,小心翼翼卻滿心歡喜地走回屋裡去了。

雲淡風清的五月天是放「風吹」(風箏)的好日子。山村裡的「飼牛囝仔」騎在水牛背上手裡拎著「風吹」來到溪邊的青草地。他們把牛索放開讓牛吃草。有些水牛躺進溪裡呼嚕呼嚕洗著澡,把溪水攪出圈圈漩渦與白泡。未長犄角的「牛仔子」互相頂著頭殼鬧著玩。

孩子們先把「風吹」平放到地上,鬆鬆線卷拖著「風吹」向前跑,然後出手用力拉一拉,「風吹」就如長了翅膀往上飛。不過一眨眼的光景,老鷹、鷲鳥與蜈蚣,還有翩翩展翅的花蝴蝶,都已飄盪在半空中。采芷抱著自己辛苦黏成的「風吹」怯怯站在一旁。跟別人的一比,十字形竹架上貼一張新聞紙,下面黏幾條鬚鬚的東西實在很難叫做「風吹」。伊孤單地站在那裡任憑陣陣涼風吹動衣裳。阿雄看到采芷,拉長脖子叫:「來放嘛!采芷。」其他孩子聽見了,就怪聲怪氣地叫喊:「來放嘛!采芷」,然後哈哈大笑。采芷低著頭不知如何是好,只是緊緊抓住手裡的「風吹」。

一個比別人高出半個頭,外號叫「牛頭」的男孩衝過來出手就搶采芷手裡的「風吹」。采芷嚇了一跳,還沒來得及鬆手,可憐的「風吹」立刻斷裂成兩半。采芷的眼淚直直滾落下來。阿雄飛跑過來對準牛頭就是一拳,兩個男孩扭打成一團。其他的孩子看見了,都收回「風吹」趕來看「鬧熱」。阿雄沒有牛頭高,根本不是牛頭的對手。阿雄的鼻頭中了一拳,搖搖晃晃跌倒在地上。

「流血啦!流血啦!受傷了。」孩子們大叫著隨即一哄而散。采芷站在旁邊一面哭一面叫著阿雄的名字。 阿雄掙扎著站起來一手摀著鼻孔走到溪水邊。他解開繫在腰間的布巾沾濕往鼻孔塞。他臉面朝天躺在地上,采芷靜靜坐在他身旁。微風吹著,相思樹林不停地嘩啦,小溪流水依舊淙淙。。。「大家快來看啊!一對"翁仔某",采芷跟阿雄是一對"翁仔某"」。「飼牛囝仔」不知何時圍攏過來取笑叫喊。阿雄很快坐起來。他看了采芷一眼,臉色緋紅。采芷不知道自己臉紅了沒有,只覺得耳根發熱。日頭一落山,黃昏的煙嵐很快就蔓延開來。快走到小路分叉,采芷的「厝門口」時,阿雄回頭對采芷說:「明天我給妳做一隻最好的風吹。」采芷點點頭,心裡甜甜的。

七月的鳳凰木開花把山巔燃燒成一片火紅。日頭光也不甘示弱,盡其所能放出足以把萬物燒焦的熱量。除了不得不下田的「作息人」,能不出門的人就躲在厝內「避日頭」。但等到日頭隱落到山後,大人囝仔「相招」到溪裡去「ho」魚。戰時配給的魚肉類真有限,在溪裡「ho」到的魚蝦就是加菜的餐品。一群人捲起褲管、裙腳,提著竹籃到溪中碰運氣。他們把竹籃壓入水裡,耐心等待倒霉的魚、蝦自動來投籃。魚仔入籃,提起一看,頭尾只有幾寸長,但已足以換來「欣羨」的眼光。「卡將」嚴禁采芷下水,伊只能蹲在水邊看「鬧熱」。阿雄在水裡靈活得像條魚。他會扔幾條活蹦亂跳的小魚給采芷。伊把小魚養在舊臉盆中。三兩天後,小魚一條一條翻上白肚死翹翹。伊滿懷憂傷把小魚埋在龍眼樹下。再放一批魚仔到盆中,結果往往是一樣。

當暮色從山崙湧起,成群結伴的「火金姑」就開始在草叢上、籬笆邊不停地飛舞。閃閃發亮的小飛蟲背負各式各樣奇怪的傳說。最讓采芷心裡發毛的傳說是~~「火金姑」原是橫死異鄉的幽靈,趕著黑夜漫漫的長路回來找尋自己的家園。阿雄教伊「火金姑」的「囝仔歌」,已取代了「卡將」教伊的「桃太郎」。有事沒事,伊就會「細」聲唸著:「西北雨,直直落,鯽仔魚欲娶某。鮕鮐兄拍鑼鼓,媒人婆仔土虱嫂。日頭暗,找無路,趕緊來,火金姑,做好心,來照路,西北雨,直直落。。。」。采芷把阿雄幫伊抓來的「火金姑」裝入長長的玻璃罐。微弱的螢光積少成多竟然也能照亮暗夜的小窗。

「噹噹!噹!咚!咚咚!。。。」無月的暗暝,火金姑特別明亮的時候,厝後山崙曾經傳來斷續的鑼鼓聲。那是山上一座道觀在做驅鬼的儀式。道士帶著村裡一群男孩子,在采芷家後面的山路追跑吆喝。
「來啦!來啦!有看到"無"?」有人大聲問。
「看到啦!在那裡,啊!又跑了,快追。」有人附和。
「唉呀!跑到前面厝內去啦!」有人大聲說。

他們非鬧到深夜不停止。半暝醒來去上「便所」的時候,采芷覺得厝內陰暗的角落躲著青面獠牙的鬼怪,內心非常驚慌。伊問過「卡將」,「卡將」說「多將」的職務妨礙到工廠一些人的利益,所以給錢叫道士做法術,製造一些鬼怪出來,目的是把伊全家嚇跑。
「他們真的看見鬼了嗎?」有一天采芷忍不住偷偷問阿雄。
「沒有。我問過了,幾個參加的囝仔說什麼也沒看到。」
「那他們為什麼說看到了呢?」采芷又問。
「他們拿了錢,不照著說不行啊。」阿雄說。
「那你怎麼沒去呢?你也可以去賺錢啊!」
「我,我怕妳會"著驚"。」阿雄吞吞吐吐地回答。
采芷歡喜得笑出來。伊覺得阿雄對伊真好。

當另一個水清草綠的季節回到了山村,戰爭結束了。「多將」決定搬回城裡去。除了采芷沒有人反對。伊已經不思念布偶了。伊已經愛上活鮮鮮、蹦蹦跳的小鳥、小魚等真實有生命的玩具。最讓伊離不開的,是阿雄送伊的剛剛孵化出來的「鳥仔子」。它們黃黃嘴巴啾啾叫、小圓眼睛溜溜轉,說有多可愛就有多可愛。采芷真的對「多將」生氣了。他總檢伊最不願意的時候搬家。離開山村前一天,采芷把所有的「鳥仔子」都還給阿雄,一再叮嚀要好好照顧。
「你們要搬走了嗎?」阿雄問伊。
「明天就要搬了。」采芷說。
「還回不回來?」
「不知道。」
「明年龍眼花開的時候會不會回來?」
「不知道。」
「後年呢?」
「不知道。」
除了「不知道」,采芷找不到其它可以回答的字眼。回到城裡以後,全新的生活,不同層次的挑戰,把人弄得緊張、興奮又忙亂。采芷再度回到山村,二十年悠悠歲月已成過眼雲煙。

那天黃昏,身為大學助教的采芷,帶領一組「植物標本採集隊」的學生,為了抄捷徑,翻山越嶺以致迷路。簡陋的小村,疏落的房舍,他們的簡略圖上找不到座落的位置。但是當伊看到緩緩流過的溪圳以及山崙上的小廟,伊明白自己回到了「囝仔時代」逃空襲寄居的地方。山崙上草木依舊雜亂、新墳舊墓更顯擁擠、住過的日式宿舍與果樹庭院已變成一座低矮的磚窯。竹林蔭中阿雄家的紅磚厝房依然存在,只像蒙上一層灰煙。多少童年往事悠忽湧上了心頭。。。采芷帶著學生向竹林的方向直直走去。

走近門口,采芷無法阻止自己急速的心跳。他還在嗎?結婚了嗎?還能認出當年的采芷嗎?多少問題走馬燈似的在腦中盤旋。。。虛掩的柴門適時出來一個樸素的村婦。采芷請問她路途、市鎮的方向,並提起阿雄的名字。婦人說她不清楚,也許她的丈夫認識,因為他是「在地人」。婦人把她的丈夫呼叫出來,是一個中等身材,面貌清瘦的男人。采芷再度提起阿雄的名字。男人說:「戰後不久,阿雄的老爸就把這棟厝間賣給我的老爸,他們很快就搬走了,不知道搬到哪裡去。」男人閒閒地說著,同時好心地提出用「鐵牛仔」(馬達發動的載貨用的車輛)送他們到「火車頭」(火車站)的建議,也許趕得上最後一班進城的「五分仔車」(運甘蔗、木材的小火車,同時也掛一兩節車廂載人)。

「鐵牛」的車聲軋軋,在黃土路上迎風前進。落日把晚霞照成豔麗的玫瑰紅。這就是小時候阿雄跟他的父親,用牛車載送采芷全家逃空襲的來時路。采芷在鐵牛車上不斷想著,如果二十年來伊與阿雄在山村中一起長大,兩人會有什麼樣的結局?自從那年別後,命運把兩人送上再無交會點的人生路,「囝仔時代」的稚情就此隱幽潛形,消逸無蹤。然而不管從此相逢與否或見面已成陌路,在采芷與阿雄的舊夢最深處,那些青澀年華經歷的悲歡往事,別人無從領會的眼淚與歡笑,永遠只屬兩人所共有。

昨夜的星光,昨夜的風息,跟當年的又有什麼不同呢?。
〈二零零八年五月〉

記憶中的木棉花

教室在二樓﹐窗外有株木棉樹。樹從校園拔地而起﹐理直氣壯地一路衝向青天。巧克力色澤的枝幹塔樓一般往四方伸張開去﹐在南台灣夏日的暖風裡從容自在地搖擺。我的座位緊靠在窗邊。只要稍微抬頭﹐就能清楚地看到枝頭的綠葉﹐和綠葉間呼朋引伴、跳躍嬉戲的鳥雀。

木棉花開的時候﹐小湯碗那麼大的花蕊是極搶眼的橘紅色。它們一朵一朵大大方方地高掛枝頭﹐好像滿樹點燃了閃爍的營火。花開過後結成棉球﹐成熟後就在枝頭爆裂﹐風起時棉球就離枝墜落。有些潔白的棉絮隨風飛舞﹐若不細看﹐會錯以為是從北國冰河飄來的雪花。 那些飄落地面的木棉﹐是我跟一個小學、初中的同班好友真心的愛寵。

下課後返家前﹐我與她經常流連校園,在木棉樹下撿拾雪白的棉花團。當時心情﹐期待著有朝一日能收存到足夠的棉絮﹐送到棉被店裡打造一條輕柔可愛的【囝仔被】(娃娃被)。初中畢業後﹐我升讀母校的高中部﹐而她雖經學校錄取﹐卻奉父命放棄入學﹐一個人孤單地前往遙遠的台北(當年從高雄坐慢車到台北需要整整十個小時)就讀女子護理學校。離家前夕﹐她一再叮嚀﹐每逢木棉花開﹐別忘了寫信告訴她。她並要我繼續收集棉絮﹐以完成“做棉被“的心願。  

高三那年的國文老師姓程﹐他當時年約六十﹐住在校內單身教職員宿舍。他長得肥胖﹐有一個滾圓的肚子﹐調皮的學生給他取了個外號叫大西瓜。學校離高雄港口不遠﹐晚春初夏,南台灣溼熱的風從海面吹進教室﹐使人困頓欲眠。程老師用很難聽懂的山東口音努力地講課,那經常是我給遠方好友寫信的一段好時光。有一次﹐我在信裡這樣開頭:「XX:木棉花又開了。午後炙熱的日頭把木棉花照成一團讓人無法直視的火球。大西瓜在講啥因為口音太重故而『莫宰羊』。教室裡有人手托香腮﹐杏眼微張假做傾聽狀﹐其實是夏日炎炎正好眠;有人振筆疾書﹐狀若做筆記﹐其實在趕寫下節要交的功課。我正好廢「時」利用﹐給妳寫下這封信。。。」

 我文思如江水滔滔,一發而不可收拾。。。不知過了多久﹐無意中一抬頭﹐發現大西瓜正站在我的書桌前﹐目光從眼鏡上方逼視下來。他伸手取走我桌上的信紙﹐一言不發轉身回到講台上。我胸口噗噗跳﹐心想“代誌大條“(事情嚴重)了。我不但上課偷寫信﹐而且滿紙荒唐言﹐對老師大不敬。那堂課苦撐到盡頭的感覺至今難忘。 程老師沒有當眾對我說出任何責備的話語﹐想來是為了給一向 “形象端莊“的我留點面子。他也未曾在課後把我調到辦公室去訓戒。

畢業前夕﹐他甚至對我說過這樣一句話:『如果不念中文系﹐就不要回校來看我』。他顯然把我看成是他一脈相傳的得意門生。當時年輕的我﹐未能免於時代潮流的沖擊與現實生活的考量﹐終究沒有完成老師的心願。大學聯考雖然以第一志願進入了夫子的殿堂,最後還是做了中文系的逃兵。大一那年暑假返鄉﹐聽到程老師因心臟病突發過世的消息﹐因為心裡還牽掛著老師那句話﹐我竟然心虛到沒有勇氣到靈堂前與程師告別。  

離別家鄉許多年後返台再度踏入母校的大門﹐景物人事兩皆非。舊時古樸的木造二層建築﹐早已改建成美輪美煥的教學大樓。曾經消磨過無數晨昏的的籬笆院落紅亭小院﹐則成了氣勢磅礡的綜合圖書館。連那株鬱鬱蔥蔥﹐高大挺拔﹐當年以為能活到地老天荒的英雄樹──木棉﹐也已消失無蹤。「青青校樹﹐萋萋庭草。。。筆硯相親﹐晨昏歡笑﹐奈何離別今朝?。。」﹐耳邊若有驪歌響起﹐迷朦眼簾中﹐木棉的樹魂花魄﹐似乎在原地顯靈重現。

驀然回首﹐與青春再度相逢﹐自己仿佛又還原成短髮齊耳的白衣黑裙女﹐傍著綠窗花樹﹐埋首案頭﹐向遠行的好友訴說少女心事:為賦新詞﹐強織的淺恨與輕愁! 寬厚待人的程老師客死台灣已逾四十年﹐埋骨處恐早已淪入蔓草荒煙。相約共織棉被的好友﹐也在數年前木棉花開的季節因肺癌走完了生命旅途。

回首前塵﹐恍然一夢﹐唯有記憶中那株木棉樹﹐那璀璨的橘紅花色﹐牽絆著無法割捨的師恩與友情﹐在內心深處銘刻成一柱望鄉的圖騰。它映襯著遠方舊鄉明亮的陽光﹐在清晨淺宵的殘夢裡燃放著火焰般的輝芒。 〈二零零三年七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