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February 22, 2024

《雙貓記》之二~~白貓

 

自從大黃貓被軍用吉普車撞死之後, 母親傷心了好長一段時間.每次提到,總是眼淚汪汪,泫然欲泣.她甚至產生了終其餘生不再養貓的念頭.

父親並不特別愛貓,但卻是老鼠的絕對厭惡者.有一天當他發現那群可惡的鼠輩(知道貓王駕崩?)翩然來歸,竟然跑到廚房內置放碗筷的竹籃中,上下溜達吱吱嚷叫的時候,他興起了再養一隻貓的意願.那年我在高雄某初中執教的班上有個男學生,他家的母貓剛好生了四隻貓baby.當他聽到老師家需要養貓抓老鼠,他立刻快馬加鞭把一隻貓咪送到我家來.小貓咪全身純白,藍中帶綠的眼睛閃著玻璃珠的光芒.我找到一條紅緞帶,掛上一個小鈴鐺,隨手繫在小貓纖細的脖子上.

那天黃昏,讀小學一年級的小妹放學回家,看見飽餐一頓後,躺在靠牆鞋櫃上呼呼大睡的小貓咪,她頓時眼睛發亮,轉頭就問:「大姊,誰買的玩具貓? 好可愛喔!是要送我的嗎?」從此她經常把貓咪攬入懷中寸步不離.那個送貓的學生曾經告訴我,小白貓的媽咪是「Made in USA,小妹聽到後擔心起來,開口問我:「大姊,小貓咪聽得懂台語嗎?還是要跟牠講美國的ABC?

不知道是我家的貓食太過營養,還是貓咪本身的基因遺傳,小白貓抽風似地成長,不到一年已長成了很大的一隻.牠調皮搗蛋同時也身懷絕技,輕輕一躍就能攀上天井中的藤花竹架再騰身飛向紅磚瓦鋪成的「厝頂」.牠經常賣弄這番輕功,因此引來附近老少貓仔的興趣.特別是在五更黎明時辰,當人們好夢正酣的時候,牠們三五成群在「厝頂尾」 呼朋引伴,追逐咆嘯,引起全厝內因被攪擾以致失眠的大小人眾,怒氣填膺憤恨不已.

小白貓最得意的表演是盪鞦韆.天井中有一座爬滿了珊瑚藤(coral vine)細枝嫩葉與粉色小花串的竹架,是牠表演絕技的場地.我們經常看到牠用兩隻後腳扣緊竹架,身體倒轉懸空,使勁來回擺動.牠這樣的動作如果只是「自得其樂」倒還罷了,偏偏卻是唯恐人不知,為了炫耀非凡技藝,口裡大呼小叫,引得厝內眾人出來圍觀.父親看到自己辛苦栽培的珊瑚藤,被搖幌折磨得枝葉飄零落花繽紛,忍不住抓起白貓,在牠屁屁上一陣好打.白貓掙脫了父親的魔掌,跳脫開去,蹲坐在不遠的屋瓦牆角邊對著我們顯露出一幅委屈可憐的模樣.

父親不太「甲意」這隻白貓,因為牠除了「七早八早」在屋頂跑跳追逐玩"躲貓貓", 破壞了家人的好睡眠,更糟糕的是牠對於自己的天敵(老鼠)也採取友善放任的態度.曾經有一隻肥胖的老鼠從牠臥蹲的地面不遠處跑過,睡眼惺忪的白貓仔竟然懶惰到沒有躍起追逐,而讓老鼠安然退場.父親正好看到這幕場景,氣得咬牙發誓,要把牠外送出去,另外養一隻會抓老鼠的「好貓」.

不久以後的某一天,住在鄉下的阿姑進城來探訪.母親找到一個有蓋子的竹籃, 準備把白貓放進籃裏讓阿姑帶回鄉下去.她前後四處找遍,就是沒有白貓的蹤影,更奇怪的是連七歲的小妹也一併失蹤.全家總動員裏外翻遍,最後在一處陰暗的壁櫥角落,厚重的棉被底下,小妹抱著白貓微微地喘著氣.任我們好話說盡,威逼利誘,小妹就是不肯出來吃點東西.她唯一的條件就是~~留下白貓咪.

小妹用絕食的苦肉計獲得了最後的勝利.白貓被留下來繼續在「厝尾頂」追逐母貓,製造噪音擾人睡眠;在藤花竹架上玩把戲盪鞦韆.這些當年被認為頑皮貓使壞的行徑,經過了半個多世紀歲月的沉澱洗濯之後,如今已成為我回憶的螢幕上一頁美麗的風景.

                                   (2/2024年 修訂)

 

 

Saturday, January 27, 2024

依舊好青山

 

                                

〈前言〉

聞悉施明德先生於2024115,在台北榮總醫院因宿疾肝癌辭世.一時之間,前塵往事如波濤洶湧在我腦海裡激盪不已.

因為住家相距不遠(同屬"三塊厝"~三民區舊名),我們三姊弟與施家兄弟以及施明德的初戀情侶陳麗珠同時期先後就讀於同一所小學~高雄市立三民國校. 我與施明德的二哥施明雄同屆隔壁教室;施明德與我大弟六年同班;陳麗珠則是我大妹同班同學.明德與麗珠那段青梅竹馬歷盡劫難卻無緣共偕白首的虐戀,我們知之甚詳,每次談及總覺遺憾.

我家門前的"三鳳中街"(一條長度約四百公尺狹窄的街路,東西走向,西邊止於三民國校,東邊路口接近高雄中學),往東而去不遠,就是如今已成歷史古蹟的日治時代的建築「高雄車站」.施明德的住家就在火車站附近.基於地緣的關係,中街仔(三鳳中街的簡稱)就成了施家兄弟上學必經的途徑.那些年上學的日子,三不五時就會看到穿著童子軍校服的施明德路經我家門口時踏過台堦進門呼喊我大弟一起前往學校去.

那一年(1962)施明德在小金門當砲兵軍官,因為推動台灣獨立運動,遭到軍法處判決死刑消息傳回三塊厝,一些看他自小長大的婆婆媽媽無不暗中擔憂,怕他很快就會被一槍斃命. 我母親在年節祭拜神明的供桌前,也曾一再祈求上蒼,懇請神明保佑Noli(施明德日名音譯)能保住生命平安歸來.幸好當時美國總統卡特正致力於推動人權外交,美國國會議員也對國民黨政府施加壓力後,得以改判無期徒刑.他在牢中度過了15年歲月後才被減刑釋放.

施明德因為「美麗島事件」再次入獄.他前後在獄中度過26年的青春歲月,直至1990年出獄時已接近50之年歲.從這開始直至2006年發生了「紅衫軍倒扁運動」之前的16年間,是他一生中最風光顯赫的時日.由於他無畏威權統治的迫害,無懼於喪失生命的危險,抱著"不成功便成仁"的烈士心態,勇往直前,因而獲得「台灣曼德拉」的美譽. N.Mandela帶領南非以非武力手段結束種族隔離制度. 他受到南非當局囚禁27.1994年成為南非首任黑人總統,是世界上最受尊重的政治家之一.

可惜當「紅衫軍之亂」發生之始,為了個人的名利得失,他同意出任為紅衫軍倒扁運動的總指揮.他在前導車上意氣風發,大聲呼喝~阿扁下台!引出了追隨者紅衫人潮的所謂百萬人的熱烈響應.他的此番大動作,傷透了自小與他一起長大,患難時不離不棄的知己老友的心.大家與他逐漸疏遠,終至斷絕了聯絡.如今斯人已逝,他的是非功過以及與紅粉知己糾纏大半生的恩怨情仇,就由將來的歷史來做最後的定論吧!

1990年施明德從「美麗島案件」剛出獄後不久,那時我正好返台參加在台北師範大學舉行的「全美高中漢語教師研習會」.長別了30多年之後再相逢.歡喜之情無可言喻 .時光匆促,又是一個30多年轉眼逝去. 如今故人辭世,惆悵婉惜之餘,自故紙堆中 翻出舊作《依舊好青山》,稍加修飾,重新登載,以資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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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憶中,「囝仔時代」的施明德,不上學的日子,常常跑到我家對門的「鳥仔店」去看「鳥仔」和旋轉籠裡的松鼠.這段是他坎坷生命中最值回憶的童年.他特別愛看松鼠那麼沒日沒夜地踩動籠內的轉輪.少年單純的歲月,就那麼看呀看的,也能消磨一個個長夏無聊的日午到黃昏.

初中時代的施明德,結交了一群「好兄弟」.暑期或沒課的午後,這一夥好兄弟就會群聚在「中街仔」黃姓朋友的二樓涼台,有一搭沒一搭地說閒話~追求女朋友,學校考試,理想與抱負等。有時候七、八個人中沒人吭一聲,只是閒散地或站或坐或蹲著,在涼台上看著低空飛翔的鴿群,任由壽山嶺上的夕陽,染紅了青春無憂的臉龐。

一九九零年七月,一個薄雲微風的午後,我抱著姑且一試的心情,打了一個電話給「民進黨台北市黨部」,很快從那邊傳來一聲極清脆的台語:「民進黨台北市黨部,你好!」我心境頓覺一震.在台北打了多少次電話,這是唯一的用「媽媽教我的話」回覆的地方.先找到陳婉真,再由她連絡當時在家的施明德.不久以後,電話聲再度響起. 明德慣有的稍微低沉,不急不緩的聲音從那端清晰地傳來.

我們談了好一會,明德一直保持平靜的語調.他說他剛從監牢「出來」就碰上「國是會議」(1990年李登輝總統邀約朝野各界代表招開的政治會議,研修《中華民國憲法》,推動憲政改革),還沒有時間回高雄.他計劃七月底八月初作一趟環島演說會,感謝大家對他的關心與支持.

「喂!明德,你說話的聲音中氣十足,不像剛『出來』的人.」我興奮地說.

「剛『出來』的人應該會有什麼聲音呢?」明德大笑.

「十幾年來,一直聽說你在『裡面』被折磨得〃死來昏去〝,除了牙齒全掉光,你的頭殼有沒有被『電歹去』啊!」我問他.

「你聽我說話,像不像頭殼歹去的人?」他還在笑.

「沒有啊!」我也大笑起來.我的笑聲尚未中段, 突然從電話線那端傳來一聲女性的尖叫.我嚇了一跳, 趕快問他:「什麼代誌啊?」

「沒什麼事,是艾琳達啦!她看到一隻GAZUA﹙螳螂﹚叫我快去打,你等一等,我叫她跟你說話。」

Hi!艾琳達,還記得我嗎?」我在電話這頭問她.

「怎麼不記得?」她在電話中滔滔不絕:「一九七九年明德他們在忍受美麗島大審的時候,我在美國到處奔波求援.Houston,就住在妳家,對不對?」

「對啊!妳的記性不錯嘛!」

「不可能忘記啦,在我們患難奔波的時候伸出的援手才是最寶貴的.我怎麼會忘記?」

「喂,艾琳達,妳一向天不怕地不怕,國民黨軍警特務都不怕,怎麼怕一隻小小的GAZUA?」我忍不住笑出聲來.

「大隻GAZUA真的很可怕,嚇死人啦!」她在電話那端也笑.想不到天字第一號女強人也有嬌憨膽小的一面.

記得那年,「美麗島事件」發生後,施明德等黨外菁英被追捕入獄.風塵僕僕奔走江湖的艾琳達偕母南下休士頓。艾琳達忙著開會與同鄉見面,爭取支援.老太太手裡有幾百封信要寄發給全美同教會的會友.裝信紙,寫信封,貼郵票,她手忙腳亂沒一刻休息.我過去幫忙,信的內容至今已無法全部記憶,只記得用特大字體印的一句話:「救救我的台灣女婿施明德…」.

那晚艾琳達拖著疲倦的身子回來時已過午夜,臨睡前聽到了我無心透露的一句話:「我和施明德、陳麗珠自小相識.」她忽然睜大眼睛,精神百倍的要我把他倆的故事從頭說.我簡單的敘訴了一下.聽了我說完的故事後,艾琳達忿忿不平地說:「哼!施明德心中只有麗珠和兩個孩子,根本沒有我.

.「當明德處於那樣被捕入獄, 隨時會遭到死刑槍斃的山窮水盡的絕境,妳哪來的勇氣毅然跟他走上結婚禮堂的?」艾琳達沒有正面回答我的問題,停了片刻才說:

「妳看,他長得蠻帥是不是?那時候,台北美國學校有一群女生對他著迷,都把他看成一個英雄偶像呢!」我當時語塞.自小相識,只覺得他安靜斯文,從來沒有把他看作是帥哥一枚.,

當晚七點半,婉真又來電話,約我飯後出去喝咖啡。八點半,我準時到達約定地。那是一家肯塔基炸雞店,裡外一片人海,那裡能找到一個可以說話的角落?

明德匆匆走過來.一秒鐘我就認出是他,除了唇上多出一簇短鬚,三十多年來沒大改變.

「總算出來了,謝天謝地.我看看,有沒有被打斷腳骨?」我高興得有點兒語無倫次.明德轉了一個圈,「怎麼樣?還可以吧?」他問.

「很好哇,氣定神足.自由真是最好的營養劑.」我說.

明德小我不到一歲, 我已自覺是個老太,而歲月並未在他臉上留下太多的痕跡.

「你怎麼這樣不顯老?是不是在『裡面』時間暫停?進去是幾歲,出來以後還是『平少年』?」我急著問,明德只是笑而不答.

「這裡怎麼能聊天?走,我們到別處去.」婉皺著眉頭說.

「那就去國賓飯店吧,前幾天去過,印象還不錯.」明德接上口.

於是由婉真開車,我們就往國賓去。行經一條街路時,婉真指著離路邊不遠的樹叢說:「我剛從美國回來時,人們害怕國民黨的暗算而不敢租給我房子,我只好住在一個破BUS裡面.!我住的BUS本來就停在那裡,有一天才出去了一下,回來以後發現BUS不但已被警察拖走,連樹林都『栽』好了,速度之快,可說是世界第一」.不久就到了國賓飯店.我們找個靠窗的角落坐下,各自要了一杯咖啡..燈光下明德的五官輪廓顯出特別明朗的線條。他不說話時的身態顏面,很像沈思玄想中的哲學家.

「喂!明德,你這副尊容最近天天上報,有沒有人請你簽名留念啊!」我問他。

「簽名是沒有啦!不過坐計程車時,曾有『運匠』(司機)問:你是不是施明德?我承認了,他就堅持不拿車費.後來後來遇到同樣的問話,我就說不是啦!只是顏面有點相像.」明德繼續說下去~「曾經有一個老芋仔運匠一口咬定我是施明德本尊無誤,還向我道歉喔!」

「如果身邊坐的是你家『番婆』,你還能這樣說嗎?」

「那就沒法度啦,只好硬著頭皮承認.有一次我單獨坐車,碰到一個運匠,他也不問我的尊姓大名,就堅持不拿車費,還說我為台灣的民主付出太大的犧牲,他要以免費載送當作對我的回報.我當時深受感動,但是一到目的地車停之後,我匆匆把錢丟在座位,打開車門落荒而逃.總不能因為坐牢就坐霸王車啊!」明德雲淡風輕閒閒地說著,好像在敘述的是別人的故事.

客人進進出出,大部份人都把眼光投向他.他的態度倒也從容,大方含笑地接受那些注目禮.一向不習慣做「台上人物」的我反而有點緊張.正面對他坐著,慢慢有了一個新發現,每隔幾分鐘,明德的視線會向四週前後很快地瀏覽一下,可能是大半生被特務追蹤而養成的警覺性吧!

還沒坐多久,江鵬堅夫婦、陳唐山夫婦先後出現.意外的重逢,不免一番欣喜.話題有時轉到派系的整合,有時纏繞在明德與他的「番婆」的感情事上.什麼「大男人」、「小男人」的取笑他,明德不以為意.在座的人都說他應該出來做「整合」的工作.明德不表可否,他只說兩邊人都是「老戰友」,但是自己才「出來」,現在應該先做的是「認識時務」的工作.我告訴他,不但島內需要他出來「整合」,海外也是一樣.他只笑笑,臉上顯現「肚裡乾坤,山人自有妙計」的神情.

回去路上還由婉真開車.坐在後座的我,看著兩人的背影,心中想著~多麼奇特的兩個人啊!聽到他們的自白,原都內向、害羞、不愛鬧事的性格.只為了選擇「台灣」為「最愛」,兩個人都走上崎嶇不平的人生路.他們無怨無悔,還把身受的苦難當做笑話來敘述.雖然說說笑笑,但我還是能感受到他們兩個人玩笑背後對家鄉島國至死不渝的深情.

下車後與明德道別,一向不行西洋禮數的我也忍不住的擁抱了他一下.感謝他這大半生為台灣的奉獻與犧牲.也感謝我自小認識的小朋友中出了他這一號人物,讓我覺得與有榮焉.明德在車裡頻頻招手,婉真的車緩緩駛向暗夜的街路中.我回到師範大學的住宿房裡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給遠在Houston的老公打了一個長途電話,告訴他:「故人無恙,依舊好青山.         

                                   (1990/2024年一月修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