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February 10, 2009

成長

她是我很多年前教過的學生。「白翠霞」是我給她的中文名字。她中等身材,面貌清秀,有一頭栗子色的長髮和一雙淺藍色的眼睛。在講究身高比例、三圍尺寸的純白膚色的西方女孩群裡,她不算特別出色,但因為體態輕盈,個性活潑,總體說來,仍不失為甜美亮麗的青春少女。

白爸爸高大和氣,原是資深工程師,因為有三個兒女,太太又是生物科技公司研發部門的主管,每天早出晚歸,還經常出門參加國際會議發表論文,所以他辭職在家﹐無怨無悔地扮演家庭「煮夫」的角色。

白翠霞在我授課的中文班上的表現不錯。她的發音相當正確,聲調的轉換也還自然。她有勇氣說出口,能用已學過的漢字,搭配英文單字,湊合成漢英交雜,我戲稱「Chinglish」的語句。哄堂大笑中,她的笑聲比別人的更清脆響亮。午休時間我一向留在教室讓學生來問問題、補考或聆聽他們不願為父母所知,卻肯跟他們信任的老師訴說的「少年XX的煩惱」。白翠霞也常來用我們師生才能聽懂的中英合併的語言閒聊。

有一次白爸爸來訪。我告訴他白翠霞優異的表現,他非常高興,直說:「太好了!太好了,回去一定跟我太太說。」然後他稍稍放低聲音:「你知道,我太太對兒女學業的要求很高,特別是這個(指老二白翠霞),對她的成績不滿意。」我沒見過白媽媽,不知她的為人,只好順著勢說:「大多數父母都是這樣吧!」

九年級平安無事地過去。十年級開學以後,事情有了不尋常的改變。白翠霞明顯消瘦下來,一向活潑開朗的態度變成安靜沈默,若有所思。她功課遲交,筆劃散亂,然後開始缺課。問其故,她不出聲,只聳聳肩膀當作回答。我覺得事情不妙,跟她家長約談之前我先找學生顧問史密斯先生問個究竟。

史密斯先生告訴我,白翠霞有個精明能幹的母親,是史丹福大學生化博士。她給兒女很大的壓力。老大得到母親的遺傳,成績特優。老三才上小學,最小偏憐。老二白翠霞資質中等,偏偏跟她母親一個模子印出來的的倔強脾氣。母親一管教﹐她就跟她吵翻天。她賭氣不吃飯,自己鎖在房間裡關禁閉。與史密斯先生一席談,我失去了與她父母對話的勇氣。每天只盼著她趕快回校來上課。

白翠霞總算又在教室裡出現。整整一堂課,她一語不發,瞪著黑板發呆。我催她交作業,她彷若大夢初醒,張大一雙微濛的眼睛問甚麼作業?我說上星期缺交的作業。她遲疑了片刻才說她沒有做。我要她午休時間回來談話,她輕輕地點了頭。

白翠霞在午休鈴打過約十五分鐘以後衝進教室。她滿頭大汗,背心也溼了一大塊,有如大雨淋過一樣。我望望窗外,日色氤氳,花柳精神,哪裡有甚麼雨絲的蹤跡?我問她為甚麼那麼狼狽?她說怕我久等,拼命跑回來的。
「你從哪裡跑回來?」我問她。
「從那裡﹐過馬路那邊。」她指指窗外。
「你跑到那邊去幹甚麼?」我的腦筋尚未轉對軌道﹐就聞到了她身上瀰漫的香煙味。

校內禁止抽煙。有煙癮的學生就走過校門外的小路去吞雲吐霧。我的教室在二樓﹐從窗玻璃看出去一目了然,但學校對此卻束手無策,因為校規只禁止學生在校園內抽煙。我每看到此種情景,就會想起出國前在故鄉高雄教書的那段歲月。那時,只要發現學生抽煙,不要說只與學校一條小路之隔,就算是天涯海角,學校的教官、訓導主任、甚至級任導師,都會窮追不捨直至逮到那隻小煙蟲為止。是當年台灣的威權教育過分控制青少年的行為?還是美式教育過度縱容學生的自由?思及憶及,幾度悵然!

我回到約談主題﹐問她為何交不出作業。她猶豫了一會才說跟媽媽吵架,吵到精疲力竭,沒有力氣和心情做功課。她說:「我媽媽永遠都不滿足。不管我得了幾個A,只要看到一科不如她意她就抓狂。她看到我哥就會笑,因為哥哥永遠得全A。她看到妹妹就honey、sweetheart地叫個不停,因為妹妹年紀小。只有見到我就板起臉孔,逼我讀書做功課。週末我想出去也得通過她對我課業的審查。她認為一個沒拿到頂尖成績的女孩,就沒有交朋友、玩樂的權利。我氣不過就這樣頂她:「我最笨,對吧?你把聰明生給哥哥,你把可愛生給妹妹,而妳生給我甚麼?我希望你沒把我生下來。」她氣得說不出話,我則混身發抖。如果不是爸爸做和事佬,我真不知道會發生甚麼後果。我也不是不想得好成績,也不是不愛我媽媽,但每次發成績單就知道她會失望,因而我就更緊張,對她說話就很鹵莽。為甚麼她不欣賞我某些科的好分數而老是注意到我的壞分數呢?蔡老師,你能告訴我嗎?」

我為之語塞。怎麼回答的她的問題呢?現在回想起來,當年大概這樣告訴她:先問問自己有沒有盡力。答案若是否定,就取消一些可有可無的活動,把時間挪移過來唸書;如果自認已盡到最大的努力,那就平和理性地向媽媽解說﹐請她釋懷。師生經過這番談話,感覺上更加親近,但她仍然時斷時續地缺課。我經過再三考慮,最後還是打了個電話給她父親。談話中我連帶問他知不知道女兒抽煙的事,我等了好一會,電話那邊傳過來的答案竟是「總比吸毒好」。白爸爸的聲音好像忽然老了十年。白翠霞沒有讀完那個學期。有一天我接到學校的通知,說明她因病休學。她就這樣從我的教室裡消失了。

白翠霞再度回校上課已是隔年的秋天。她短髮齊耳,脂粉不施﹐身形略顯瘦削但精神奕奕。我問她這兩年都在哪裡?她壓低聲音說:「It's a long story.」 我不知該怎麼接腔。「蔡老師,今天下課以後,你有時間嗎?我要來講我的故事。」白翠霞這樣結束了課堂裡師生短暫的談話。

那天下課後,白翠霞坐在窗邊她的座位上,緩緩地對我敘述她過去一年生死交關的故事:「自從那次跟你談過話以後,我跟母親的關係並沒有改善。我對自己完全失去了信心,對將來全盤絕望。我開始緊張、冒汗、失眠。老覺得有壞事要發生,眼淚動不動就會流下來。爸爸帶我去看醫生。經過種種測試,醫生說我得了憂鬱症。吃了藥以後,躁鬱不安的心情好像平靜下來,可是精神卻開始恍惚,失去了反應力。有時話說到一半,卻忘了下一半要說甚麼。當全家人說說笑笑氣氛和樂的時候,我會沒來由地感到自己有如局外人。話插不進去,問題沒人回應。那時我就站起來,一言不發地衝進自己的房間,抱住枕頭大哭。到底在哭甚麼?自己也說不出來。

連續鬧了好幾次,家裡被我搞成一團糟。我知道自己生病了,越知道就越緊張,越痛苦,眼淚就越多。Daddy又帶我去看醫生。他們計劃把我送進精神療養院。那天回家﹐我不吃不喝,躲進自己房裡倒在床上﹐模模糊糊地聽到耳朵裡有個聲音說:「妳是個瘋子,妳已經沒有希望。死了吧!死了吧!。。。」。折騰到深夜,忽然想起放在抽屜裡,很久以前向同學借來做工藝而忘了歸還的瑞士刀。我找到那把小刀﹐拿起來往左腕輕輕割下去。當時不覺如何疼痛,看到鮮血滴到地毯上,我昏了過去。

我醒來的時候已經躺在醫院的急診室裡。Daddy、媽咪都在身邊。他們睡衣都來不及換,只在外邊加了一件長袍。媽咪俯下身抱著我哭﹐眼淚直直掉。她不斷地說: 「I am sorry! I am sorry! I love you.」 Daddy站在媽媽身旁,眼眶裡注滿淚水。我用沒受傷的右手緊拉著媽咪的手臂流著淚說:「Mom, I love you too.」

刀傷癒合以後,我被送到城郊一所專為迷失的青少年設立的理療院。那兒不但有醫生、護士日夜照顧,而且學校怕我們荒廢學業,每天都派老師去給我們上輔導課。我在那裡認識並愛上了一個很好的男孩。他也是那兒的病患。我們朝夕相處,互相鼓勵,過了半年相當愉悅的日子。我們約定後會之期,期待申請並進入同一所大學。然而,就在我出院的前幾天﹐他在宿舍裡用繩索(我至今還不知道他從哪裡弄來的)套在脖子上﹐歪斜著吊死在上下鋪床位的木柱旁。我得到消息趕過去時,他已被覆蓋在白被單下。我尖叫到昏死過去。我昏睡了一個禮拜。我以為會跟著他去,但Daddy、媽咪不眠不休的照顧把我從鬼門關拉回來。

媽咪不再對我有太嚴苛的要求。她減低工作量陪我去逛商場、吃午餐﹐像好朋友似的。我常常壞疑過去種種只是我的幻想,或者是一場惡夢。但是,只要看到那個男孩的照片,開車經過那棟療養院,往事歷歷又回到眼前,我的心就會痛到好像要滴出血來。。。。」我緊握住她的雙手,淚眼相對,靜默無言。黃昏悄悄來臨,斜暉透過窗外的樹影照進教室,微微的溫喣中透出無奈的感傷與淒涼。

白翠霞並沒有在我授課的學校完成高中學業。十一年級開學前她辦理轉學到外州一所私立住宿學校去。她來向我辭行時說,她決心離家到外地去學習獨立。她相信小型的私立學校比較適合她大病初癒的心情。

故事到此並未結束。五、六年後的某一天課後,我正要離開教室時聽到輕輕的敲門聲,然後一個年輕女子一陣風似的刮了進來,身後跟著一個身材偉岸,面貌端莊的青年。我很快地叫出了她的名字~白翠霞。她抱住我激動地喊:「蔡老師,想不到妳還記得我的名字。她介紹身邊的伴侶,說是她的男朋友,就讀同一所大學,是英國來的留學生。他倆大學即將畢業。我還請她坐在舊時靠窗的座位,相同的秋風落日,永不變調的寂寥黃昏。我聽她談論大學生涯和畢業後的事業規劃。我們都沒提到她高中時代倉徨失措的情傷與悲懷。

歲月是風,青春如夢。不管我們錯過了甚麼,失去了甚麼,但我與白翠霞無話不談亦師亦友的獨特情誼,那些師生窗前共處﹐分享祕密的美麗與哀愁﹐終將常駐我心深處,直至生命的暮年。

〈二零零四年八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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