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March 15, 2009

夜半哀聲

雖然時空已超越半個世紀,現在每當想起,往事猶如秋天的落葉,顏色泛黃卻還脈絡分明,它們層層疊疊,此起彼落不斷在腦海中翻飛湧現‥‥‥。
一九四七年前後台灣那段政治、民情動盪不安的歲月,在一個讀小學一年級小女孩單純的心目中,時間只是一條流淌不盡的長河,對生命沒有什麼特別的期待。一成不變的生活,衣食雖不豐美但也尚足溫飽;玩具雖然匱乏,但與玩伴在樹蔭下有跳不倦的「草葵笠」(台語:跳方塊的兒童遊戲),草叢間有捉不完的「火金姑」(台語:螢火蟲)。就在不知憂愁為何物的那年早春二月,把我的童年染上斑斑血漬的「二二八事變」發生了。
此後很長一段日子,先後從大人憂懼的眼瞳中,壓低抖顫的聲音裡,知道了人間煉獄慘酷的現象:壽山上死了很多人,到「高雄要塞司令部」去請願的地方代表一個也沒活著回來,屍體都扔到山下高雄港的海溝裡去…‥愛河漂流許多浮屍,很多失蹤人口的家屬哭號著在河邊追著鮮血染紅的河水認親人…‥高雄中學的學生,被軍方「拖拉庫」(日音台語:大卡車)載走,從此一去不還,生死不知‥‥‥。

風聲鶴唳,滿目蕭條。學校關門, 孩子們被家人嚴管不能出門。大人有要事非出去辦,也是來去匆匆。住在後街的「阿公、阿媽」(台語:祖父、祖母)、阿姨、佣人以及住在同一「樓仔厝」(台語:大樓)的幾房親戚都趕過來到我家避難。阿公那棟三層西洋樓,凸兀在十里平房中,是亂兵、流氓搶劫時明顯的目標。我們的「起居厝」(住宅)靠街,店面不寬但縱深頗長,大家擠住在一起人多壯膽,禍福與共。
阿舅剛從日本學醫歸來。他不顧阿公阻擋,堅持照常到市內的「衛生院」上班。他說「衛生院」裡外擠滿了受傷群眾,醫師人手不夠,不能不去。況且他們都掛上「紅十字會」的臂章。兩國交戰,不傷紅十字會員是國際慣例,應該不會有什麼危險。
有一天黃昏阿舅下班回來,人忽然瘦了一圈,神情驚恐憔悴。他嗚咽地陳述那天在「衛生院」發生的慘事。他說軍隊一衝進醫院,不分青紅皂白,見人就開槍。他和院長以及別的醫師已經無路可逃,匆忙中躲到靠牆的辦公桌下。幾張小小的辦公桌那裡藏得下一群人?可憐他們一個一個被拖出來,先剝去外衫褲,再命令他們雙膝跪下,高舉雙手,一話不說,就地槍決。
阿舅聽到一個同事臨死前淒厲地喊叫:「你們這些兇手、土匪,天理難容。」跪在阿舅前邊的院長,也在一聲槍響之後就倒臥在血泊裡了。剩下阿舅一個人了,他自覺無望,靜靜等待命運最後的安排。士兵命令阿舅舉起雙手,正要舉槍發射時,發現阿舅手腕上的日製手錶。他放下步槍,伸手剝掉阿舅的手錶,然後又舉起步槍,正要扣動扳機時,門外傳來司令部發出的停止屠殺口令。阿舅死裡逃生,揀回了一條命。
消息越來越壞,再也沒人敢出門了。我們一大家族二十多口人日以繼夜地擠在天井後兩個小房間裡,米糧已盡,青菜、水果有錢也無處買。那幾天,我們全靠「厝後壁」(台語:屋後)賣「糕仔餅」(台語:糕點、餅乾)老阿婆因為無法出門做生意,囤積在家的餅干和開水度日。
一天早上,我和弟弟妹妹在厝中央的天井周遭,無聊得不知道做什麼才好的時候,忽然聽到「碰」的一聲巨響,幾乎同時,看到爸爸從藥局直衝進天井來。他鐵青著臉一面跑,一面喊:「兵仔撞破門進來啦!兵仔撞破門進來啦!」三歲的妹妹嚇得尖聲大哭,媽媽從廚房箭一般直射出來。她左手抱起妹妹,右手五指緊緊扣住妹妹纖細的喉嚨,咬著牙根說:「不准哭。兵仔聽到妳的哭聲就會跑進來,若要大家都死,不如先「乎」(台語:讓)妳沒命。」妹妹大概被媽媽兇惡的眼神跟語氣鎮住了,哭聲即刻卡住。
妹妹被媽媽貼胸緊抱著,長睫毛帶淚的大眼睛吧噠吧噠地看著我和弟弟跟在後面往厝內跑。我們一大群人擠進了最后一間房,那兒原本是柴房,陰暗又不透風。我在那兒緊跟著大人蹲下,感覺到氣都喘不過來。阿媽和媽媽不斷低聲唸著「南摩阿彌陀佛,救苦救難南摩觀世音菩薩……」。
提著步槍上插刺刀的兵仔並沒有闖進「後壁」(台語:後面)房間來。他在藥局裡翻箱倒櫃鬧了一陣,拿了爸爸的手錶,所有的現款就離開了。爸爸事後回憶說,他跑離藥局的一霎那看到了那個兵仔的身影。很熟悉的印象,記得前幾天來買過藥。原來客客氣氣,笑容可掬的一個人,怎麼說變就變,變成了帶槍搶劫的強盜?
那天下午,四個「厝邊」(台語:鄰居)充當臨時救護義工的青年,扛著一個擔架匆匆走進我家來。擔架鋪著乾稻草,上面躺著一個滿身鮮血的老人。他們把老人連同乾草包放在我家藥局內。他們說,在路邊發現那個不知名姓的老人。抬到我家是因為附近診所門戶深鎖,幾所大醫院路途遙遠,且都已人滿為患,希望身為藥劑師的爸爸能替老人止止血,或者想辦法聯絡到伊的親人。也不等爸爸開口,他們就匆匆離去。爸爸找人幫忙把老人連著草包抬到隔壁「撞球間」的球台上去。
老人中了一槍,子彈從右肩透過後背,沒有傷及要害,如果能止血,應該可以活命。爸爸沒有任何止血的藥物。他一籌莫展地看著老人的傷口湧出鮮紅的血液,他不斷用乾淨的紗布擦拭傷口周邊黏稠的污血。媽媽蹲在老人身邊一湯匙一湯匙地餵以溫開水。爸爸試著和老人說話,但老人什麼話也說不清楚,只是「哎喲!哎喲!」地哀叫。他從下午叫到黃昏,又從黃昏叫到夜半。那淒厲沙啞的慘叫聲,傳過天井,透進我們半昏半睡的耳膜裡,令人手腳發冷、毛骨聳然。老人叫到第三天清晨就斷了氣。
之後,他是怎樣被認了屍,又怎樣從我家被移了出去,我已全無記憶。我只記從那時以後,在我夜夜睡夢裡,我經常看見那個白髮老人胸口大把大把的鮮血,常聽見他悽慘的哀號聲。而「二二八」三個令人傷心的數字,也只偶然在親朋知友的耳邊如微風一般,悄悄傳遞著一些家破人亡,血淚斑斑的故事。 很久很久以後,老人的血漬和哀叫才慢慢地從我的夢魘中消失,而我無憂無慮的童年也就跟著成為永遠的過去。
(1995年七月原稿,2009年三月修訂版)

Saturday, March 14, 2009

青青校樹

進入國民小學之前,「厝邊」(台語:鄰居)的「大漢囝仔」(台語:年紀較大的孩子)已經給了不少可怕的警告:不聽老師的話會罰站;不交功課會捱打。有人把「被罰半蹲膝扛椅子」的動作表演給我和我同年的孩子看。有人建議書包裡放一盒萬金油。被打手心前先抹一層萬金油就不會那麼痛。把我們幾個即將入學的小孩嚇得瞪大眼睛,大氣不敢喘一口。入學那天,我懷著驚惶無助的心情,由母親拉著一步一步地走向不可預知的未來。

九月一號開學日。鳳凰花剛剛開過,新長的枝葉綠蔭如蓋。一個手拿麥克風的男老師大聲命令我們排好隊蹲到樹蔭下,家長站在一邊。級任老師把自己的學生帶到教室裡。學生按高矮分配座位,然後老師就開始點名。我們的級任老師姓康,大眼睛、白皮膚,相當漂亮。後來才知道她台南長榮女中剛畢業,當時年紀還不到二十歲。她是「菜鳥」(台語:沒經驗的新手)老師,我們是菜鳥學生。她點名點得非常慢,有時還讀錯音,學生也不知道她叫的是誰。

站在走廊上的家長聽到了,趕緊呼叫自己的兒女(呆坐在教室內兩眼發直的小木雞):「老師在叫你啦!趕快說『又』」。康老師也覺得不好意思,乾脆就叫我們自己報名。雖然師生說的都是台灣話,但是也鬧了半天才把名點完。很多學生只知道自己日、台語音混合的小名如「阿ko啊」(×子),或者純鄉土的「阿英」、「阿雄」等,不知道自己的全名。不像現在台灣很多新潮派父母,用中文連名帶姓地呼叫自己的孩子。

康老師叫我們把分發的筆記本、教科書、彩色紙等都放進書包。她指定一個看起來比較伶俐、身材較高的女孩當班長。康老師交代得很清楚:老師一進門,班長大喊一聲「起立」,全班就要起立。老師走到講台上,班長喊「敬禮」,全班就要敬禮。敬過禮後班長再喊「坐下」,全班就坐下。如法炮製了幾次,上午很快過去,我們就放學回家了。那時低年級生分上午班與下午班上課。上學好像沒那麼可怕,我比較安心了。

第二天早上在教室裏,當班長喊過「起立」,全班正要向老師行禮並呼叫「老師早」的時候,緊張過度的我竟然一屁股跌下坐回椅子去。椅仔響得那麼大聲,全班嚇了一跳。同學先是轉頭看我,然後爆出了一陣大笑。羞愧交加,我的眼淚忍不住掉下來。一個讀高年級,住在家對面的姊姊正巧走過。她看到了這一幕,笑彎了腰還嫌「無夠氣」(台語:不夠),回家後更到處宣揚,害我被人取笑了好幾天。

見到「蔣公」銅像和老師一定要敬禮的日子倒也過得很快。轉眼就拿到了生命中第一份成績單。我注意到名次欄裡填了一個「3」字。「3」字我懂,但「名次」是什麼「碗糕」(台語:東西)卻莫名奇妙。拿了成績單回到家。父親接過去瞄了一下,蓋個章就默默遞還給我。下學期的名次由「3」變成「1」的時候,父親臉上露出笑容,拍拍我的頭說:「進步了,很好。」。我這才知道第一名原來比第三名好。於由虛榮心在作怪,我把本來要告訴他,第一、二名同學搬家轉學的事吞到肚子裡去。

小學二、三年級的時候,每天第二節下課,第三節上課以前,全班排隊到操場去喝牛奶。校工把美援的奶粉,倒進熱水沸騰的大鐵鍋,攪拌那麼幾下,就成了全校師生的營養品。沒滋沒味的脫脂奶實在難喝,可是老師逼著,我們只好像吃藥一樣咕嚕咕嚕喝下去。後來,老師說也可以帶回去讓家裡人喝。我帶著一個大玻璃瓶到學校去裝牛奶。

有一天,不知道為什麼,手裡灌滿牛奶的玻璃瓶爆裂了。玻璃碎片加上牛奶汁潑滿一地。當時我幾乎嚇破膽,以為會受到老師的責罰。康老師沒有責備我。她拉起我的手臂仔細瞧,看看有沒割傷,然後就彎下腰身清理滿地的狼藉。半個多世紀過後的今天偶然想起當年事,情景歷歷猶在眼前。至今對康老師還存著一份感激的心情。

升上中年級以後,不但讀第一名還當了班長,我就喜歡上學了。上課的日子去,不上課的日子也去操場玩。學校有「民眾同樂晚會」的夜晚更愛去。覺得自己是學校的主人,扶攜老阿伯,老阿姆進禮堂找座位是光榮「e」(台音:的)「代誌」(台語:事情)。當年才三十歲出頭,留學日本專攻藥學的父親常帶一些瓶瓶罐罐,藥水什麼的上台去「變把戲」。有時把我叫上台當助理。他把不同試管內的藥水倒過來又倒過去,幾番折騰以後,管內的液體就變出紅、藍、紫等不同的顏色。台下的人拍手大聲叫好,我覺得滿心歡喜,更感到「與有榮焉」。

晚上到學校去只敢乖乖地坐在人多聲雜的大禮堂,絕對不敢離群跑到黑暗的角落。日治時代留下來的古老校園,到處充滿了鬼魅幽靈的傳說。燈光昏暗的廁所,老態龍鍾的大榕樹,絕對是傳說中幽靈出沒的所在。當時聽過,最讓我毛骨悚然的鬼怪故事,並非白袍長髮、暴眼吐舌「那投姐仔」(台灣鄉野傳說中。被丈夫害死後,冤魂復仇的女鬼)那一類型。有人說晚上曾在學校的木造樓梯邊看到兩條穿著日本木屐的長腿(沒有頭、臉),一歪一歪地爬上樓去。那個「穿日本木屐的腳腿在爬樓梯」的鬼話,一直潛藏在我腦海裡折磨我直到我長大。

上了五年級以後,「初中入學考試」這名詞就經常掛在老師的嘴邊了,但是我們並沒感到太大的壓力。每天中午吃過飯或下課以後照樣在校園裡玩「跳草笠」(在地上畫戴草笠的人形,再畫線分方塊,兒童逐塊跳著比賽~童年的遊戲)和跳繩。漸漸地,耳邊風會吹過一些男生愛女生「有的沒有的」(台語:沒有根據)的謠言。這些傳言猶如南台灣午後的「西北雨」,淅瀝嘩啦一陣很快就過去,誰也沒牢記在心上。但是有一件愛情的悲劇,現在還深植我心,回想起來還覺惆悵不已。

那是一對男女老師的畸戀。男主角是體育老師,女主角則是我們康老師的好朋友林老師。聽說體育老師原先「甲意」(台語:中意)的是長得比較漂亮的康老師。可是康老師不理睬,他轉而追求林老師。林老師家在學校的正對面,是一棟日式宿舍,矮矮的竹籬門,門內花木扶疏。因為是康老師的好朋友,我們放學沒事就往她家竹籬門內跑。林老師父親早逝,她與母親同住。

課後的校園裏,我們經常看到壯碩的體育老師和苗條的林老師在樹蔭下說著悄悄話。淘氣的男學生就把他倆的名字牽連在一起,而小女生們開始咬耳朵傳遞新鮮的話題:體育老師和林老師在戀愛囉!「戀愛」在當年國小孩童簡單的頭殼裡,其實只是一片迷濛的煙景。。。然後,我們就發現林老師臉色變得蒼白、身體更行消瘦。她常常在哭,偷偷地擦眼淚。過了不久,體育老師不見了。之前曾聽說他住在很遠的鄉下,山的另一邊。他家裡有一大片茶園和農地。我們以為,體育老師只是請幾天假回家去看看。但是我們從此再也沒看到他。

林老師的臉色越來越憔悴,腰身卻越來越發福,肚子圓圓地凸出來。我們以為她肚子裡「生面虫(台語:蛔虫)」,像小時候很多孩子得過的症狀一樣:面黃肌瘦,腹漲如蛙。後來聽說她被送到醫院去。我們再到她家的時候,發現客廳多出一個搖籃,搖籃裡躺著一個幼嬰仔。林老師卻完全變了一個人:傻傻地坐著,看到人就傻傻地笑。

林老師的母親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告訴我們事情的真相。原來幼嬰仔是林老師所生的兒子。父親就是體育老師。當林老師告訴體育老師,她已懷孕,要求結婚時,體育老師悄悄地溜走了。沒多久學校流出了傳言,體育老師原來早已結婚。妻子留在山村管理茶山與家業。

我高一那年暑假回到母校去探望的時候,校樹青青,庭草萋萋,景物依稀似舊時,林老師卻已被送進了精神病院。幼嬰已長成一個文靜的五歲小男孩,在已顯破損的竹籬院內與阿嬤(台語:祖母或外婆)共渡著寂寞的時光。

(1995年原稿,2009年三月修訂版)

走馬看「牛」

我一直相信自己並不是一個非常聰明的人。 屈指算算,生命的長河到此已流到了當年小女孩心中的「萬里前程」。回想從前,在往事的煙波中尋尋覓覓,實在找不出做了什麼「忠黨愛國」或「光宗耀祖」的偉大事蹟,(傷父母心,負父母情的事故倒找出了一畚箕。)所以把自己歸入「大未必佳」族群的行列中。但是再仔細一想,這樣的定位卻也未能十分貼切。

眾所週知,「大未必佳」的上一句是「小時了了」,而我小時候的表現也並不太「了了」,小學一年級下學期得到的第一名,不過是頭頂兩個成績優良生因為「搬厝」(台語:搬家)而換了學校,我才理所當然地順勢升上去而已。到了四、五年級,算術方面出現了需要思考能力的應用題時,我「不聰明」的「症頭」(台語:症狀)就逐漸浮上了檯面。等到「雞兔同籠」、「水流問題」出現在黑板上,我開始手忙腳亂,額頭冒汗。搜盡枯腸,不得其解之餘,我就對自己怨嘆,對別人生氣~~誰「吃飽閒閒無代誌」(台語:吃飽飯沒事幹),把雞和兔關在同一個籠子來數它們一共有幾隻腳?

那時候,老師每介紹完一道新算術題,總要例行公式地問我們下列幾個問題:
「聽懂了沒有?」
學生就大聲回答:「懂了。」
老師又問:「有沒有問題?」
學生又大聲回答:「沒有。」
「聽不懂的舉手。」
前後左右看看,怯怯地舉起的幾隻小手全屬於平日常挨板子的笨蛋。大部份同學都雙手下垂,滿面笑容,自信滿滿,正襟端坐,等待老師叫到黑板前邊去演算出一陣鋒頭。可憐我當時實在是一知半解,似懂非懂。因為怕丟臉,故舉不起手,又擔心被老師叫到前面去演算,「心肝頭勃勃跳」(台語:因緊張而心跳加速)。那種憂懼交集,惶恐無助的感覺現在回想起來還心有餘悸。

算術課在上午,老師常會要求我們下午上課以前交作業。我等到下課鈴一響,就拎起「便當盒」(台語:飯盒)往家跑。我家老爸數學頭腦一等一。他看見我像救火車那樣衝進家門,馬上放下手邊的工作拿起紙和筆,同時不忘取笑我:「算術又要交作業了是不是?」不用幾分鐘,他輕輕鬆鬆幫我解決了全部的難題。他一面演算一面解說,我在他旁邊就一面點頭一面猛吞便當盒理的飯菜。最後一口飯還來不及吞下,我就又像救火車一樣衝回到學校,正好趕上交作業的時間。

幾十年過去了。 既使到了現在,我偶爾還會做惡夢,夢到考數學時,攤開試卷發現沒有一題會做而嚇出一身冷汗。醒過來發現是夢,內心禁不住暗叫一聲「好佳哉!」(台語:幸虧的意思。接上句,意謂幸虧只是個夢)。

我把小時候苦讀算術(後來的代數、幾何和微積分都是同一症頭),苦讀到現在還會做考零分惡夢的事,告訴了數學強棒的兒子。兒子先是一怔,再來就笑得彎下了腰,然後就喊:「媽!妳在開玩笑,是不是?數學是不用 "Study" 的。」我心裡有氣,就瞪他一眼。他還不放鬆,又狠狠丟過來一句話:「真的,我們朋友當中有人要 Study 英文,有人要 Study 歷史,但就是沒有人 Study 數學,真的沒有。」

因為數學理解力遙落人後,我從小就知道自己不夠聰明。傷心之餘,漸漸明白了如果要跟別人在學業上比高低,非在別科加強不可。有了這番徹底的覺悟,我從那時起就在文史科方面毫無保留地死K猛啃。不但課文熟記,連那些意思不全然明白,但音韻鏗鏘好聽的課外詩詞歌賦也照單全背。

這樣一來,我在作文的表現上就逐漸出現傲人的成績。六年級級任李老師碰巧是一個業餘作家,他對我另眼看待。他曾經把我的一篇作文寄到「國語日報社」去,我當時以為作品隔日就會見報,結局卻是石沈大海。我的作家夢很快就告了終。李老師是我學習中文和文學寫作路上的啟蒙者兼良師。他逐字校正我中文的發音和聲調,細心地分析我作文上文法的錯誤。作文、演講比賽他也全派我參加。於是我開始覺得有那麼一點兒意氣風發,自命不凡起來。

至於算術方面,因為日夜不懈地做練習,加上老爸在旁名符其實的「家教」,所以成績還能保持在「甲下、乙上」的程度。六年級整整一年,我沒有被老師發現算術方面是一隻「跛腳鴨」。當時李老師和校內一個女老師正在談戀愛。我是他倆傳遞「愛情字條」的小信差,這更加深了他對我的信任度,因而忽略了他身邊的得意門生其實患了相當嚴重的「數學癡呆症」。

光陰似箭,日月如梭。當鳳凰花開遍校園,淒淒的驪歌唱過,我們就走進了初中升學考試的試場。每次大小考試,我無不再三複習,全力以赴,但是信心卻是茫茫。文史方面有十足把握,數學一科卻怕全軍覆沒。 萬萬沒有想到,「國」文試卷打開一看,跳進眼中的第一道試題就讓我愣住了。那是一道填空題~~走馬看□。
走馬看什麼呢?運籌帷幄,絞盡腦汁,就是想不出適當的詞彙。折騰了半天,總算猜到了「走」是「騎」的意思,可是,騎在馬上看什麼呢?看看窗外,陽光普照綠樹成蔭。走馬看風景好不好?不行,只有一個空格,不能填進兩個字。 忽然,腦海裡自動顯現出一片天蒼蒼,野茫茫的黃土大地來。情景依稀,正是考前不久,為了消除緊張而去看過的美國西部片裡的大草原。腿長體壯的牧童哥騎著高大的駿馬,手揮長鞭驅逐著成群的長角牛。答案來了,我不假思索提筆一揮~~走馬看「牛」。

考完試,跑到外公家去玩。外公家的三樓頂住著一家親戚,要逢山開路,遇水架橋才沾得到邊的那種遠親。遠親家有三千金。大女兒津津大我兩歲,上學卻與我同年。我和津津在一起談論入學考題。我告訴她,我不知道走馬要看什麼,我從未聽人說過這句話。津津沒等我把話說完,就眉開眼笑地大聲說出來:「那題我會答,是走馬看花。」一向「愛展」(台語:喜歡自我吹噓)的津津的母親聽到以後高興得笑出聲來。我翻開試題解答,真是走馬看「花」。我才開口說出一聲「害也!」(台語:糟糕!)外公正好走過,舉手敲了我一下頭。津津的成績一向不好,她答對而我竟然做錯,內心不服,就問她:「妳怎麼會這句話?我怎麼從來沒聽過?」她頓了片刻後吞吞吐吐地說:「老…老師常常這樣罵我。」

時間過去得非常遙遠了。對于今天的我來說,走馬看花,看牛或看風景已全然沒有什麼特殊的區別和意義了。只是每當我在教室裡與學生研討「走馬看花」成語的典故出處時,那年夏天考場裡的糗事悠忽就回到眼前來。我把「走馬看牛」的故事告訴了學生,全班哄堂。在朗朗的笑聲裡,獨有我自己的笑聲包含了對童年往事,師恩親情的追思與懷念。當年被外公敲了一記頭,氣得三天不理他。最後還得由他親手送給我「禮拜錢」(每個禮拜天他分給孫兒女的零用錢)才跟他講和。

外公長眠地下已逾四十年。如今萬里歸航,也只能看到他的墓草萋萋,墓木成拱,想要讓他再敲一記頭,已永遠不可再得了。

1995年六月原稿, 2008年一月修訂)

Thursday, March 12, 2009

揀蟧螺的日子

昨夜夢裏與死去多年的父親乍然相逢。依稀看見他非常年輕的容顏,似乎覺得他就站在床邊輕聲地呼喚:「起來!起來囉!爬未(台語:不)起來,就不帶妳去揀蟧螺囉!」掙扎著張開睡眼,曙色朦朧,天光微明,正是撿蟧螺的好時辰哪!可是父親呢?生死相隔逾越數十年。思往事,惜流光,歲月的連鎖悠忽中斷,層疊往事如群鳥振翅,緩緩飛越過眼前……。

四歲前後與父母親一起住在外公外婆家。平順無憂的生活,最大的期待是母親為我做的「人形」(日式玩偶)要比別人多;舊曆年e(台語:的)「廿九暝」(台語:除夕夜)趕緊到,歡喜(台語:喜歡)長輩來發紅包。直到那一天,美軍B二十九轟炸機投落的一顆炸彈在家附近爆炸,厝邊(台語:鄰居)數人傷亡,全家才匆匆忙忙地「疏開」(台語:逃空襲疏散)到鄉下去。由此因緣,我才得以在鄉村的山崖水湄,渡過了一段難忘的童年。
二次世界大戰末期,日本的國力已呈強弩之末。除了強硬徵召台籍男丁出征去當盟軍的砲灰,還把台灣出產的農作物大量運送到南洋充當軍糧。台灣本島的的食品貨物因此嚴重欠缺,少許肉類按戶口定期「配級」。鄉野人家只好自立救助。他們在自家後院飼養雞、鴨;在溪圳捕捉魚、蝦;到山林裏獵取野味。基於相同的理由,父親就帶我到山崙去檢拾蟧螺。
每日「天未光」e「透早」(台語:清晨),父親和我一前一後,提著大小兩個水桶走出籬笆門。我們沿著山路,踏著滿地露水走向厝後的山崙。山崙不高,離離落落長著相思樹和那投林(台灣鄉間常見的常綠樹木)。那裡原本是牧童放牛,農人種作蕃薯、玉米和經營果園的地方。兵荒馬亂、民窮財盡,山崙逐漸變成了無名屍骨或窮苦村民的亂葬崗。我們居住的日本式宿舍,建造在山脊斜坡盡頭小小的平地上。山雨過後,特別是在無月悶熱的暗暝(台語:夜晚),有時會看到一盞盞飄忽不定的燐火,出沒在山林荒草間,這就更加強了鄉里傳說中孤魂野鬼的真實性與恐怖的氣氛。
白天的山崙,隨處可以見到斷裂的墓碑,殘破的棺板凌亂散落在草叢中。那些依然矗立但已歪斜或斷裂,佈滿青苔的埤垣,特別是蟧螺的最愛。它們成群成簇,密密麻麻地在埤垣上爬動。父親走上前去熟練地雙手並用,不多久桶裡就放滿了肥肥胖胖、蠕蠕蠢動的蟧螺。我大半時間只是蹲在父親腳邊,睜大眼睛看著那些不比我的指甲大的「蟧螺仔子」(台語:幼螺),伸出半透明纖細得幾乎看不見的鬚角,小步小步地挪移。它們背著硬殼,排列整齊蹣跚前進,像是苦力馱著重物,一副不勝負荷的樣子。
我玩心一起,從埤底捉一隻「蟧螺仔子」置放到埤頂上。「蟧螺仔子」受到驚嚇,立刻停止爬動,警覺性地把小鬚角藏進背殼裡。好像悶著頭在自言自語:「怎麼回事?誰在作弄我?」我自覺做了一件「有趣味e代誌」(台語:有趣的事),得意地笑出聲來。那時往往引來父親一聲溫和的斥責:「無愛揀蟧螺,跟出來做什麼?」
日頭爬出山巔,晨霧消去,山崙顯現成一片明亮幽靜的世界。但在陽光照耀不到的林蔭裡,我偶然會看到一兩隻瘦骨稜稜的野狗,在黃土凌亂散落,以致露出地面的棺材薄板上嗅來嗅去,然後咬著一小塊灰白色的什麼東西,在我還沒有看清以前就溜得無影無蹤。有時離我腳跟不遠的草埔內,爬出來一條綠綠的「草尾仔蛇」。父親說,人無害蛇心,蛇自然也無傷人意。不要擋住蛇的去路,只要記住每次踏上草埔以前,先用柴枝往四周撩一撩,等於在說:「有人來囉!拜託讓路。」若有蛇隻隱藏其間,它或它們就會一溜煙逃逸無蹤。
啃枯骨的餓狗也罷、悉悉索索從腳邊溜走的長蛇也罷、暗夜裡在山丘上漫遊的孤魂野鬼也罷,當年勉強才與父親的腰部齊高的我,心裡一點也不驚惶。總覺得父親自有一身本事足以保護我,不會讓我受到任何傷害。
漫步走在山路中經常會碰到「出山」(台語:送葬)的人群。看到那一列列白幡麻衣迎面過來,聽到「鼓吹」(台語:嗩吶)聲和送葬人的哀號,過份年幼的我,心裡不但沒有感到對喪家的同情,反而產生一份愛看「鬧熱」(台語:熱鬧)的歡喜。可是當我想到,若有一天,最最親愛的父親、母親、阿公、阿媽,也躺到那薄薄的棺材板裡,任由一群「生份人」(台語:陌生人),歪歪顛顛地抬到山後埋在我找不到回來路的什麼地方,我那小小心靈即刻感到一陣悸動,眼眶裡很快就注滿了悲傷的淚水……。
父親撿滿了一大一小兩桶蟧螺,我們就興高采烈下山回家去。母親在家後院已準備好一大盆青翠芭樂葉。她用芭樂葉子搓揉洗掉蟧螺濃稠的黏液,做出一大盤香噴噴的「九層塔炒螺肉」~~全家人最期待的上等料理。
跟著父親上山撿蟧螺的日子已經過去得非常遙遠了。如今,遠離故鄉棲身海外的我,每次聽見有人談起,法國名菜「蟧螺肉」如何如何時,我就會想起,想起「做囝仔時代」(台語:童年時代)與父親、母親共度的那段單純快樂的歲月。
父親和母親的骨灰甕如今並排安奉在高雄壽山「元亨寺」的塔樓中。久遭廢棄的舊時墓園想必已長滿了青苔野草,想必也會有成群的蟧螺蠕動於上。但不知父親的魂靈已經萬緣皆放,心無掛礙地安息在壽山之巔,閒看半山煙雲與山下的熙攘紅塵?還是留在從前,依然徘徊在荒草萋萋的舊時陵園,努力揀拾蟧螺想讓全家能有一頓溫飽的餐食?思及憶及,便覺滿心淒切,便有熱淚如傾!

(1994五月原稿;2009年二月修訂)

Wednesday, March 4, 2009

穿紅鞋的小女孩

清明的雨陣過後,天氣一天比一天熱了。五月底六月初,村頭莊尾鳳凰木熙熙攘攘火紅的花簇有意要跟太陽比高下。日頭赤炎炎,真像要把人全身熔掉才甘心。除了不得不下田的「作息人」(台語:農人),連貪玩的囝仔(台語:小孩)也懶散地坐在樹蔭下,無聊地看著地面上日影篩過葉隙的跳動。
黃昏一到暑氣漸消,人們才紛紛出門活動。厝邊一條溪圳緩緩沿著長滿青草野花的土岸向後村流去。溪水靜靜地流著,一向也沒引起什麼人的關心與注意。但是那年夏天連綿不斷的豪雨,造成圳邊養蝦人家池水滿溢,蝦群遂波逐流湧進了溪河。消息傳開以後,「厝邊頭尾」(台語:鄰居),大大小小爭先恐後跳進河裡去撈蝦。
厝邊幾個五六歲大的孩子也都跳到河裡去玩水。母親嚴格禁止我下水,我只能蹲在河邊睜大眼睛看。在城裡外公家幫傭但親如家人的兩個年青女孩,金鳳和阿香到鄉下來玩。她們加上跟在母親身邊的菊花,三個人也興高彩烈地捲起褲管,拉高裙角下河去湊熱鬧。在河裡追逐了半天,三個人一共撈到大約半鍋的沙蝦仔(台語:小溪蝦)。她們一回到屋簷下「幫浦」(日語:抽水機)旁邊,把蝦洗淨入鍋,鍋裡注入清水,再把鍋放在火爐上。沒等到水滾,她們不知為了何事先後離開。
爐火漸旺,鍋裡的蝦仔拼命往上跳。我當時心情,一方面想到晚飯除了永遠的青菜以外,還會有好吃的蝦仔,心裡就充滿了欣喜,但另一方面又想到鍋內小蝦的母親再也等不到她們的孩子回家,我心裡又充滿了不安。正在那裡悲喜交集,胡思亂想的時候,我不知不覺地移身靠近火爐邊。「幫浦」周圍不知何時長了一片水濕滑溜的青苔,我沒注意一腳踩了上去。來不及呼叫出聲,我整個人不但已滑倒在地,而且急伸出去想抓住什麼支持物的右手碰到了鍋沿。鍋傾到,滾湯連同剛煮熟的蝦滿滿淋了我一身。我全身感到像被千萬根火針扎到那般的劇痛。想開口喊「救人」又怕挨罵,昏沈沈的頭殼忽然浮上一種怪念頭。我想到,被滾水燙到了再用涼水沖,是不是就會沒事呢?一面想,一面還掙扎著要爬起來打幫浦的水,雙手才剛撐起,雙腳又一次滑倒,人就完全昏了過去。
當我稍稍回復意識的時候,母親正抱著我在街上狂奔。母親跑向公醫(日治時代,醫學專門學校畢業的醫師。有別於傳統的漢醫)的診所去。公醫和他的夫人是父母親的好朋友,他一看到滿臉汗水和淚水的母親和我狼狽的模樣,趕快拋開身邊那些輕「症頭」(台語:症狀)的「患者」(源自日語的台語:病患),跑過來接下我把我放到診療床上。公醫很快地把我溼熱的衣服剪開,匆匆地看了一下我的頭、臉、眼睛和身上通紅的皮膚,口裡喃喃地說:「怎麼會燙成這樣?怎麼會燙成這樣?」。醫生娘從樓上趕下來。她尚未開口公醫就對著她直叫:「快,快去房間拿我們自用的那罐消炎片」。醫生娘遲疑了片刻。
「叫妳去就快去,還在這裡等什麼?」一向是「好好爺」的公醫竟然對著他夫人大聲咆哮起來。
「上回你自己不是已經用完了?」醫生娘溫順地回答。公醫似有所悟,頓了一下,最終還是叫她到樓上房間再找找看。先生娘上樓再下樓,對著公醫搖頭。母親幾乎哭出聲來。她拉著公醫的白衣袖,用沙啞的喉音叫:「公醫,你一定要救她,一定要想辦法救救她。」
公醫緊張的臉在我眼前晃來晃去。他衝進藥局,拿了一個什麼罐子出來,想了一想又衝進藥局去。他衝進衝出兩三回,最後拿出並打開一罐藥膏。公醫一面把白漆一樣的藥膏塗在我全身紅腫的皮膚上,一面對母親說:「這只是減輕疼痛的藥膏。消炎療傷的藥品是一點都沒有了。買也沒地方買。黑市的又全是假貨。戰時人命如螞蟻啊!」公醫很快又接下去說:「今暝尚要緊(台語:今晚最要緊),讓孩子多喝水,甘蔗汁更好。儘量防止感染和發燒,儘量抓緊孩子的雙手,千萬莫讓她抓破水泡。若是抓破感染,重者會沒命,萬一沒死長大以後也會頭面全是疤。」
回家路上,母親和菊花輪流抱著我。母親儘量要走快,但好像已用完全身的氣力,全身搖晃顛顫。我用勉強睜得開一半的眼睛,看到母親赤著腳,裙擺撕裂了一大塊。她一走動,裙腳就飄一飄。。。
那天晚上,當我從昏睡中醒來,我發現眼睛有如罩上了一片薄紗,「物件」(台語:東西)不能看得十分真確。左眼更是沈重且模糊。母親一直在我身邊。家裡雖然人影憧憧,但是非常安靜。一種發生事故後大家極力壓低聲音的不自然的安靜。我對母親說,我的眼睛看不見。她摸一下我的眼皮,停了片刻,用一種喉嚨被什麼卡住一樣的聲音說:「再睡一會兒,等明天天亮,妳就能看得見了。」
「我全身真熱真痛,卡將(日語:母親),我快要死了,是不是?」
母親沒有回答。她用手輕輕按住我的嘴。一點溫熱的水滴掉落到我唇邊,鹹鹹的,是母親的眼淚。朦朧的意識裡忽然很想聽母親唱歌。母親唱日本童歌技術一流。她會先把歌詞的內容編成故事,然後把歌謠「演」唱出來。母親經常唱的兒歌中我最喜歡的是「穿紅鞋的小女孩」。歌詞的內容敘說一個穿紅鞋的小女孩失去了雙親,遠方來了一個外國佬,把她從橫濱港帶離了故鄉。
在一個生死交關的夜晚,我請求母親為我唱那樣的一首歌。當時心情,彷彿預感自己也許會像穿紅鞋的小女孩,被死亡使者帶到沒有親人,遙遠陌生的地方。母親應我所求,輕輕地哼唱那首歌。當她唱到「橫濱港」時,我把自己幻化成站在輪船甲舨上的紅鞋女孩,悲傷地眺望著漸行漸遠的故鄉。我緊緊拉住母親的手臂,眼裡注滿了熱淚。…
第二天,我全身浮腫得更利害。胸口、臉面、雙臂處處「澎泡」。左眼幾乎無法張開。外公、外嬤(台語:外婆)聽到消息立刻趕到。一看見母親,外公不由分說就打了她一記耳光。母親未嫁前是婢女隨侍的千金小姐,那裡受過這樣的委屈?因為自覺疏於照顧使我遭此災禍是她的過錯,她默默地承受外公的責罰而沒敢有一句辯白。
隔壁莊「拷潭寮」是外嬤的「後頭厝」。大小舅公專程帶來治療燙傷的「祕方」。那份祕方是竹蜂和生銹的鐵釘在一起烹煮。撿出鐵釘和死蜂後,逼我喝下那一大碗又一碗的「竹蜂鐵釘湯」。留學日本專攻藥學的父親緊緊縐起雙眉。他翻遍「大和藥典」,哪裡能找到這味「藥」?他怕會有副作用。可是外公說,命都快保不住了,還怕副作用?就死馬當做活馬醫吧。
經此決定,拷潭寮的竹蜂就遭了殃。大小舅公回莊一呼,張簡家全族出動。一包一包的竹蜂和生銹鐵釘前後送進家門。爐火日以繼夜,竹蜂鐵釘湯一碗一碗灌進我小小的,求生意志十分堅強的胃袋裡。這期間莊內又遭到了美機幾次轟炸,母親令全家都躲入防空壕。她不讓我移動,因為怕弄破全身密密麻麻的水泡。緊要關頭她就俯在我身上,要以血肉之軀防止彈片飛來的傷害。
說來真令人難以相信,靠著無數隻竹蜂的殺身成仁,我存活了一命。兩個禮拜以後,全身紅腫消失,三個禮拜以後水泡逐漸縮小乾癟,一個月以後,皮膚恢復滋潤光鮮,不留任何遺跡。但是嚴格地說起來,我還是留下了一個小小的暗痕,做為五歲那年劫後重生的印記。
現在每當有人發現我左邊眼角深處一個米粒般大小的棕色斑點,以為眼裡掉進了小昆蟲或「風飛砂」(台語:沙粒),我就會不厭其煩地把往事重頭說。此時外公、外嬤、父母親、大小舅公,甚至在河裡撈蝦的青春少女,他們的音容笑貌就會在記憶的銀幕上輪番出現,猶如浩瀚的天空群鳥和諧的飛翔。
天涯作客,歲月流金。寥落家園,萬里雲遮。當年疼我入心入骨的親人不但皆已亡故,墓木都已成拱。多少童年舊事,夢裡情景依稀,醒來無處追尋。

(1995年五月原稿, 2009年三月修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