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February 10, 2009

竹籬院內茉莉花

江芙美是我小學四、五年級時的同班同學。她家是一幢日式的木造平房,有一個相當寬廣的院落。因為房子在學校對面的小巷裡,我們下課以後或是不上學的日子,就喜歡到她家去玩。說是到她家去玩,其實也很少進她屋裡去。除了進去上廁所、洗手、喝水,大半時間都消磨在院子裡。那時我們一個一個都是天才發明家。隨手拈來一把落葉,或者捧幾粒小石子,就能變出各種把戲,就能笑呀叫呀,玩盡了長長的下午兼黃昏。芙美有一個小弟弟,那年幼稚園都還未上。當時我們十一、二歲但自以為已經長大。對那個講話還有一點【臭乳呆】的毛孩,我們嫌他【鎮】腳【鎮】手,常對他呼呼喝喝,他只能靜靜地站在一邊吧噠吧噠地眨著眼。

芙美的母親薄弱蒼白,天生一副老相。她的表情嚴肅,整天心事重重的樣子,好像從來沒見她笑過。初次見到她,我差點認錯她是芙美的【阿媽】。比起芙美的母親,她父親就顯得年青開朗多了。他長得瘦瘦高高,皮膚清白,很像從傳統戲劇裡走出來的文弱書生。他是牙科醫生。什麼時候看到他,他都套著一件寬長過膝的白色工作袍。他們家的玄關門邊,用木板搭出一間簡單的醫療室,門上釘著一塊小小的招牌,上邊只寫著「江齒科」簡單的三個字。

江醫師愛說話。他工作的時候手也忙,口也忙。從醫療室門前走過,常會聽到他對著「患者」開講。患者牙齒在遭受修理,張大嘴巴,卻有口難言,故只有聽話的份。江醫師一個人卻能滔滔不絕,大河長江一路流淌下去。斷斷續續地,總可以聽到「…國民黨統治,二二八…陳儀…蔣介石…」原來在談論政治。我在家裡也常聽到老爸與近親知友議論時勢,故也不覺什麼特別。倒是當我看到芙美的母親前腳進、後腳出地忙著打斷他先生的話題時,我還覺得她囉裡囉唆。 我聽過她這樣責備他: 「治療『嘴齒』就治療『嘴齒』嘛,講那麼多『閒仔話』要做什麼?」

每次遭到太太的責備,江醫師就會用溫和的口氣帶笑地反駁:
「講一講有什麼關係?『敢講』連一點言論的自由也無?日本殖民地統治時代也無這麼專制…。」 這些週而復始,毫無趣味的「鬥嘴鼓」對我說來,無非是夏日午後的西北雨,唏哩嘩啦一陣過後就雨過天青,那裡有絲毫能留在心上?院子裡,我們一群「查某囝仔」的最愛就是竹籬笆內角那一叢長得又青翠,又茂密的茉莉花。
數不盡也摘不完的茉莉花好像滿天星,在日光下閃著點點銀光。我們提著滿滿一裙襬剛摘下的茉莉花,坐在屋簷下的小竹凳上,用針線連綴成一串串清香四溢的花環。我們把花環戴在頭上,掛在胸前,自以為成了童話世界裡的小公主或是天上披著彩衣的仙女,在夢幻的天地間自在地飛翔。

那時候我們幾個小女孩都不太喜歡芙美的母親。十一、二歲「囡仔」的心情,愛憎全憑直覺。因為她不常笑,我們就全體「決定」她是在生氣。因為她很少跟我們說話,我們就「決定」她不喜歡我們。因為她手裡永遠拿著一塊抹布在屋裡東擦擦、西抹抹,我們就「決定」她嫌我們弄髒她的家具。我們也很少進她屋裡去。我們的遊樂世界只限於那方籬笆院落,特別是那一大叢開得「無暝無日」,天上的星星一樣的茉莉花。

只有一件事到現在還忘不了 芙美的母親不准我們用她家的廁所。有一天她把我們叫到面前對我們說出這樣的話:「你們這陣查某囡仔,那欲放屎尿著愛轉去你們e厝放,嘸通用我們的便所。」我們當場愣住。大家面面相覻,又【歹勢】又【受氣】,但不敢問她為什麼。自從她做了那麼嚴重又恐怖的宣布以後,我們還去芙美家的花園玩,但再也不能逗留太久。等到小便忍到不能再忍就要風駛電掣地跑回家。上初、高中時我迷上了武俠小說,每次看到書裡寫著「一柱香的工夫」的時候,我就會想到當年在芙美家時,計算時間用的是「一泡尿的工夫」,不覺就會大笑起來。

長大後回想起來才完全弄懂其中的原因。那個年代的日式宿舍建築,可以蹲踞的「便所」並無現代的排水系統。便所的通道下只放得下一個不算大的木桶。每天清理那桶方便之物,實在是一件吃力又齷齪的工作。而我們一群五六個人正屬於會吃會拉的年紀,看到我們進進出出沒完沒了的「方便」,由不得她不心驚肉跳。萬一,木桶滿溢出來,【代誌】就非常【大條】啦!

升上初中以後,因為考進了不同的學校,芙美家我就不那麼常去。就是去了,總還記住她母親「一泡尿」的約定而不敢留久。初二上完那年的暑假,我又到芙美家去了一次。她家已經面目全非。除了那叢茉莉花,庭院花草枯死了大半。她父親一向視如生命的蘭花棚好像颱風刮過,枯黃的斷枝殘葉散落一地,玄關門上「江齒科」的招牌已無蹤影。診療室門上貼一張白紙,上面潦草地寫著「暫停營業」。

芙美的母親看起來好像剛生過一場重病。斑白的頭髮凌亂地覆在前額頭,黃黃的臉色帶點浮腫,本來就不愛說話的嘴唇抿得更緊。她眼神癡呆,看了我一下,沒什麼表情也不打招呼,轉身就進了屋裡去。芙美也改變了許多。原來就扁長的腰身顯得更單薄,臉上佈滿了讓人一看就覺得不安的陰霾。我還來不及問是怎麼回事,芙美已先開口:
「我爸爸被人抓去了。」
「怎麼會這樣?什麼時候?」我感到自己的心「咚」地跳了一下,然後就急速地下滑。
「已經兩個多月。」
「是我們派出所的警察嗎?」我著急地問。
「我媽媽說他們是『便衣』。」
當年一提到「便衣」,不用解釋就足夠讓人頭冒冷汗、神經衰弱。
「可是你爸爸在家幫人補牙,很少出門,怎麼會惹來『便衣』?」
「我們最近才探聽出來,常來補牙的人中,有一個在特務機關做事。他檢舉我爸爸,說他常發表不當言論,煽動人心,為匪宣傳。」
「可也不能由他說了就抓,總得有什麼證據。」正迷上「福爾摩斯與亞森羅蘋」偵探小說的我,也已經知道抓人得有證據。
「那夜來的幾個人,在我們家翻箱倒櫃,到處弄得亂七八糟,問他們在找什麼?又不肯說,連爸爸的蘭花棚也不放過。」
「找到了什麼證據沒有?」我緊張地問。
「帶走了幾本書,一堆舊報紙,都是日文的,我也看不懂,舊報紙只認得四個字 ── 《朝日新聞》。」

我和芙美站在院子裡談了一會話。我問她以後怎麼辦?她說她也不知道。她唯一的希望是父親能趕快回來。芙美的爸爸畢竟沒能活著回來。等到她母親接到通知到監牢領人的時候,他已經是一具沒有知覺的軀殼,身邊只存幾件簡單的換洗衣物,沒有遺書,官方對死因隻字未提。我最後一次去看他們的時候,佈滿歲月滄桑的日式宿舍已換了新主人。芙美姊弟跟她母親三人如風中飛絮,在茫茫人海中消失了蹤跡。

四十年過去了,現在每當我回想從前,芙美一家人的音容笑貌,已經像天邊的夕嵐晚照,顯得遙遠而不真確。倒是他們舊厝籬笆牆角那叢開成了滿天星斗的茉莉花,跨越了歲月的長河,兀自在我的舊夢深處,綻放著星般的輝芒。
〈一九九六年三月〉

2 comments:

Leah said...

蔡老師,我看完這篇文章全身戰慄,好想知道江家一脈的下落,所以上網google,發現以下源自中國醫藥大學的資料,推算年齡,與您文章中的女孩相仿,應該就是她吧!

[文章] [系辦公告] 藥學系江芙美老師告別禮拜apay - -=華佗=- 閱讀精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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藥學院藥學系江芙美老師於二零零四年五月二十五日中午一時蒙主恩召安息主懷平靜安詳的離開我們享年六十四歲謹訂於民國九十三年六月五日(星期六)上午九點整在台中市三民...

夢回翠屏巖 said...

Dear Leah:
首先要向妳道聲「真歹勢」,這麼久才回應。也要謝謝妳告訴我「江芙美」老師過世的消息。其實,文中的「江芙美」只是化名,因為此文原稿成文甚早,經歷過白色恐怖的人都被「嚇破膽」,我雖長居海外,為了保護「魏」家(真姓),不得不用化名。讓妳忙了一陣,我真的很感激。以後還請妳經常光顧瀏覽我這個部落格,請多批評、指教。或者,妳可以用我的e-mail address (susantsay@gmail.com)跟我聯絡。
Thank you and good luck.
蔡淑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