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dnesday, February 17, 2010

最好的老師

最好的老師
【取自網路流傳小說】
翠屏譯


開學第一天。湯森老師站在黑板前對她五年級全班新學生說﹐她愛他們全都一樣。話雖然這樣說﹐但是她知道自己只是說了一個謊言。要給全班孩子一視同仁的愛心幾乎是不可能的事。看!前排中那個名叫泰迪.史達特的孩子,一副愛理不理人的跩樣。他坐無坐相,把大半個身子塞入桌椅下。

自從去年秋天開學,湯森老師在校園裡就注意到泰迪這個孩子.她發現泰迪經常形單影隻,別的孩子都對他不搭不理。他的衣服拉遢污穢,她也真希望有人勸勸他勤點兒洗澡。總結說來,泰迪實是一個不討人喜歡的孩子。

日子一天天過去,泰迪的學習情況毫無進展。湯森老師有時甚至會想到,如果在泰迪交進來的骯髒的作業本上紅筆一揮,狠狠劃下一個「X」,再加上一個大大的「F」(failure,不及格),一定是件大快人心的事。

學校一向的慣例是要求每位任課老師閱覽有關新班級學生的個人檔案,了解每個孩子的家庭背景和過往的學習態度。湯森老師磨磨蹭蹭,捱到最後才打開泰迪.史達特那一份資料。前幾位老師對泰迪的評語簡直讓她難以置信。

泰迪一年級的級任導師這樣寫著:「泰迪是一個聰明的孩子,臉上經常露出快樂的笑容。他功課做得乾淨俐落、態度彬彬有禮,有他在身邊是一種愉悅,一種歡喜。」

二年級的導師這樣寫著:「泰迪是一個極為優秀的學生。同學們都喜歡親近他。因為母親患上了不治之症,他顯得憂鬱而苦惱。他在家的生活必定充滿痛苦與掙扎。」

三年級的導師這樣寫著:「他母親的死亡對他是極為沈重的打擊。父親對他似乎不太關心,如果不想想辦法幫助他,他往後的日子不堪設想……」

四年級的導師這樣寫著:「泰迪的精神萎靡不振,對功課漠不關心。他沒甚麼朋友,經常在課堂裡睡覺。」

湯森老師終於發現了事情癥結之所在,她感到慚愧與不安。更令她心疼難過的是那年的聖誕節,當班裡的孩子們紛紛贈送給她包裝精美的禮物,上面還繫著各色各樣漂亮的緞帶花。泰迪的禮物卻真不像個樣子。他用來包紮禮物的,竟然是從超級市場裝貨的紙袋剪下的粗厚的牛皮紙。他笨手笨腳地把禮物包成了一個「四不像」。

湯森老師當眾打開泰迪的禮物。她拿出來一條鑲著假鑽的舊腕鏈,發現上邊還缺了幾粒小玻璃珠。她又拿出一個香水瓶,裡邊只剩四分之一的香水。同學都看見了,有些還忍不住笑出聲來。湯姆生老師誠心地讚美那條腕鏈有多麼漂亮,同時很快地把它掛上自己的手腕,又沾了點兒香水,塗抹在手背上。孩子們的笑聲立刻凍結了。下課鈴響過後,學生陸續走出教室。泰迪留到最後,他輕聲地對老師說:「湯森老師,今天你聞起來完全跟我媽媽一樣。」泰迪離開以後,湯森老師獨自留在教室裡哭了大半天。從那天起,她不再刻板地教導學生聽、說、讀、寫,她開始實實在在地「教導培育」學生。

湯森老師對泰迪付出了極大的心力。她愈關心,他的學習態度就愈靈活。她越鼓勵,他就進步得越快。那個學年結束時,泰迪已成為全班最傑出的學生。當湯森老師再次在教室裡提到,她愛全體學生完全一樣時,她知道自己又撒了一個謊,因為泰迪已成了她最疼愛的學生。一年以後的某一天,湯森老師在她教室門下發現了一張字條。她認出紙上泰迪的筆跡,字條上寫著,她是他一生中遇到的最好的老師。

六年時光很快過去。有一天他又接到泰迪寄給她的短簡。他說他已經以全校第三名的成績從高中畢業。她還是他一生中最好的老師。 湯森老師再接到泰迪的信時,已經是四年之後。他在信裡說,雖然生活非常艱難,但他會堅持到底。他馬上將以最高榮譽從大學畢業。他在信裡提起,她還是他一生遇見過的最好的老師。

四年又過去了。湯森老師又接到了泰迪的來信。他說,大學畢業以後,他繼續深造。她還是他一生中最喜歡的、最好的老師。這一次,他的簽名多加了兩個字~~泰迪.史達特「醫師」。

故事到此尚未結束。那年春天,泰迪又給湯森老師寄來了一封信。他說他遇見了一個令他心儀的女孩,並且將與伊結婚。他在信裡又說,他父親已於兩年前過世。他請問老師,是否願意在他的婚禮中,坐在為新郎母親預留的座位上?湯森老師心甘情願地答應下來。

婚禮那天,湯森老師特意戴上泰迪當年送她的聖誕禮物:那條假鑽腕鏈,並灑了幾滴當年他母親用過的香水~~他刻骨銘心的記憶,孩提時代與母親共渡過的最後一個聖誕節,以及母親身上的香水味。

泰迪與湯森老師乍一見面就緊緊地擁抱在一起。泰迪在老師耳朵旁邊輕輕地說:「老師,謝謝您。謝謝您一直對我有信心,謝謝您幫助我產生自信,更謝謝您的啟示:我能改變環境並另創新機。」

湯森老師眼裡含著淚,小聲地回答:「泰迪,你全錯了。應該說感謝的人是我。是你教我學會如何改變。直到遇見你以前,我從來不知道怎樣教育學生。」

親愛的讀者:不論您身在何處,不管您從事何種職業,當您有機會接觸並鼓勵別人對生活、前途的展望時,且莫吝嗇,請樂觀、積極地放手一試吧。

夢裏山河空念遠

夢裏山河空念遠

一九四六那年秋天,六歲的雨鈴讀小學一年級。留學日本,當時可謂是「知識青年」的父親每天忙得不見人影。出門的時候,父親的手臂上套著環狀的臂章。臂章上印著一行字。雨鈴不認識那些字,跑去問母親。母親說那是「三民主義青年團」。「三民主義青年團」是「蝦米碗糕」?母親沒有解釋,只告訴她,Dooh Jiang(日語,父親)在幫忙維持秩序,排解「外省人」和「在地人」的糾紛。很多年後,雨鈴才知道當時台灣處於無政府狀態。
不久,父親被警務機關傳去約談幾天沒回家。母親急得掉眼淚,阿公託人到處探聽,花了一筆錢總算把父親保釋出來。雨鈴以後不曾再看到那個臂章。被「拘留」的理由、受到甚麼待遇父親絕口不提。不久就發生了讓人痛澈心肺的「二二八」。
人心惶惶,傳言滿天飛:到壽山「要塞司令部」談判的地方代表全遭殺害、「高雄中學」的學生集體被捕、愛河出現大批浮屍。失蹤或被捕者的家屬沿著河岸追逐流水認親人。滿載武裝部隊的卡車在街心衝撞奔馳。灰塵漫天,人煙寥落。
外公的住家是美侖美奐的三層西洋樓。大戰末期全城在美機B29輪番轟炸下,它奇蹟似地留下了完整的門面。高聳的豪宅是亂兵搶匪的最大目標。阿公、阿媽帶著阿姨、阿舅以及傭人一共七、八口逃難避居到雨鈴家。雨鈴家的房屋店面連著「居家厝」,橫面不寬但縱深甚長。那幾天糧食吃完,蔬果青菜有錢無處買。十多個大人「囝仔」,全靠厝後賣「嘴吃物」的阿婆囤積起來的「糕仔餅」「配」開水,勉強過日子。

一天午後,雨鈴忽然看見父親從店面藥局裡跑進來口裏喊著:「兵仔撞破門進來啦!兵仔撞破門進來啦!」三歲的妹妹嚇得尖聲哭叫,母親箭一般從「灶腳」直射出來。母親左手抱起妹妹,右手五指緊扣妹妹纖細的喉嚨,咬著牙根悶聲說:「嘸通哭!擱哭兵仔聽到會衝入來。那欲大家攏死,不如先乎妳沒命。」全家人擠進最後陰暗又不透風的柴房。雨鈴聽到阿媽低聲唸著南摩阿彌陀佛…‥南摩觀世音菩薩…‥。
背著步槍上插刺刀的兵仔沒有闖進「後壁間」。他在藥局裡翻箱倒櫃,拿了現款和昂貴的特效藥就走了。父親認出了那人的面貌,他感嘆地說,曾來買過藥品,態度還算客氣的顧客,怎麼「翻臉無常」,變成了搶劫的土匪? 。
雨鈴的阿舅剛從日本學醫歸來。他不顧家人反對,照常到市立「衛生院」去上班。他說受傷的群眾太多,醫護人手不夠,況且他們都戴著「紅十字會」的臂章。兩國交戰不傷「紅十字會」人員是國際公例,應該不會有危險。那一天阿舅從「衛生院」回來時,人忽然瘦了一圈。他驚恐憔悴,抱著阿媽放聲大哭。平靜下來以後他述說了一則死裡逃生的故事:
「國軍」手持機關槍一路掃進「衛生院」。院長和阿舅無路可逃最後躲到辦公桌底。一個士兵命令他們出來舉起雙手並排跪下。士兵對著院長開了一槍,院長中彈倒下,鮮血染紅了紅十字臂章。士兵看到了阿舅手腕上的金錶。他放下槍枝,剝奪金錶轉載到自己的手上。生死剎那,停止屠殺令正好在那時傳來。自此而後,終其一生,阿公對「外省兵仔」的痛恨未曾稍懈。阿公原是當年穿著長袍馬褂,歡歡喜喜到碼頭歡迎「國軍」的在地仕紳之一員。
日曆在歲月的風裡翩翩飛去,等到「二二八」的夢靨在記憶中稍微淡化,雨鈴已經升上高中。有一次當全校師生站在操場頂著火熱太陽舉行升旗典禮的時候,軍訓女教官把她叫到亭亭如蓋的清涼樹蔭下。女教官稱讚她品學兼優,苦口婆心勸她加入「XX黨」,畢業後保送「政工幹校」,然後功在黨國,前途無量。…‥雨鈴聽著聽著,眼前忽然出現阿舅從「衛生院」歷劫歸來,跪倒在阿媽的裙腳痛哭失聲的場景。
大學畢業後回到故鄉當起「菜鳥教師」時,校長同樣循循誘導。校長說以她的學歷與能力,入黨後立刻就是「婦女會」會長,不久之後保證當上「國大代表」。雨鈴對校長的熱心栽培不置可否地笑笑。等他再次提到時,她說把學生教好最重要,其它以後再談。
說來也是奇事一樁,很多年後,果真有一位和她同名同姓的女士,出身經由如此三步驟:入黨、婦女會、保送晉入國會的殿堂。那時雨鈴已身居海外。有人笑問她是不是那位從不發言,只管舉手的「表決部隊」女國代。重尋來時路,意外的發現,那位女國代不但與她同名姓,且還是小學時代相當親近的友人。
再次由國外返鄉,十多個小時的長途飛行,當機長的聲音透過麥克風響起:「各位旅客,飛機已經近臨台灣上空,再過二十分鐘就要降落在桃園國際機場了。台北的氣溫是。。」,雨鈴的心情開始激動起來。她還記得離開國門六年後首度回家那一次,坐在機艙裡聽到「台灣」兩字,她的眼眶立刻注滿了淚水。魂牽夢縈,近鄉情怯,每次歸來都是這樣。
妹婿前來接機。迎著初升的旭日,桃園、新竹的綠疇平野從車窗外快速飛過。雨鈴陷入了深深的回憶中。第一次到新竹那年,雨鈴大學初入。女生宿舍裡,家住新竹的室友邀她返家度週末。雨鈴記得清楚,那天的新竹風,差點把她新留的一頭長髮連根吹跑。多少年過去了?驀然回首,與青春再次相逢。當時她的年歲正好是兒子年歲的一半。
住在台北的三妹與妹夫趕到新竹來會合。一行六人開車向「雪壩國家公園」直奔而去。當年離家時這個公園的名稱尚未誕生。千百年來,山,早就在那裡,水,也早就在那裡。山水以寬厚的胸襟懷抱人間悲歡離合、情仇恩怨。雨鈴離開台灣之後,數十年異鄉漂泊,牽腸掛肚即是無處不在的故國青山。
顧名思義,「雪壩」就是大雪山與大壩尖山的合稱。深山峻嶺中有個極富詩意的景點叫「觀霧」。走完婉約曲折的步道,人已升騰在山腰。放眼望去,峰巒疊翠,萬壑千丘。雲霧說來就來,不過貶眼工夫,山谷間湧進大片雲海,山形溪澗完全隱入其中。天地悠悠,雲籠霧遮,不知今夕何夕身在何處?全然忘我之際,過世已久雙親的身影悄然湧上了心頭。千山同脈,萬水歸宗,親人的魂魄化作雲化作煙,無所在又無所不在,融入了雲煙牽繞的青山綠水中。
淡淡的三月天,山櫻花開得繽紛燦爛。人工栽培的茶花,排列種植在籬外土堤邊。沒有牡丹的華貴,沒有玫瑰的嬌豔,茶花端莊的形態自呈獨特的風情。不是星期假日,沒有其他遊客,一山的幽靜與花色全歸他們獨享。讓人暫時忘記了山下的熙攘紅塵。
雨鈴回到島南港都住進了旅館。父母雙亡,弟妹分散,港都是故鄉但已沒有家。那天天氣雲淡風輕,一大早朋友接她去投票。投票所與伊母親最後住過的公寓只隔一條窄街。站在門外等著投票的行列中,透過參差樹影,看到那棟公寓六樓的門窗。想起十六年前在那扇窗內與母親共度的最後時光。伊在內心獨白:「我已回來,為至愛的鄉土投下真情的一票。媽媽,您在哪裡?」雨鈴直著眼盯住那層樓,多麼希望舊日窗台能出現母親熟悉的身影。情緒起伏,手腳痴呆無法移動,直到門口的警察出聲呼叫,她才匆忙踏入投票所。
不知如何處理,雨鈴拿著選票當場愣住。她學著別人的動作,走入距離最近垂掛著布幔的小隔間,然後又走了出來。她一直走到監票人面前低聲問,選票怎麼投?雨鈴直覺感到自己被看成IQ超低的白癡或是不識字的 「青暝牛」。一個監票員對她說:「你進到裡面,桌上有枝細竹管,上下兩邊都刻個〈人〉 字。你把竹管沾上紅印泥,然後蓋在相片上的空欄處。」原來如此。伊照著指示為台灣投下了生平第一票。
快步走出投票所,雨鈴的眼淚自動滾落。門口的警察問她怎麼回事?她搖搖頭,其實內心梗住一句話:「說出來你也不會懂」。抬望眼,芳草如茵,千樹含碧,一片絕妙的風景。春已來到,萬象更新。綠色代表綿延不絕的希望與生機。 〈2004年4月〉

打開人性的靈窗

打開人性的靈窗
~~紀念1999年台灣921大地震~~

  一九九九年九月二十一日,星期二,我向學校請了一天假。上午去做身體例行檢查。從醫生的診所出來開車回家路上,腦海裡盤算著如何安排這難得的浮生半日閒。忽然,收音機播報出這樣的消息:台灣發生大地震……南投、埔里……芮氏七點六級……,初次災情報導:死400人,傷……,失蹤……屋倒……,我踩踏油門,豐田小車飛也似地往前奔。進門十萬火急打開電視,沒有新聞節目。等不及到晚上,我抓起電話直撥台灣。隨後而來的日子,我的心情脈動隨著媒體報導與口傳的消息同起落。我把一些讓人感動又傷心的、生死與親情交織而成的真實情境,在教室裡向學生傳播。
  我告訴我的學生,一個九十高齡的老爺爺被人從土堆裏挖掘出來時已氣絕身亡。他的背部骨肉支離破碎,原來他以老邁的血肉之軀,承擔屋樑落石千斤重量。他以生命護衛懷裡的幼孫,孩子因而躲過浩劫。一個年輕的母親不捨地為死去的孩子輕輕擦拭滿身的塵垢時,孩子突然流下了眼淚。死去的孩子哭了,因為見到了媽媽喜極而泣?還是埋怨媽媽「為甚麼到現在才來?」還有一家三口人,被發現時妻子頭顱已經不見,手裡卻還緊抱著孩子,丈夫的雙臂環護著妻子,結伴走上黃泉路。我用嗚咽的語調訴說著故事,學生流著眼淚安靜地聽我說完。
  學生前來問我該怎麼發起救災行動。我提出了如下的建議:在校內,先從我們自己開始,捐出自己的零用錢,再利用午休時間向別班學生呼籲捐款;週末到校外去幫人洗車,以集體的勞力換取賑災的金錢。我這番建議得到學生熱烈的回應。我在教室門口放置一個捐獻箱,方便學生隨時投入他們能力之內的所有。
  有一天下課以後,一個來美不及三年,個頭粗壯,外表看起有點傻氣的十六歲亞裔少年走進教室來。
  「老師,我能不能要幾份您訂在公佈欄上的,要求社會大眾緊急支援的海報?」
  「你想做甚麼?」我這樣問他。
  「我想帶回去分發給公寓的鄰居,請他們幫忙。」
我給了他中英文各五份海報。七天後他走進教室遞給我一個紙盒。紙盒上貼滿從報上剪下的災民的照片。其中一張白布覆蓋一家四具並列的屍體,家屬蹲坐在旁邊,麻木癡呆的神情,痛到極限只能無語問蒼天。
  「要不要現在打開?」我捧住紙盒問他。
  少年臉上稍顯羞澀,搖搖頭,同時從口袋裡摸出一張十元卷快速塞進紙盒裏。「十塊錢是媽媽給的兩個禮拜的零用錢」他繼續說道:「幾天不花錢沒甚麼了不起。」臨走前他一再叮嚀,拜託老師絕對守住「紙盒的秘密」。他認為只求心安,不必大聲張揚。我小心地撕開紙盒上面的封條,數一數錢額約近百元。禮輕情意重,純樸少年的愛心,讓我深切地感動。
  這群高中大孩子,平時飯來張口,錢缺伸手,媽媽叫吃飯還嫌她囉唆。為了賑災,他們犧牲一個週末休假日,在鬧區的停車場幫人洗車輛。幾個生性害羞內向的漂亮女學生,勇敢地穿上運動短衫褲,背著又大又厚,上頭寫著「台灣大地震,洗車救災,敬請支援」的海報,不畏四面八方投射過來的陌生異樣的眼光,頂著炎熱大太陽站立在鬧街兩旁。
學生洗車速度慢,技術更差。他們興高采烈但也笨手笨腳,經常搞得水花四濺,淋到自己身上的水量比沖洗車身的還要多。看到這麼一幅充滿陽光與活力青少年洗車救災圖,我心想,這次行動除了掙錢救災,可能也是這群少爺兵與千金女最好的生活教育吧。多少年後時過境遷,他們或已不再年輕,想起當年投入台灣大地震的救災行列,該會有一份榮耀與豪情跳躍上心頭吧。
五點已過日近黃昏。一個中等身高,眉目清秀,看起來還算年輕卻猜不出歲數的男士,默默站在稍遠的地方耐心等候著。我走過去跟他打招呼。我對他說明學生洗車的動機,他說他明白。我笑著問他是不是學生家長,正等著這家「半日洗車公司」停業關門好接孩子回家。他說還沒結婚,又加上一句話:「我也從台灣來,已經很久沒回去。」學生過來說車已洗好。他轉身走近捐獻箱,毫無猶疑塞進一張百元大鈔票(專業洗車費的二十倍)。學生看到大聲道謝。他回頭對著學生說:「為台灣故鄉盡心力,說謝謝的人應該是我。」我聽了幾乎當場飆淚。
  從第一天起,學生逐日在黑板寫下募款總數。募款截止那天最後一堂課,總錢額剛剛寫到黑板上,一個伶俐聰慧的女孩匆匆跑上前來說:「老師,我們的錢額最後一位數是六分,我來湊成一毛錢好不好?」沒等我答腔,她已把四分錢丟進了捐獻箱。總錢額最後一位數成了九塊錢。這時又上來了一個同樣伶俐活潑的女孩,她說她有一塊錢,放進去可以湊成十塊錢。忽然間,有如著了魔中了邪,全班學生蜂擁而上,銀角紙幣紛往我的桌上丟。帶頭起義的那兩個女學生立刻跑上來清點錢數~五十四塊稍出頭。她倆當眾宣佈總錢數,教室裡歡聲雷動,我看到了年輕人未受世態惡習污染的純真。
  離學校不遠的「台灣會館」也傳出不少感人的故事~~一個頭髮灰白上了年紀的老人家,走進會館大門,從袋裡拿出數目頗大的現款往櫃台上一放轉身就走。現場的義工趕忙叫住他,詳問大名、電話與地址,以便日後寄去謝卡與減稅單。他不等人把話說完,急揮手並說他從台灣來,救災出錢是本份,「嘸免」謝卡或其它。說完話匆匆推門而出,不知他從何處來,也不知他出去後前往何方?
  兩位女性義工拿著紙筒到商店、住家沿門托缽。她們走到一家小吃店前,向剛要走進店裡的一個客人懇請善心捐助。客人豪爽地捐贈五塊錢說是他的午餐費。「不吃一頓午飯餓不死,救災卡要緊」,他說完話瀟灑地揮揮手揚長而去。
  一個年輕白人走進會館站在櫃臺前面東張西望,服務人員走上前時,他說聽到台灣大地震的消息。他去過台灣,熱愛台灣,但是身上沒有錢,是不是可以輸血捐獻,以血代款?
  設置在會館內的「台灣語言學校」裏,一個六歲小男生,用透明膠帶密密麻麻把一個兩角五分的銀角貼在白紙上。紙上彎彎斜斜寫了幾個英文字:「這是我全部所有的錢。請把它寄到台灣幫助不幸的小朋友。」不約而同地,一個六歲的小女孩,爸爸是賑災團隊的義工會計師。她趁爸爸忙著統計錢款時,偷偷拿出「撲滿」裡的私房錢放進錢堆裡,然後小聲告訴媽媽,她「有」放進去兩塊錢。
  一家美國石油公司在休士頓的工廠也想加入賑災的行列。因為全美媒體日以繼夜的緊密報導與深入追蹤,工廠上下都知道台灣災情嚴重。公司答應捐助震災款三千元,另加全體員工捐出的私款。唯一的條件是賑災團隊必需派遣代表到公司去接受捐贈並拍照存證。團隊總幹事依約前往,當天該工廠重要人員全部出席。總幹事當眾宣佈,以後還有賑災款,別說去拍照,就是去向他們奉茶也甘心。當時賓主笑談甚歡,此行不但得到救災款,同時也贏得了他們對台灣的友誼與同情。
  天地不仁,世事無常,「三不五時」人間就會發生毀滅性的大災難。我們從災難中清楚看見人類善良的天性。「人溺己溺,人飢己飢」的人道關懷,適時顯現在風起雲湧的救災行動中。所謂「十步之內必有芳草」,凡有人煙處必見真性情,它近在咫尺,不必天涯海角去追尋。
〈1999年11月〉

Tuesday, February 2, 2010

另一類的【龜兔賽跑】

另一類的【龜兔賽跑】
從教職退休後,有意無意之間仍會想起三十多年教學生涯的的諸種場景。
教室裡,我經常會引用「龜兔賽跑」的寓言故事來鼓勵學生。眾所周知,烏龜和兔子分屬兩種截然不同的學習典型:兔子代表思路敏捷,反應快速但自信過頭的學生;烏龜代表領悟力遲緩卻知以勤補拙,努力不懈的學生。但在我大半生身處教學園地的情境裏,跑得快又不睡午覺的,多的是聰穎慧黠的兔子,而懶散隨性、得過且過一路睡到底的,反倒有不少是爬得不怎麼快卻會怨天尤人,認為千錯萬錯都是別人錯的烏龜。

要分別不睡午覺的兔子和愛睡午覺的烏龜一點也不困難。順著下列幾條線索放眼望去就能一目了然:

當我全神貫注、絞盡腦汁在舉例說明文法句型、講解課文涵意或介紹單字用法的時候,愛睡午覺的烏龜有的手撐臉頰,低頭合眼,睡夢香甜;有的伏案疾書,焦頭爛額地趕寫下堂課非交不可的作業。他們大概碰到了不接受任何理由,對功課缺交的學生一律以「鴨蛋」伺候的老師。

當我發下「課堂作業」,並開始提示解答要點的時候,不等我說完話,數隻手臂幾乎同時舉起,隨便指一指其中一隻,高亢的聲音即刻傳來:
「老師,這份作業甚麼時候交?」
「下課以前交進來最好,實在做不完明天交也行。」我話一出口就開始後悔,因為小烏龜們發出一陣快樂的歡呼之後,以迅雷般的速度把作業連同課本往書包裏一丟,呼朋引伴的談笑聲立刻從不同的角落響起。不管怎麼勸導,他們不寫就是不寫。問其故,理由很簡單:我回家再寫。
第二天一進教室,看吧!他們個個埋頭苦幹,拼命趕寫昨天帶回家的功課。有人內心甚或會埋怨媽媽,怎麼沒幫他/她多生出一隻手。請問他們:「昨天不是發誓回家一定寫完嗎?」他們提出的藉口之多之離譜,令人啼笑皆非。有的說媽媽出門不在家,沒人提醒所以忘了做;有的說晚飯吃過後原本只要小睡片刻,媽媽忘記叫醒他,害他一覺到天明(說來說去都是媽媽的錯!)。最離譜的是曾經有個學生說,外婆要打牌,牌友三缺一,為了孝順老人家,只好陪著打,功課不得不犧牲。

我苦口婆心,好言相勸那些愛睡午覺的烏龜把作業在教室做,有問題老師可以幫忙解決的時候,馬上又有可愛的手臂高高舉起:「老師,這份作業算不算分數?」他的意思是,如果是要算分數的作業,那就勉為其難地花點腦筋;如果只是複習性質的作業(加深印象的練習題,不算分數。),那他/她就隨便來個鬼畫符。我給這群愛睡午覺的烏龜的答案經常是﹐如果做得好就是複習作業﹐錯處太多就是算分數的作業。

至於那些不睡午覺的兔子又是如何一種學習態度呢?上課的時候,他們的眼光只有兩處聚集的焦點:黑板(後來改成白板)上的字跡和老師的容顏。若有疑問,他們的眼角眉梢就會稍稍縐起;若已了解題意他們會下意識地點點頭,露出恍然大悟欣喜的微笑。那種稚純的真情流露,是支持我甘願把一生的心力消磨在教室,不怨年華老去,不悔青絲變白髮的原動力。

不睡午覺的兔子們永遠有做不完的功課。我才把作業內涵講清楚說明白,他們已迫不及待地動筆。他們從不過問作業何時交﹐也不在乎是練習還是算分數的作業。只要是老師交代的功課,他們全力以赴早早完成。做完本科作業,若還有幾分鐘的閒暇,他們隨即拿出別科作業能做多少就做多少。問過他們,功課都在學校做完了,晚上做甚麼呢?答案經常是練琴、看課外書籍、上網查資料或準備近期內的考試。他們完全認同我強調的「做完功課並不等於讀完書」的道理。這群小白兔子作業不但準時交,還會提早交。他們成績優異,學習功力深厚,更有「百尺竿頭」的上進心。對他們來說,求學是一項智力與興趣互相挑戰激盪的遊戲。

若是有人問起,我這麼多年的教學生涯當中,到底有沒有教過天資不甚了了,但戰戰競競一步一腳印的烏龜?數量不多但答案確是肯定的。湮遠的年代不說,在我後半段的教學記憶裡,進進出出的學生群中,還是有一些「勤勉的烏龜」型的人物。他們長途跋涉,不輕言叫停,路走得辛苦,也就更令人感動。對於這樣的學生,我不但給予打氣、加油,成績總結的時候,必要時還會使上一份小小的助力,雖然他們並不知曉。對於這樣的學生我常有一份似曾相識特別親切的感覺。時空倒置,回到從前,記得當時年紀小,我自己原就是這類族群中的一份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