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September 27, 2009

Long Time Ago

很久以前我讀小學五年級那年,秋季開學不久,班上來了一個插班生。聽說伊比同學大了兩三歲,但因身形單薄瘦弱,看起來年紀比我們還小。最先引起我注意的是伊的名字:忍分。多麼不同於「美玉」、「麗花」、「惠芳」「淑蘭」等小女生美麗高雅的名字啊!我問過老師,忍分是什麼意思。老師想了片刻說:「忍分是台語,是忍守本分,認命過日的意思。」認命?認什麼命?我不大明白但不敢追問下去。
上課的時候伊經常「盹龜」(打瞌睡)。老師問問題,伊結結巴巴地聲音小得好像蚊子叫,答案也出錯。老師指定我替伊補習功課,因為我是班長。那時被選做班長,等於就是一班的管家婆。除了監督早自修兼當老師的助教、收發作業、分配值日生之外,還得帶領同學清掃教室、擦拭門窗玻璃,清理垃圾、排列桌椅。
忍分上學總是遲到。我們早上升旗完畢走回教室以後,伊才滿頭大汗,慌張狼狽地跑進教室來。老師罰伊站黑板。伊低著頭,淚水滲著汗水滴到地面上。有一天我忍不住問伊,為什麼會遲到?是不是睡過頭?
「誰睡過頭?」伊抬頭瞪眼,很不甘願地嚷出來:「我每天早上五點就起來。」五點起來怎麼還會遲到呢?我大惑不解。「煮飯、掃地、洗衣服、養雞餵豬以後我才能到學校。」伊繼續低聲說,無限委屈盡顯在臉上。雖未見過面,我已「義憤填膺」地對伊的母親生起氣來。給女兒取這麼一個奇怪的名字,又不煮飯洗衣的母親,一定是個「歹查某」(壞女人)。
「妳媽媽早上怎麼讓妳做這麼多家事?她為什麼不自己煮飯?」我沒好氣地問,伊默不出聲。
「妳家住在哪裡?」我換一個話題。
「窪(lab)仔底」
「窪(lab)仔底在哪裡?」
伊用手指著學校的東北方:「出校門往那邊走會經過一條河。再過去是一片稻田,稻田旁邊有一條圳溝,然後是蕃薯園,蕃薯園過去是一片竹林,我家就在竹林後邊。」 跟不上伊的解說,我「未輪轉」(轉不過來)的腦袋草草定下最後的結論:伊住在地球的另一邊。
「從妳家到學校要走多久?」
「走快差不多要一個小時。」
經過那次對話以後,我和忍分的友情增進了不少。我約同學到伊的厝去玩。我們走過河上的木板橋、躍過清淺的圳溝,越過蕃薯園,穿過青翠的竹林,最後到達一棟有黃色土埕,窄窄門窗的獨立農舍,那就是忍分的家。伊的母親見到我們,笑笑地打個招呼,態度不算親切但也還不冷淡。忍分對母親恭恭敬敬、唯唯諾諾。因為太乖順聽話,反倒顯出生疏。覺得她倆不像母女,更像小婢服侍女主人。我們在忍分厝前的蕃薯園「焢土窯」,幫伊養雞餵豬,清掃門埕落葉,一群十一二歲女孩快樂地追逐笑鬧。忍分不自覺地拋開憂鬱的神色,恢復了少女歡悅的容顏。
五、六年級的暑假,我們往「窪仔底」跑得最勤,一去就玩盡了長長的日午兼黃昏。升上了初一之後,我們與伊慢慢地又疏遠了。伊不再上學,開始幫伊母親賣菜。每日清晨,母女倆輪流肩挑菜擔沿街叫賣。再過一年,伊母親已不大出來,由伊一人獨挑重擔。伊身材原本細小,菜擔把伊壓成彎腰駝背,看起來宛如一個十歲左右的孩童。
伊挑著菜擔到我家「亭仔腳」(屋簷下的長廊)呼喚我母親:「歐巴桑,欲買菜無?」(太太,要買菜嗎?) 母親放下手邊的工作,走到伊的菜擔前買了好幾把。忍分要送母親幾根蔥,母親極力推辭,一面說「ㄇ通按呢!ㄇ通按呢!妳留著賣,可以多賺幾『仙』錢。」(不要這樣,妳留著賣,可以多賺幾分錢)一大一小站在「亭仔腳」拉扯半天。忍分沿街叫賣常常惹來警察的干涉。有一次我看見伊挑著菜擔拼命跑,警察吹著哨子在後面一路追。伊人矮腳短菜擔又重,很快就被逮到。兇惡的警察大聲斥責,伊含著眼淚不敢回話。警察罵完了還嫌「無夠氣」(不夠),出手抓過掛在扁擔上的「秤仔」,喀喳一聲折成兩半。警察臨去前還狠狠拋下一句話,「下次再被我捉到,就把妳關起來」。我趕上前去,伊一看到我,眼淚如斷線的珍珠粒粒滾落下來。
忍分申請到了一個菜攤位後從此不必在街頭奔波。那時代的「菜市仔」(菜市場)設備簡陋,鐵皮厝頂,遮得了日頭卻躲不過風雨。菜市仔內污水橫流,菜攤後垃圾成堆,群蠅亂飛。下雨天,忍分得穿上雨衣做生意。雖然如此,還是比在路邊被警察追逐怒罵好得多。一兩年下來,伊已練就一番賣菜的本事,每回問起,伊總說生意不錯,日子還過得去。初三下學期有一次母親叫我去買菜。日頭西斜已近黃昏,「菜市仔」內大半已經收攤。忍份斜靠在菜攤的木架旁等待顧客。我買了青菜跟伊道別後正要離開,伊忽然迸出了這麼一句話:
「我要結婚了。」伊說完這句話,頭低垂到胸前,好像做了見不得人的事。我嚇一跳,以為聽錯,趕緊問伊:
「妳說誰要結婚了?」
「我」伊氣若遊絲。
「妳要跟誰結婚。」
「跟我『阿兄』。」
我當場愣住,一顆心蹦蹦亂跳,兄妹要結婚,有沒有搞錯?伊很快接下去說是跟她的養兄結婚,她是那戶人家的童養媳。
「妳有阿兄,我們去妳家時怎麼都沒見過?」
「他在外面『四界』亂『趖』(ㄙㄜˇ)做『竹雞仔』(到處亂闖當小流氓)」伊的頭又幾乎壓到胸前。
「結婚是我養母的意思,她認為,結了婚他就會收心留在家裡,不會再『四界』去『放蕩』。」
我再去市場已經是一年多以后。忍分懷胎七月挺著一個西瓜肚,正忙著應付愛講價、會挑剔、貪便宜的客人。我過去匆匆打個招呼就離開。我正讀高一,穿著名校的制服歡度女學生的青春年華,而忍分已為人妻,將當人母,正為生活而奔波。我感觸良深卻無可奈何。
一九七五年第一次從美國返鄉,我去菜市場探望這位小學故人。忍份形容憔悴,背已微駝,我幾乎認不出來。忍分倒是一眼就認出我,伊緊緊拉住我,那份欣喜言語難以形容。伊甚至拖著我,往隔壁左右攤位去推銷。伊張大喉嚨直喊:「看,這是我的同學,伊在美國留學那麼多年,擱無『給』我『放未記』(沒有把我忘記),回來就趕緊來看我。」可憐的忍分,認命安份,自覺卑微,連老同學回來相見也當成是光榮體面的大「代誌」(事情)。我對伊的同情更添加了幾分。伊說生了三個孩子。老大是女兒已經二十歲,正在上大學。
「養兄有沒有依照妳養母的心願,結婚以後乖乖待在家裡?」我問伊。
伊嘆了一口氣: 「那裡會留在家裡?他有時半夜爬窗進來,把我糟蹋『歸半暝』(大半夜),天未明又爬窗逃走。」
「怎麼會這樣?」
「他說欠人賭債,有仇人追殺。」
「妳養母呢?身體還好?」
「她去年已經『過身』(去世)。等到死,她眼睛不願閉。」
「妳沒通知妳養兄,我是說妳先生?」
「不知道人在哪裡,怎麼通知?」她眼神黯淡地補了一句:「也有可能已被人殺死了。」
跟忍分還說著話,一個長髮披肩,面貌清秀的少女走近前來。忍分一見到她,臉上的陰霾一掃而光。「這是我女兒阿玲」伊語帶笑意地說,然後很快轉過身對女兒說:「快叫蔡阿姨,她從美國回來看我們。」苦心栽培,青春煥發的女兒,是忍分終身的憧憬與寄託吧。
三十年歲月匆匆過,滄海桑田,景物人事兩皆非。當年荒郊野地的「窪仔底」早已高樓林立,車水馬龍。蕃薯園、綠竹林、水清見底的圳溝,夢裡童年的嬉遊地已消失無蹤。海天遠隔,音信渺茫,我只能燃一瓣心香,遙祝故人無恙,苦盡甘來福壽滿堂。

Saturday, September 26, 2009

通靈貓

經常在一起「逗陣」開講的朋友當中,有一個是醫生,專門治療「老人症」。他說身處空巢歲月的中老年族,最好飼養一兩隻貓、狗等小動物。他認為小動物雖然不一定令人延年益壽,但因互動頻繁,一來可以消除寂寞,二來可以緩慢老化現象,對身體有利無弊。

 他說得誠誠懇懇、頭頭是道。我聚精會神聽著、聽著,往日歲月的門扉在腦海中悄然開啟,我彷佛走入時光隧道,回到了橫面不寬,但縱深極長,有座四方形天井的舊厝庭院,一隻小黃貓奔奔跳跳的影像,適時點燃了記憶的燭台。……

 自從那隻黃褐色的小貓進入我家門檻以後,已有八個孩子的家庭更顯「鬧熱」。南台灣炎熱的長夏不但白天暑氣逼人,夜半也非常悶熱。那是冷氣機尚未進入家用的年代。電扇吹出的暖風經常讓人睡出一身汗水。只有曉風清涼的黎明,才是讓人快意酣睡的時刻。但是每天黎明,差不多同一時段,我的腳掌底就會感到一團毛茸茸的東西在游動。等不及神經中樞的反應,我雙腿電光石火自動縮回。意會到是小黃貓的惡作劇。

我靜等了好一會,小黃貓沒有後續的動作,以為它已離開,我悄悄把雙腿放平期待再續一段好睡眠。 念頭剛起,腳底卻又來了那麼一陣癢。原來小黃貓還蹲在我腳邊等待跟我闘心智。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我很快地朝著它的「腹肚」一腳踢去,這一踢竟踢出了它的好興致。它對準我的腳趾一抓一撲,開始玩起捉放老鼠的遊戲來。睡意既被打消,我只好不情不願地坐起身子。完成了催我起床的工作,它得意地「喵」了幾聲後揚長而去,尋找下個目標進行同一任務。

 三妹的神經反應一向靈敏,經不起小貓三兩下的逗弄,她就會從眠床上一躍而起,坐在床沿睜著睡意猶濃的雙眼狠狠咒罵「死貓仔」。四妹的外號叫「睡神」。她的神經非常「大條」,任憑小貓百般捉弄,她就有本事睡得「四腳直直」。有時我真看不下去,用力推她,她眼也不睜,只哼哼呵呵悶聲說: 「不要吵嘛,只不過是小貓在練習捉老鼠」。

 父親最在意他的寶貝頭髮,他白天把頭髮梳得油亮,睡覺時把頭服服貼貼「放」在枕頭上。小黃貓偏偏最愛去「糟蹋」父親的頭髮。它經常坐在父親的「頭殼」前方蚊帳外面。選好了出擊的定點,前足纏繞著蚊帳,對準方位出擊騷擾。父親為了「護髮」趕緊坐起,他無法可施,只能吸根香煙解悶氣。小黃貓滿意地「喵」了一聲,然後走向另一個臥室去繼續未完的使命。它從容大方的姿態,理直氣壯的眼神,明白昭告家裡眾人,它別無選擇,每天從事的是一件促進全家大小「早早起床身體好」重要的「代誌」。 

 天大亮,我們眾姊妹一字並排,在天井中水龍頭邊漱洗。小貓也不落人後,躺在小么妹身旁,正轉倒轉地翻動身體,伸長舌頭舔著它一身發亮的柔毛。吃過早飯,三妹的早課~練鋼琴~定時開始。琴聲鏗鏘,有如珠落玉盤。這時貓咪就會躺臥在鋼琴蓋上貝多芬石膏像旁邊,豎起耳朵安靜聆聽,完全一副行家模樣,但一曲未終,它早已眼神迷離進入夢鄉。

 夏日午後是家裡最安靜的時刻。有人回房補眠,有人出門辦事,小黃貓懶散地趴坐在藤椅上,看著在它眼前飛繞的蒼蠅。興致一來就從藤椅上躍起撲捉,我不曾見過它抓到一隻蒼蠅,倒是經常看到一隻掉到地上跌得發暈的貓咪。 日落黃昏,小小的天井稍起涼意。細竹架上粉紅色的「藤仔花」成簇成串在風中搖曳。母親和我們幾個姊妹總愛傍著花圃小坐閒話家常。小黃貓不甘寂寞,就會在水泥地上打滾翻轉,使盡十八般「舞」藝,以期博得眾人的喝采。

如果我們沒有反應,它就改變戲路,跳上花架,左搖右晃,表演空中飛「貓」。有時「漏氣」從花架上掉下來。它很快爬起假裝沒事,卻步履不穩東倒西歪,活像一隻掉進酒缸,灌足了老米酒的醉貓。它一歪一扭地搖到牆角,趴到地上時還會偷偷地瞄著我們。這時候如果有人心軟走上前去抱起撫慰一番,它羞答答地俯在那人懷裡,像一個「驚見笑」的小姑娘。

 小黃貓生性頑皮,特別喜歡與「生分人」開玩笑。家裡來了客人,它會悄悄地走到客人身邊,舉起貓爪,對準客人的手臂、臀背、或是足踝,撩一把,抓一下或舔一口,然後三腳兩步跳開去觀察反應。客人觸電似地從椅子彈起,驚魂稍定後往往會無奈地說:「你們家的貓真會開玩笑。」但我相信,客人內心一定這樣想:「死貓仔,下次再來這麼一下一定乎你無命。」

 離家到台北上大學,母親每次給我寫信,總不忘大大地誇獎一番長大以後的貓咪是多麼體面且善解人意。她不厭其煩地描述,大黃貓的眼睛多麼明亮,毛層多麼軟厚光滑,那時,我只覺得母親在「膨風」。等到寒假返鄉,己目所見,方知母親所言不虛。大黃貓長出了一身深黃與淺褐相襯的毛紋,綠光閃爍的眼睛加上長長茁壯的四肢,簡直就是小老虎的縮身。大黃貓差不多有平常家貓的一倍半那麼大。當它放開四肢安穩地走動時,不怒而威、君臨天下的氣概,真有貓王的風範。

我們不曾見過它抓過一隻老鼠,但屋樑、壁櫥或米缸再也沒見過鼠輩的蹤跡。我們都相信,大小老鼠為了保命,已經移民到別家去。 大黃貓已經不再做小黃貓時代那些爬花架,搔人腳掌和捕蒼蠅的「小兒科」遊戲了。它的最愛,就是蹲坐在我家藥局臨街的玻璃櫃台上,凝視街面來往的行人與車輛。揹著書包一蹦一跳上學路過的小學生,喜歡上前摸一摸它的軟毛,拉一拉它的長腿,揪一揪它的尾巴。大黃貓頗能體會到小朋友的愛意,不但不生氣,還會咪咪地低叫幾聲以示友好。孩子們在它身邊徘徊流連,依依不捨,差不多忘了上學遲到會被老師罰站的事。 

 大黃貓統治著家裡幾十坪地面綽綽有餘。逐漸地,它開疆闢土到左鄰右舍和對面過街的房屋去。每逢它去巡邏,鄰居們都大表歡迎,因為它是一隻有教養的貓。除了讓鄰家的大小鼠輩也搬家遠逃,它從不給人添麻煩。母親總是得意地說那是她的教養之功,因為她同時也教養了八個在親友眼裡循規蹈矩的好孩子。

 有一天黃昏,風雨欲來天色昏暗。大黃貓一如往常,到對門鄰居巡行完畢,越過街路要回家時,一輛中型軍用吉普車疾駛而過。只聽到「碰」的一下,大黃貓被拋出一丈多遠,吉普車揚長而去。大黃貓掙扎站起,拖著已失去平衡的身體顛顛倒倒地進門直到母親的面前。它嗚咽了兩三聲,抖顫一陣倒下去後緩緩閉上了雙眼。母親蹲下抱起,她的眼淚如決堤的溪河,潤濕了大黃貓體溫猶存的軀殼。…… 
 
 許多年過去了,親人散居海外,我的雙親皆已作古。島南城鄉,老街舊厝早已不復存在。現在每逢想起少女時代,與父母在一起的家居生 活,藤仔花的竹架上,小黃貓爬上爬下片刻不肯安靜的身影,印象依然十分清晰。它已嵌入我心深處,成為我家天倫敘樂圖中一頁永不褪色的背景。

緣 起

與他相識是出於偶然。與他相偕走向婚禮的花堂則經歷了八年感情、理智和勇氣的大決鬥。
那年他只是一名薪水微薄的大學助教。婚後,我們借住在大學教職員宿舍。二層平頂的紅磚樓,依傍著數排翠竹幽篁,竹叢下涓涓流過一條水清見底的小溪溝。我們住在二樓。樓下那戶人家喜好園藝,前庭後院草木茂密,郁郁欣欣。屋角植一株葡萄蔓。細藤青葉纏纏繞繞綴滿了我們朝北的窗框,我在窗外屋簷下掛了一個小小的風鈴。每天清早當晨曦初上,葡萄枝葉猶如綠色波浪在風中起伏。風鈴也必適時響起:叮噹、叮噹,清越幽遠的鈴聲流進我半睡半醒的淺夢裡,讓年青的我以為,地老天荒,生命不過就是這樣一場充滿詩意的情境。柴米油鹽,生老病死與我何干?

感覺上那只是一場輕微的感冒。自恃著年輕體健,也怕看醫生花錢,隨便買了幾包成藥「感冒靈」猛往肚裡吞。幾天後情況越來越壞,躺下床舖頭暈得天旋地轉,聞到飯香口中就酸水直冒。這樣的日子挨了兩個多禮拜。實在撐不下去了,才不情不願地走進街上醫生的診所。醫生問了我的症頭,例行公式地檢查了一下體況,然後不置可否地說「不像感冒,也不是胃病,最好去看一看婦產科。」

磨磨蹭蹭地踱進了婦產科醫院的大門。一番折騰之後,醫生平靜地說「有了。」那麼簡單平常的兩個字,落在當時我萬分緊張的心頭上,猶如晴天霹靂,震得手腳冰冷。結婚不過三個月,為人「家後」的滋味還不及品嚐,共同生活的習性也還未能適應,卻馬上要更上層樓地當起母親。更恐怖的事實是我們身邊單薄的存款無法應付並保護這麼早來的孩子。

上天賦與我丈夫樂觀無憂的個性。他是「車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橋頭自然直」的忠實信徒。「問題總會有辦法的」,他不但常常這樣說而且身體力行。非到最後關頭,他無意去想出那個「辦法」。他彷彿覺得,早一天把辦法想出來,把問題解決了,就會失去「天將降大任於斯人」的資格而有點兒對不起上天的安排。記得那些年大專聯考競爭已經非常激烈,「保證升學」的補習班如雨後春筍紛紛冒出。為了幫朋友一個忙,他曾到某補習班代了短期化學課,博了個滿堂采。

後來該補習班的老板幾乎把我們的「戶定」踩平。任他把嘴皮說破,提高鐘點費、特別待遇等等,我的丈夫就是不理睬。該老板轉而求我勸說。還未開口,我家這位老先生已把頭搖成了一個「玲瓏鼓」。他的理由冠冕堂皇:第一,補習班路途甚遠,往返太浪費時間。(那時窮助教出門只騎腳踏車)第二,寶貴的時間應該用來充實學識,進修英文,怎麼能為了賺錢而浪費生命?
「孩子來了以後怎麼辦?」我一再問他。
「來了再想辦法」,他還是同一句老話。
隨後的日子是一場凌亂顛倒的惡夢。「病子」的諸種苦難層層逼來。我的眼淚像晚秋的冷雨,綿綿不絕。當年我們都很年輕,心理上又毫無準備。我們全然不知,情緒低落和恐懼感是懷孕期的正常反應。我怪他不體貼,冷淡無情。他嫌我不夠堅強,無理取鬧。他說他鄉下那些姑嫂們,挺著西瓜似的大肚子,都還田裡來田裡去,不把生子當回事,哪像我心靈呀,情緒呀地鬧個沒完。

每睡必暈,每飯必吐,差不多要把腸胃都吐出來。吐完了就哭,幾乎哭得肝腸寸斷。患難同當的誓言,天長地久的盟約,皆已隨風逝去。自憐病苦,自嘆命薄之餘,真心羨慕起「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來。至少,當你自覺受到委屈,一怒回轉「後頭厝」去告狀,還有父母讓你「怨嘆」,讓你「牽托」,讓他們去罵媒婆,去悔不當初。 經過了兩、三個星期你怨我恨,愁雲慘霧的日子,我們再度去敲那個產科醫生的大門。

「什麼?要把孩子拿掉?」頭髮斑白的醫生聽完了我們的要求大聲叫嚷起來。他用手按按眼鏡框,把我們從頭到尾再看了一遍。我被他看得困窘無比,一剎間竟忘了自己已經結婚。結結巴巴地趕快說明~~助教收入微薄啦!他一心要出國留學,我雖有名校的文憑(說到這裡,趕快叫出母校的大名以保證人格),但人在異鄉,舉目無親,一時又找不到工作,經濟有問題……。「這樣好啦,」老醫生打斷了我的話。「你們寫封信回去徵求父母的意見。如果他們不反對,再來找我。」

我鼓起勇氣寫了一封家書,「限時專送」半夜到家,母親搭第一班早車來到。一進門還來不及坐下,她指著我的額頭就是一頓好罵,同時把七十八歲老阿嬤的責備也一起帶來。
「真是糊塗,要拿掉孩子?我在妳這歲數已經生了妳姐弟三個。而且不想想,妳阿嬤等做阿祖已經等了多少年?」孩子就這樣被保留下來。

為了讓他專心準備留學考試,我搬回娘家做了「潑出去又流回家的水」。母親陪我去做產前檢查。那位頗享盛名的醫學博士以日語對母親說:「妳e子婿體型高大,妳女兒的骨盆又嫌小,有難產的可能。」我聽懂日語,這句話在我心裡就開始興風作浪。日裡夜裡,有一個聲音隨時在耳邊響~難產、難產。惡夢中,我看到了血肉模糊的幼嬰,也看到了產台上瀕臨死亡的蒼白冰冷的自己。驚嚇而醒,全身汗溼,窗外冷月斜照,更加添了幾分無助與淒涼的氣氛。

五分鐘一次緩慢持久的陣痛讓我不眠不食掙扎了四晝夜。這才真實地體會到,所謂「痛苦」是如何一種椎心刺骨的感覺,這才驚覺,所謂「快樂生日」,其實該喚做「母親受難日」。在我耗盡了最後的力氣而陣痛依然不能加快的時刻,醫師決定操刀。「刷」的一聲,是剪刀裂肉的聲音。(以後很長一段時間,我老聽見那一聲「刷」,還感到那陣劇痛,然後就全身發麻。)鏗鏗鏘鏘,是產鉗互擊的聲音,悉悉索索,是醫生拖拉不肯出世的嬰仔導致產檯搖動的聲音。這一串刺耳的聲響,在我近昏迷的意識中,形成了陰霾的十二月天,海潮拍打巨岩的狂嘯。一陣山崩地裂的劇痛之後,幼嬰中氣十足的哇哇哭聲響起,萬般幻象皆歸靜止,一場劫難終告完成。

人影幢幢,一室狼藉。在我已近散光的眼瞳中,依稀能辨明滿身血污的醫生,焦慮疲倦的母親,還有,站在我身旁,手足失措,滿頭大汗的丈夫。醫生把血漬猶存的孩子抱到我面前。啼哭聲裡,我看到孩子的左眼眉梢有個小洞,絲絲血水正從洞裡流出。醫生說那是產鉗著力處。萬幸位置稍偏,不然孩子的左眼必定報廢。幾年後,當孩子長到愛聽故事的年歲,百聽不厭地,總纏著我,要聽他自己「誕生的故事」。有時他還不嫌煩,跑進房裡拿出來一面鏡子,仔細地研究並觸摸那眼角的小疤。只不知他小小的「頭殼」裡,想的到底是什麼心事?

經過了一個黃昏連著長夜的沈睡,南台灣六月璀燦的朝陽和醫院窗外滿山的翠綠把我喚醒。護士推動娃娃車緩緩地走進門來。當我把孩子抱進懷裡,一種喜悅與震撼的浪潮即刻把我淹沒。原來,從血肉迸裂的最大痛苦中製造出一個生命竟然能獲得如此強烈的歡樂。初做「老爸」的他,俯下身子,先是愣愣地看著顫顫蠕動的孩子,然後就對著他微笑,想辦法要了解,在他和這初具人形的小東西之間,到底有何神秘的生命關連。

三十年前差點沒留下的我的孩子,不但已經長大且學業已成,更在去年升格為父。女嬰有寬廣的額頭,大大烏黑的亮眼,白皙的膚色,右臉龐上一個深深的小酒渦。乍一見面,我已確知與這可愛的娃娃早已相識。她寬廣的前額來自我的父親。小酒渦源自我的外嬤與母親,它是我家祖孫五代傳承的印記。 我這才完全明白,嬰兒是歷代先祖的再生。在嬰兒的音容笑靨中,在相似的輪廓眉眼中,我看到了生命緣起環環相扣的痕跡。得到了前世今生,輪迴流轉的訊息。
(1996年初稿;2009年修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