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February 10, 2009

農夫的名字

「Dear蔡老師:我現在坐在哈爾賓開往四川的火車上。我今年離開美東的學校到中國哈爾濱工業大學學中文。學期剛結束,我利用幾天假期到中國西南部旅遊。坐在沒有冷氣的車廂真難受。有人把窗子打開,感覺比較好些,但從窗口灌進來的強風把信紙吹得亂飛,寫起字來相當辛苦。告訴您一件好玩的事~坐在我旁邊的一個年輕人問起我的名字。我說我叫蔡滿壽。他一時沒聽懂,我把名字寫下來。他一看搖搖頭說:「這個名字不好。」我覺得很奇怪,因為這個中文名字是您給我的,我記得您告訴我,「蔡」是您的姓,「滿壽」是「活到很老很老」的意思。我問他:「你是甚麼意思?」他說:「這是農夫的名字。」 我哈哈大笑。農夫的名字有甚麼不好?.....」十年前接到我的學生蔡滿壽從中國的來信.我看完後順手扔給身邊的先生.他看完後嘖嘖稱奇.他不敢相信字句那麼通順的中文信竟然出自洋人學生之手。

十五年前秋天開學日,Matthew Trusch,一個九年級的高中「新鮮人」,匆匆走進我的教室。他個子小小,黑髮濃密,端正的五官崁著一雙慧詰的眼睛。一個星期下來,他發出了與眾不同的語言功力。他發音清晰、筆畫正確、四聲辨識力強,且能舉一反三。上課幾個星期下來,我碰到的唯一問題竟然是找不到發音相近、辭義優雅的辭彙做他的中文名字。他每天追著我要名字,我用盡一切藉口拖延。我一直找不到與"Trusch"語音相近的姓氏。

直到有一天,我突然開竅。有啦!我高興得差點跳起來。「蔡」字的台語發音不正是trusch字的開頭音嗎?我讓他聽過這兩個字的發音之後問他:「你跟我同姓,好嗎?」,他欣然接受。姓氏定下以後「滿壽」二字很快就從字群中自動冒了出來。他一直沿用這個名字~~從高中、大學、研究所畢業後到中國去,後來走入演藝圈。在上海、北京,他演連續劇、拍電影、還上談話性節目。他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永遠的「蔡滿壽」。他笑著告訴我,他是上海演藝界「老外個體戶」第一名。每次電影、電視劇裡需要會說「普通話」的老外,他總是被考慮演出的首位人選。他在〈紫荊勳章〉、〈新十字路口〉等影片中,都有生動的演出.

有一次他返回休士頓探親,順便回到母校來看我。那時正是午休時間,師生倆正談得起勁,有個九年級女孩冒冒失失闖了進來。她來問幾個筆畫複雜的單字。我拿出紙條正要動筆,蔡滿壽說:「這些字我來寫。」他拿起筆,一筆一劃把字寫在紙上。我笑著告訴小女生:「這個大哥哥從前是我的學生,現在在中國當電視、電影明星。這張紙你最好留著,以後拿到中國去賣會很值錢唷!」說完,我和蔡滿壽同時大笑起來。小女生聽得一愣一愣地,她認為我們在開玩笑。

小女生隔天回到教室時,興奮地告訴我:「老師,是真的!是真的!」這次輪到我一頭霧水。「甚麼是真的、假的?」我問她。「昨天那個。。那個人真的..真的是電影明星。」她興奮得結巴起來。「你看過他演的電影?」我再問她。她說昨天回家跟媽媽談起,媽媽從抽屜裡拿出一塊錄影帶,竟然正是〈新十字路口〉。片中那個生奔活跳的酒保,就是午休時在蔡老師教室碰到的那位。女生爭著要看那張字條,她拿出來「展寶」(炫耀),表情又興奮又得意。

這件事過去不久,有一天上課鈴聲剛響,學生陸續走進教室時,快閃進來一個彪形大漢.他留著標準的「仁丹鬍」,兩條長腿托著鐵塔似的身軀。在我開口前,他已用我勉強聽得懂的中文大聲喊出來:「蔡老師,還認得我嗎?」我瞧了好一會他已半禿的前額,滿滿洋溢笑容的眼睛,我記不起這號人物.我問他:「你是我以前中文班的學生嗎?」他說:「你再猜猜,除了中文,你在這裡還教過甚麼課?我坐在最後角落,全班最高,兩條腿老找不到地方擺。」記憶的頁冊在舊日的風中翻飛,剎那間,有如走入時光隧道,我回到久遠的年代。我不但認出了他,而且連自己都不敢相信,竟然一出口就叫對了他的名字:「麥克,真的是你嗎?你上過我的「comparative culture」課,對不對?」他聽到後,淡綠眼瞳裡的笑意簡直就要滿溢出來。

麥克那天回來當英文代課老師.推算起來是我二十多年前的學生了.他在「比較文化」班裡功課中等但相當調皮。六尺四的身高有如鶴立雞群。坐進對他來說實在太小的學生椅,他「三不五時」(不定時)就伸出長腿想拐倒走過身旁的同學,因而老受到我的斥責。他告訴我,因為生性「不安於室」,所以自大學畢業後就離開休士頓故鄉,行走江湖,四海為家。他在義大利、德國、中國都教過英文。我說:「我有個學生在上海當演員。」他說他知道,也跟他見過面。我以為他在跟我胡扯。天地寬廣,人海遼闊,哪裡會有這麼巧的事?他倆在學校相隔兩世代(高中四年一個世代),即使見面也不可能相識。我說,「我不相信,你別騙我。」 他發誓說是真的。他不必老遠巴巴回到學校來說謊。他對我談起在上海跟蔡滿壽相逢的奇遇.

某一個週末的晚上,因為「不敢雞磨」(不甘寂寞),獨自溜到上海灘一家酒吧間去打發時間。他發現有個角落唧唧喳喳聚了一堆人。由於好奇,他走過去探個究竟。原來有個白人「小子」忙亂地在給人簽名。他仔細一看,嘿!不但寫英文,還龍飛鳳舞地簽了中文名字。當人群稍微散去,他過去找那個「小子」搭腔。(五呎七吋的蔡滿壽在六呎四吋的麥克 眼中,不是小子是甚麼?)話匣一打開,哇塞!不得了啦!兩人不但是休士頓老鄉,Belleire High School 前後期同學,竟然還都是蔡老師的學生,真真應驗了「It's a small world」那句諺語。那夜,他倆聊到深夜才盡歡而散。麥克回到學校代了幾天課後又消失了蹤跡;如今不知他又流浪到天涯海角的甚麼地方。

今年初與蔡滿壽通過訊息。得知他不但繼續接演戲劇,而且也應聘成為美國一家跨國企業公司上海地區的總經紀。演而優則商,他現在如魚得水,忙得不亦樂乎。他以流利的英、漢雙語在異國打拼,左右逢源,事業有成。看來「蔡滿壽」這個「農夫的名字」,還會有一段輝煌的前途。身為他中文的啟蒙老師,我真摯地祝福他。

後記: 把蔡滿壽的故事寫出來,並非鼓勵學生都學中文,或者標榜學中文在當今世上會有多麼偉大的成就。中文課在美國少數的公立高中當作外語課程設立。我常用這個故事來鼓勵學生,目的只在提醒他們,有機會學外語,不管哪一國的語言,就該盡力而為。有一天,命運之神也許因為你獨特的外語能力,讓你找到最適合於你安身立命或揚名顯姓的地方,誰能料得到呢?

〈二零零四年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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