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March 14, 2009

青青校樹

進入國民小學之前,「厝邊」(台語:鄰居)的「大漢囝仔」(台語:年紀較大的孩子)已經給了不少可怕的警告:不聽老師的話會罰站;不交功課會捱打。有人把「被罰半蹲膝扛椅子」的動作表演給我和我同年的孩子看。有人建議書包裡放一盒萬金油。被打手心前先抹一層萬金油就不會那麼痛。把我們幾個即將入學的小孩嚇得瞪大眼睛,大氣不敢喘一口。入學那天,我懷著驚惶無助的心情,由母親拉著一步一步地走向不可預知的未來。

九月一號開學日。鳳凰花剛剛開過,新長的枝葉綠蔭如蓋。一個手拿麥克風的男老師大聲命令我們排好隊蹲到樹蔭下,家長站在一邊。級任老師把自己的學生帶到教室裡。學生按高矮分配座位,然後老師就開始點名。我們的級任老師姓康,大眼睛、白皮膚,相當漂亮。後來才知道她台南長榮女中剛畢業,當時年紀還不到二十歲。她是「菜鳥」(台語:沒經驗的新手)老師,我們是菜鳥學生。她點名點得非常慢,有時還讀錯音,學生也不知道她叫的是誰。

站在走廊上的家長聽到了,趕緊呼叫自己的兒女(呆坐在教室內兩眼發直的小木雞):「老師在叫你啦!趕快說『又』」。康老師也覺得不好意思,乾脆就叫我們自己報名。雖然師生說的都是台灣話,但是也鬧了半天才把名點完。很多學生只知道自己日、台語音混合的小名如「阿ko啊」(×子),或者純鄉土的「阿英」、「阿雄」等,不知道自己的全名。不像現在台灣很多新潮派父母,用中文連名帶姓地呼叫自己的孩子。

康老師叫我們把分發的筆記本、教科書、彩色紙等都放進書包。她指定一個看起來比較伶俐、身材較高的女孩當班長。康老師交代得很清楚:老師一進門,班長大喊一聲「起立」,全班就要起立。老師走到講台上,班長喊「敬禮」,全班就要敬禮。敬過禮後班長再喊「坐下」,全班就坐下。如法炮製了幾次,上午很快過去,我們就放學回家了。那時低年級生分上午班與下午班上課。上學好像沒那麼可怕,我比較安心了。

第二天早上在教室裏,當班長喊過「起立」,全班正要向老師行禮並呼叫「老師早」的時候,緊張過度的我竟然一屁股跌下坐回椅子去。椅仔響得那麼大聲,全班嚇了一跳。同學先是轉頭看我,然後爆出了一陣大笑。羞愧交加,我的眼淚忍不住掉下來。一個讀高年級,住在家對面的姊姊正巧走過。她看到了這一幕,笑彎了腰還嫌「無夠氣」(台語:不夠),回家後更到處宣揚,害我被人取笑了好幾天。

見到「蔣公」銅像和老師一定要敬禮的日子倒也過得很快。轉眼就拿到了生命中第一份成績單。我注意到名次欄裡填了一個「3」字。「3」字我懂,但「名次」是什麼「碗糕」(台語:東西)卻莫名奇妙。拿了成績單回到家。父親接過去瞄了一下,蓋個章就默默遞還給我。下學期的名次由「3」變成「1」的時候,父親臉上露出笑容,拍拍我的頭說:「進步了,很好。」。我這才知道第一名原來比第三名好。於由虛榮心在作怪,我把本來要告訴他,第一、二名同學搬家轉學的事吞到肚子裡去。

小學二、三年級的時候,每天第二節下課,第三節上課以前,全班排隊到操場去喝牛奶。校工把美援的奶粉,倒進熱水沸騰的大鐵鍋,攪拌那麼幾下,就成了全校師生的營養品。沒滋沒味的脫脂奶實在難喝,可是老師逼著,我們只好像吃藥一樣咕嚕咕嚕喝下去。後來,老師說也可以帶回去讓家裡人喝。我帶著一個大玻璃瓶到學校去裝牛奶。

有一天,不知道為什麼,手裡灌滿牛奶的玻璃瓶爆裂了。玻璃碎片加上牛奶汁潑滿一地。當時我幾乎嚇破膽,以為會受到老師的責罰。康老師沒有責備我。她拉起我的手臂仔細瞧,看看有沒割傷,然後就彎下腰身清理滿地的狼藉。半個多世紀過後的今天偶然想起當年事,情景歷歷猶在眼前。至今對康老師還存著一份感激的心情。

升上中年級以後,不但讀第一名還當了班長,我就喜歡上學了。上課的日子去,不上課的日子也去操場玩。學校有「民眾同樂晚會」的夜晚更愛去。覺得自己是學校的主人,扶攜老阿伯,老阿姆進禮堂找座位是光榮「e」(台音:的)「代誌」(台語:事情)。當年才三十歲出頭,留學日本專攻藥學的父親常帶一些瓶瓶罐罐,藥水什麼的上台去「變把戲」。有時把我叫上台當助理。他把不同試管內的藥水倒過來又倒過去,幾番折騰以後,管內的液體就變出紅、藍、紫等不同的顏色。台下的人拍手大聲叫好,我覺得滿心歡喜,更感到「與有榮焉」。

晚上到學校去只敢乖乖地坐在人多聲雜的大禮堂,絕對不敢離群跑到黑暗的角落。日治時代留下來的古老校園,到處充滿了鬼魅幽靈的傳說。燈光昏暗的廁所,老態龍鍾的大榕樹,絕對是傳說中幽靈出沒的所在。當時聽過,最讓我毛骨悚然的鬼怪故事,並非白袍長髮、暴眼吐舌「那投姐仔」(台灣鄉野傳說中。被丈夫害死後,冤魂復仇的女鬼)那一類型。有人說晚上曾在學校的木造樓梯邊看到兩條穿著日本木屐的長腿(沒有頭、臉),一歪一歪地爬上樓去。那個「穿日本木屐的腳腿在爬樓梯」的鬼話,一直潛藏在我腦海裡折磨我直到我長大。

上了五年級以後,「初中入學考試」這名詞就經常掛在老師的嘴邊了,但是我們並沒感到太大的壓力。每天中午吃過飯或下課以後照樣在校園裡玩「跳草笠」(在地上畫戴草笠的人形,再畫線分方塊,兒童逐塊跳著比賽~童年的遊戲)和跳繩。漸漸地,耳邊風會吹過一些男生愛女生「有的沒有的」(台語:沒有根據)的謠言。這些傳言猶如南台灣午後的「西北雨」,淅瀝嘩啦一陣很快就過去,誰也沒牢記在心上。但是有一件愛情的悲劇,現在還深植我心,回想起來還覺惆悵不已。

那是一對男女老師的畸戀。男主角是體育老師,女主角則是我們康老師的好朋友林老師。聽說體育老師原先「甲意」(台語:中意)的是長得比較漂亮的康老師。可是康老師不理睬,他轉而追求林老師。林老師家在學校的正對面,是一棟日式宿舍,矮矮的竹籬門,門內花木扶疏。因為是康老師的好朋友,我們放學沒事就往她家竹籬門內跑。林老師父親早逝,她與母親同住。

課後的校園裏,我們經常看到壯碩的體育老師和苗條的林老師在樹蔭下說著悄悄話。淘氣的男學生就把他倆的名字牽連在一起,而小女生們開始咬耳朵傳遞新鮮的話題:體育老師和林老師在戀愛囉!「戀愛」在當年國小孩童簡單的頭殼裡,其實只是一片迷濛的煙景。。。然後,我們就發現林老師臉色變得蒼白、身體更行消瘦。她常常在哭,偷偷地擦眼淚。過了不久,體育老師不見了。之前曾聽說他住在很遠的鄉下,山的另一邊。他家裡有一大片茶園和農地。我們以為,體育老師只是請幾天假回家去看看。但是我們從此再也沒看到他。

林老師的臉色越來越憔悴,腰身卻越來越發福,肚子圓圓地凸出來。我們以為她肚子裡「生面虫(台語:蛔虫)」,像小時候很多孩子得過的症狀一樣:面黃肌瘦,腹漲如蛙。後來聽說她被送到醫院去。我們再到她家的時候,發現客廳多出一個搖籃,搖籃裡躺著一個幼嬰仔。林老師卻完全變了一個人:傻傻地坐著,看到人就傻傻地笑。

林老師的母親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告訴我們事情的真相。原來幼嬰仔是林老師所生的兒子。父親就是體育老師。當林老師告訴體育老師,她已懷孕,要求結婚時,體育老師悄悄地溜走了。沒多久學校流出了傳言,體育老師原來早已結婚。妻子留在山村管理茶山與家業。

我高一那年暑假回到母校去探望的時候,校樹青青,庭草萋萋,景物依稀似舊時,林老師卻已被送進了精神病院。幼嬰已長成一個文靜的五歲小男孩,在已顯破損的竹籬院內與阿嬤(台語:祖母或外婆)共渡著寂寞的時光。

(1995年原稿,2009年三月修訂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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