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February 10, 2009

好老師?壞老師?笨老師!

第一次見到章太太是在學校二樓的走道上。她滿臉笑容,熱情地打招呼:「蔡老師,我是你的學生大寶(真名隱去)的媽媽」。一番寒暄之後我告訴她,大寶又聽話、又用功,是每個老師都樂意教到的學生。
「蔡老師,我告訴妳喔,妳是這個學校最好的老師。妳知道其他老師有多糟糕嗎?。。」她口若懸河,一路滔滔。她說A老師上課長篇大論但沒有重點,學生聽得〔霧煞煞〕。B老師專講自己過往的豐功偉業,是吹牛大王。C老師濫竽充數,只是〔吃飽閒閒〕在等退休。。。她好像是個隱形人,兒子上課的時候,她能穿牆透壁,對老師逐步追蹤。

走回教室的路上,耳邊縈繞「妳是全校最好的老師」甜蜜的迴響。看不見自己臉上的笑容,卻能感到腳步輕飄飄。大寶開始申請大學,我答應替他寫推薦信。基於各方面的優良配合,大寶如願以償地進入了全美風雲榜上名大學。我在章太太的心目中「全校最好的老師」的美好頭銜只持續到小寶進入我的班級之時。

小寶個性與哥哥截然不同。大寶老實、專注,有禮貌。小寶活潑、好動,大嘴巴。經常為了話語太多而遭到我的斥責。不只一次我打電話向小寶媽求助,請她阻止小寶上課時〔無時無陣〕的嚼舌,但效果有限。小寶對分數非常計較。曾經把別人的考試卷要去對照之後,自認被我多扣半分,拿著兩份考卷來找我理論。我一再解釋兩份答案的不同,同學的答案較完整而他的稍覺欠缺,所以同學的全對,他的扣「半」分。

他顯然不服,喋喋不休地跟我爭論。我說老師自有給分的標準,就是爭到明天我也不會多給半分。我叫他回到座位去,因為已經浪費掉不少上課時間。他翹起嘴唇〔碎碎念〕,不情不願地回到座位立刻就跟同學嘰喳起來。我再次警告,他依然故我。怒氣翻湧,我一把拉住他的手臂,大步小步地踩向副校長辦公室。

副校長傑克森先生看我拎著小寶氣急敗壞衝進他的辦公室,笑著對我說:「怎麼連你也淪落到這種地步?」我正要開口,小寶搶先發言。傑克森對他說:「我跟蔡老師同事二十年,她從未送來任何學生。如今她親自把你拉來,可見你有多麼壞,所以,你不要出聲﹐乖乖給我“閉嘴“。」我把事情始末大致說了一下。他雲淡風輕地對我說:「這種學生我見多了,你回去上課,我自會處理。」

那天課後我回到傑克森的辦公室。他說:「章太太來過了。我提醒她最好別忘記,MAGNET PROGRAM的轉學生,跟學校簽有約定。如果學業或操行成績不合格,學校有權把學生送回原來的學校。她一再巧辯,也苦苦請求再給孩子一個機會。你的看法如何?」我說算了,孩子知過能改,善莫大焉!口頭訓誡就行了。離開時傑克森一再問我:「Are you sure?」經過此次事件,小寶脫胎換骨判若兩人。他上課時不再嘰喳,進退之間彬彬有禮,讓我更驚喜的是,他的課業明顯進步,不再為了一分半分來跟我〔葛葛纏〕。以為從此耳根清淨天下太平,那裡想到我的霉運才剛開始。

此事過後不久,Magnet Program負責人兼外語教師組的組長安娜老師忽然來找我。她斜著眼把我看半天,然後似笑非笑地對我說:「你知道你是全校最壞的老師嗎?」我跟她極熟,故而頂她:「亂講,你在破壞我的名譽!有家長親口誇我是全校最好的老師。」安娜笑著說:「有人告你不但是最壞的老師,而且根本不懂如何教育天才。」言外之意,那人的孩子是天才,不幸遇到我這個庸才當老師。

「到底誰在說我壞話?你快講清楚、說明白。」我迫不及待,她說出了那人的名字。天呀!那不正是大寶、小寶最親愛的媽咪嗎?我就如此這般地從「最好的老師」的寶座上一跤跌入「最壞的老師」的泥沼中。安娜說章太太去向她告狀的同時送她一隻特大號的Mickey Mouse。安娜不明白章太太送她米老鼠的用意之所在,是不是在譏諷她,組裡有個超級壞老師而她這組長竟昏庸不知?故事到此尚未結束。往後的幾年間,我陸續聽到大寶、小寶的爹地與媽咪在不同的場合對我做出絕對負面的批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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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華到我的班上來上課的時候已在中國修完初三的課程。我把他安頓放在最高水準的國際課程班裡。對他來說,上中文課應該是最輕鬆愉快的時段。開學幾個星期,他一切表現正常。來往的同學也都是頗知上進的學生。師生間倒也相安無事。忘了從某月某日起,李華開始缺課。隔天回來也帶著父親簽字的假條。後來缺課次數增多,我開始留意。幾次問他:「爸爸、媽媽在哪裡工作?他們怎麼能讓你缺課這麼多天?」他說父母打工忙,不太管他。這樣的回答讓我以為李華的父母做的是粗工、保姆之類新移民不得已的謀生。「你經常請假,又要補交舊作業又要弄清新功課,你不覺得累嗎?」我問他。他低下頭不吭一聲。我說要打電話給他父母親。他說他們加班經常半夜才回家。

「那麼請他們找空給我打個電話」,隨手給他我家電話號碼。日子一天一天過去,我沒等到電話。情況一直壞到兩個禮拜不見李華的蹤影。別無他法,只好拿起手機撥出他家的號碼。鈴聲響過,本想只留話,那端卻有人接聽。

「我姓蔡,是李華的中文老師。請李華的父親或母親聽電話」。對方沒答腔。我又重複了一遍。總算有低沈的聲音傳來:「我就是李華的爸爸。」「您知道李華經常缺課嗎?」我拉開嗓子開門見山。他說他知道並且表示李華身體一向不好。他們父子音調竟然如此相像,我在心裡滴咕。我把李華上課的情況大致說了一遍,對方也適時出聲應和著。當我說到「李華常跟張凱在一起。兩個人一樣聰明,但張凱不缺課,所以表現比李華好得多」這句話時,那邊竟然傳來「張凱有甚麼好?他別科成績都很差」相當激動的回應。為人父者為甚麼聽到老師讚美兒子的好朋友時會有如此激烈的反應呢?放下聽筒後我百思不解。

隔天我到另一個副校長辦公室去。副校長約克女士見多識廣,我們同年進入學校,是很談得來的老同事。她聽完我的陳述後神祕地對我笑笑說:「沒問題,這事由我來負責」。第二天午休時間,約克叫我上樓一敘。我走進她的辦公室時看見一個樣貌斯文的中年男士,旁邊坐著一個男孩子。仔細一看,那個男孩竟是曠課日久的李華。他左顧右盼,一幅事不關己的模樣。我腦筋尚未轉過來,約克副校長已先開口。她指著那位中年男士說:「這是李博士,李華的父親。」我嚇了一跳,趕快問他:「我昨天不是剛跟你談過話嗎?你說兒子缺課你全知道並且假條全由你親自簽名?」

他用相當清晰的英文解釋道,昨天一整天﹐他都待在安德生癌症研究醫院他自己的實驗室裡,他太太也是。他從來不知兒子逃課並私簽假條。這下可好,醫學界研究員,抗癌專家,我把人家想成打工仔與管家婦。這都是那個敢偽裝老子腔調,在電話中與老師侃侃而談的壞小子惹的禍。問明情由,才知老爸每天開車送兒子到校門,兒子轉身徒步走回家。李華因為缺課太多,私簽假條,欺騙老師,諸罪併發,受到副校長重重的懲罰。這個學生不但未向我道歉,而且還強硬要求我把給他的操行【U】(Unsatisfied, 最壞的操行成績)收回。他的歪理是,既然已被副校長罰過,我就不該再罰。

我對他說:「我當老師二十多年,從未給人操行【U】,你是第一個,希望也是最後一個。我要把它留在你的成績卡與我的記錄簿裡當紀念。紀念你的膽大妄為與我的愚昧與遲鈍。」從此以後,每逢在校園遇見約克副校長,她就笑得花枝亂顛地吆喝:「Hi! silly teacher, how are you today?」若有其他老同事在場,她就把我被學生耍得團團轉的糗事從頭說。

好老師?壞老師?我只是個一頭栽進教育的瀚海中奮力泅泳,以致忘了懷疑學生的笨老師。

〈 二零零六年七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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