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dnesday, March 4, 2009

穿紅鞋的小女孩

清明的雨陣過後,天氣一天比一天熱了。五月底六月初,村頭莊尾鳳凰木熙熙攘攘火紅的花簇有意要跟太陽比高下。日頭赤炎炎,真像要把人全身熔掉才甘心。除了不得不下田的「作息人」(台語:農人),連貪玩的囝仔(台語:小孩)也懶散地坐在樹蔭下,無聊地看著地面上日影篩過葉隙的跳動。
黃昏一到暑氣漸消,人們才紛紛出門活動。厝邊一條溪圳緩緩沿著長滿青草野花的土岸向後村流去。溪水靜靜地流著,一向也沒引起什麼人的關心與注意。但是那年夏天連綿不斷的豪雨,造成圳邊養蝦人家池水滿溢,蝦群遂波逐流湧進了溪河。消息傳開以後,「厝邊頭尾」(台語:鄰居),大大小小爭先恐後跳進河裡去撈蝦。
厝邊幾個五六歲大的孩子也都跳到河裡去玩水。母親嚴格禁止我下水,我只能蹲在河邊睜大眼睛看。在城裡外公家幫傭但親如家人的兩個年青女孩,金鳳和阿香到鄉下來玩。她們加上跟在母親身邊的菊花,三個人也興高彩烈地捲起褲管,拉高裙角下河去湊熱鬧。在河裡追逐了半天,三個人一共撈到大約半鍋的沙蝦仔(台語:小溪蝦)。她們一回到屋簷下「幫浦」(日語:抽水機)旁邊,把蝦洗淨入鍋,鍋裡注入清水,再把鍋放在火爐上。沒等到水滾,她們不知為了何事先後離開。
爐火漸旺,鍋裡的蝦仔拼命往上跳。我當時心情,一方面想到晚飯除了永遠的青菜以外,還會有好吃的蝦仔,心裡就充滿了欣喜,但另一方面又想到鍋內小蝦的母親再也等不到她們的孩子回家,我心裡又充滿了不安。正在那裡悲喜交集,胡思亂想的時候,我不知不覺地移身靠近火爐邊。「幫浦」周圍不知何時長了一片水濕滑溜的青苔,我沒注意一腳踩了上去。來不及呼叫出聲,我整個人不但已滑倒在地,而且急伸出去想抓住什麼支持物的右手碰到了鍋沿。鍋傾到,滾湯連同剛煮熟的蝦滿滿淋了我一身。我全身感到像被千萬根火針扎到那般的劇痛。想開口喊「救人」又怕挨罵,昏沈沈的頭殼忽然浮上一種怪念頭。我想到,被滾水燙到了再用涼水沖,是不是就會沒事呢?一面想,一面還掙扎著要爬起來打幫浦的水,雙手才剛撐起,雙腳又一次滑倒,人就完全昏了過去。
當我稍稍回復意識的時候,母親正抱著我在街上狂奔。母親跑向公醫(日治時代,醫學專門學校畢業的醫師。有別於傳統的漢醫)的診所去。公醫和他的夫人是父母親的好朋友,他一看到滿臉汗水和淚水的母親和我狼狽的模樣,趕快拋開身邊那些輕「症頭」(台語:症狀)的「患者」(源自日語的台語:病患),跑過來接下我把我放到診療床上。公醫很快地把我溼熱的衣服剪開,匆匆地看了一下我的頭、臉、眼睛和身上通紅的皮膚,口裡喃喃地說:「怎麼會燙成這樣?怎麼會燙成這樣?」。醫生娘從樓上趕下來。她尚未開口公醫就對著她直叫:「快,快去房間拿我們自用的那罐消炎片」。醫生娘遲疑了片刻。
「叫妳去就快去,還在這裡等什麼?」一向是「好好爺」的公醫竟然對著他夫人大聲咆哮起來。
「上回你自己不是已經用完了?」醫生娘溫順地回答。公醫似有所悟,頓了一下,最終還是叫她到樓上房間再找找看。先生娘上樓再下樓,對著公醫搖頭。母親幾乎哭出聲來。她拉著公醫的白衣袖,用沙啞的喉音叫:「公醫,你一定要救她,一定要想辦法救救她。」
公醫緊張的臉在我眼前晃來晃去。他衝進藥局,拿了一個什麼罐子出來,想了一想又衝進藥局去。他衝進衝出兩三回,最後拿出並打開一罐藥膏。公醫一面把白漆一樣的藥膏塗在我全身紅腫的皮膚上,一面對母親說:「這只是減輕疼痛的藥膏。消炎療傷的藥品是一點都沒有了。買也沒地方買。黑市的又全是假貨。戰時人命如螞蟻啊!」公醫很快又接下去說:「今暝尚要緊(台語:今晚最要緊),讓孩子多喝水,甘蔗汁更好。儘量防止感染和發燒,儘量抓緊孩子的雙手,千萬莫讓她抓破水泡。若是抓破感染,重者會沒命,萬一沒死長大以後也會頭面全是疤。」
回家路上,母親和菊花輪流抱著我。母親儘量要走快,但好像已用完全身的氣力,全身搖晃顛顫。我用勉強睜得開一半的眼睛,看到母親赤著腳,裙擺撕裂了一大塊。她一走動,裙腳就飄一飄。。。
那天晚上,當我從昏睡中醒來,我發現眼睛有如罩上了一片薄紗,「物件」(台語:東西)不能看得十分真確。左眼更是沈重且模糊。母親一直在我身邊。家裡雖然人影憧憧,但是非常安靜。一種發生事故後大家極力壓低聲音的不自然的安靜。我對母親說,我的眼睛看不見。她摸一下我的眼皮,停了片刻,用一種喉嚨被什麼卡住一樣的聲音說:「再睡一會兒,等明天天亮,妳就能看得見了。」
「我全身真熱真痛,卡將(日語:母親),我快要死了,是不是?」
母親沒有回答。她用手輕輕按住我的嘴。一點溫熱的水滴掉落到我唇邊,鹹鹹的,是母親的眼淚。朦朧的意識裡忽然很想聽母親唱歌。母親唱日本童歌技術一流。她會先把歌詞的內容編成故事,然後把歌謠「演」唱出來。母親經常唱的兒歌中我最喜歡的是「穿紅鞋的小女孩」。歌詞的內容敘說一個穿紅鞋的小女孩失去了雙親,遠方來了一個外國佬,把她從橫濱港帶離了故鄉。
在一個生死交關的夜晚,我請求母親為我唱那樣的一首歌。當時心情,彷彿預感自己也許會像穿紅鞋的小女孩,被死亡使者帶到沒有親人,遙遠陌生的地方。母親應我所求,輕輕地哼唱那首歌。當她唱到「橫濱港」時,我把自己幻化成站在輪船甲舨上的紅鞋女孩,悲傷地眺望著漸行漸遠的故鄉。我緊緊拉住母親的手臂,眼裡注滿了熱淚。…
第二天,我全身浮腫得更利害。胸口、臉面、雙臂處處「澎泡」。左眼幾乎無法張開。外公、外嬤(台語:外婆)聽到消息立刻趕到。一看見母親,外公不由分說就打了她一記耳光。母親未嫁前是婢女隨侍的千金小姐,那裡受過這樣的委屈?因為自覺疏於照顧使我遭此災禍是她的過錯,她默默地承受外公的責罰而沒敢有一句辯白。
隔壁莊「拷潭寮」是外嬤的「後頭厝」。大小舅公專程帶來治療燙傷的「祕方」。那份祕方是竹蜂和生銹的鐵釘在一起烹煮。撿出鐵釘和死蜂後,逼我喝下那一大碗又一碗的「竹蜂鐵釘湯」。留學日本專攻藥學的父親緊緊縐起雙眉。他翻遍「大和藥典」,哪裡能找到這味「藥」?他怕會有副作用。可是外公說,命都快保不住了,還怕副作用?就死馬當做活馬醫吧。
經此決定,拷潭寮的竹蜂就遭了殃。大小舅公回莊一呼,張簡家全族出動。一包一包的竹蜂和生銹鐵釘前後送進家門。爐火日以繼夜,竹蜂鐵釘湯一碗一碗灌進我小小的,求生意志十分堅強的胃袋裡。這期間莊內又遭到了美機幾次轟炸,母親令全家都躲入防空壕。她不讓我移動,因為怕弄破全身密密麻麻的水泡。緊要關頭她就俯在我身上,要以血肉之軀防止彈片飛來的傷害。
說來真令人難以相信,靠著無數隻竹蜂的殺身成仁,我存活了一命。兩個禮拜以後,全身紅腫消失,三個禮拜以後水泡逐漸縮小乾癟,一個月以後,皮膚恢復滋潤光鮮,不留任何遺跡。但是嚴格地說起來,我還是留下了一個小小的暗痕,做為五歲那年劫後重生的印記。
現在每當有人發現我左邊眼角深處一個米粒般大小的棕色斑點,以為眼裡掉進了小昆蟲或「風飛砂」(台語:沙粒),我就會不厭其煩地把往事重頭說。此時外公、外嬤、父母親、大小舅公,甚至在河裡撈蝦的青春少女,他們的音容笑貌就會在記憶的銀幕上輪番出現,猶如浩瀚的天空群鳥和諧的飛翔。
天涯作客,歲月流金。寥落家園,萬里雲遮。當年疼我入心入骨的親人不但皆已亡故,墓木都已成拱。多少童年舊事,夢裡情景依稀,醒來無處追尋。

(1995年五月原稿, 2009年三月修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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