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September 27, 2009

Long Time Ago

很久以前我讀小學五年級那年,秋季開學不久,班上來了一個插班生。聽說伊比同學大了兩三歲,但因身形單薄瘦弱,看起來年紀比我們還小。最先引起我注意的是伊的名字:忍分。多麼不同於「美玉」、「麗花」、「惠芳」「淑蘭」等小女生美麗高雅的名字啊!我問過老師,忍分是什麼意思。老師想了片刻說:「忍分是台語,是忍守本分,認命過日的意思。」認命?認什麼命?我不大明白但不敢追問下去。
上課的時候伊經常「盹龜」(打瞌睡)。老師問問題,伊結結巴巴地聲音小得好像蚊子叫,答案也出錯。老師指定我替伊補習功課,因為我是班長。那時被選做班長,等於就是一班的管家婆。除了監督早自修兼當老師的助教、收發作業、分配值日生之外,還得帶領同學清掃教室、擦拭門窗玻璃,清理垃圾、排列桌椅。
忍分上學總是遲到。我們早上升旗完畢走回教室以後,伊才滿頭大汗,慌張狼狽地跑進教室來。老師罰伊站黑板。伊低著頭,淚水滲著汗水滴到地面上。有一天我忍不住問伊,為什麼會遲到?是不是睡過頭?
「誰睡過頭?」伊抬頭瞪眼,很不甘願地嚷出來:「我每天早上五點就起來。」五點起來怎麼還會遲到呢?我大惑不解。「煮飯、掃地、洗衣服、養雞餵豬以後我才能到學校。」伊繼續低聲說,無限委屈盡顯在臉上。雖未見過面,我已「義憤填膺」地對伊的母親生起氣來。給女兒取這麼一個奇怪的名字,又不煮飯洗衣的母親,一定是個「歹查某」(壞女人)。
「妳媽媽早上怎麼讓妳做這麼多家事?她為什麼不自己煮飯?」我沒好氣地問,伊默不出聲。
「妳家住在哪裡?」我換一個話題。
「窪(lab)仔底」
「窪(lab)仔底在哪裡?」
伊用手指著學校的東北方:「出校門往那邊走會經過一條河。再過去是一片稻田,稻田旁邊有一條圳溝,然後是蕃薯園,蕃薯園過去是一片竹林,我家就在竹林後邊。」 跟不上伊的解說,我「未輪轉」(轉不過來)的腦袋草草定下最後的結論:伊住在地球的另一邊。
「從妳家到學校要走多久?」
「走快差不多要一個小時。」
經過那次對話以後,我和忍分的友情增進了不少。我約同學到伊的厝去玩。我們走過河上的木板橋、躍過清淺的圳溝,越過蕃薯園,穿過青翠的竹林,最後到達一棟有黃色土埕,窄窄門窗的獨立農舍,那就是忍分的家。伊的母親見到我們,笑笑地打個招呼,態度不算親切但也還不冷淡。忍分對母親恭恭敬敬、唯唯諾諾。因為太乖順聽話,反倒顯出生疏。覺得她倆不像母女,更像小婢服侍女主人。我們在忍分厝前的蕃薯園「焢土窯」,幫伊養雞餵豬,清掃門埕落葉,一群十一二歲女孩快樂地追逐笑鬧。忍分不自覺地拋開憂鬱的神色,恢復了少女歡悅的容顏。
五、六年級的暑假,我們往「窪仔底」跑得最勤,一去就玩盡了長長的日午兼黃昏。升上了初一之後,我們與伊慢慢地又疏遠了。伊不再上學,開始幫伊母親賣菜。每日清晨,母女倆輪流肩挑菜擔沿街叫賣。再過一年,伊母親已不大出來,由伊一人獨挑重擔。伊身材原本細小,菜擔把伊壓成彎腰駝背,看起來宛如一個十歲左右的孩童。
伊挑著菜擔到我家「亭仔腳」(屋簷下的長廊)呼喚我母親:「歐巴桑,欲買菜無?」(太太,要買菜嗎?) 母親放下手邊的工作,走到伊的菜擔前買了好幾把。忍分要送母親幾根蔥,母親極力推辭,一面說「ㄇ通按呢!ㄇ通按呢!妳留著賣,可以多賺幾『仙』錢。」(不要這樣,妳留著賣,可以多賺幾分錢)一大一小站在「亭仔腳」拉扯半天。忍分沿街叫賣常常惹來警察的干涉。有一次我看見伊挑著菜擔拼命跑,警察吹著哨子在後面一路追。伊人矮腳短菜擔又重,很快就被逮到。兇惡的警察大聲斥責,伊含著眼淚不敢回話。警察罵完了還嫌「無夠氣」(不夠),出手抓過掛在扁擔上的「秤仔」,喀喳一聲折成兩半。警察臨去前還狠狠拋下一句話,「下次再被我捉到,就把妳關起來」。我趕上前去,伊一看到我,眼淚如斷線的珍珠粒粒滾落下來。
忍分申請到了一個菜攤位後從此不必在街頭奔波。那時代的「菜市仔」(菜市場)設備簡陋,鐵皮厝頂,遮得了日頭卻躲不過風雨。菜市仔內污水橫流,菜攤後垃圾成堆,群蠅亂飛。下雨天,忍分得穿上雨衣做生意。雖然如此,還是比在路邊被警察追逐怒罵好得多。一兩年下來,伊已練就一番賣菜的本事,每回問起,伊總說生意不錯,日子還過得去。初三下學期有一次母親叫我去買菜。日頭西斜已近黃昏,「菜市仔」內大半已經收攤。忍份斜靠在菜攤的木架旁等待顧客。我買了青菜跟伊道別後正要離開,伊忽然迸出了這麼一句話:
「我要結婚了。」伊說完這句話,頭低垂到胸前,好像做了見不得人的事。我嚇一跳,以為聽錯,趕緊問伊:
「妳說誰要結婚了?」
「我」伊氣若遊絲。
「妳要跟誰結婚。」
「跟我『阿兄』。」
我當場愣住,一顆心蹦蹦亂跳,兄妹要結婚,有沒有搞錯?伊很快接下去說是跟她的養兄結婚,她是那戶人家的童養媳。
「妳有阿兄,我們去妳家時怎麼都沒見過?」
「他在外面『四界』亂『趖』(ㄙㄜˇ)做『竹雞仔』(到處亂闖當小流氓)」伊的頭又幾乎壓到胸前。
「結婚是我養母的意思,她認為,結了婚他就會收心留在家裡,不會再『四界』去『放蕩』。」
我再去市場已經是一年多以后。忍分懷胎七月挺著一個西瓜肚,正忙著應付愛講價、會挑剔、貪便宜的客人。我過去匆匆打個招呼就離開。我正讀高一,穿著名校的制服歡度女學生的青春年華,而忍分已為人妻,將當人母,正為生活而奔波。我感觸良深卻無可奈何。
一九七五年第一次從美國返鄉,我去菜市場探望這位小學故人。忍份形容憔悴,背已微駝,我幾乎認不出來。忍分倒是一眼就認出我,伊緊緊拉住我,那份欣喜言語難以形容。伊甚至拖著我,往隔壁左右攤位去推銷。伊張大喉嚨直喊:「看,這是我的同學,伊在美國留學那麼多年,擱無『給』我『放未記』(沒有把我忘記),回來就趕緊來看我。」可憐的忍分,認命安份,自覺卑微,連老同學回來相見也當成是光榮體面的大「代誌」(事情)。我對伊的同情更添加了幾分。伊說生了三個孩子。老大是女兒已經二十歲,正在上大學。
「養兄有沒有依照妳養母的心願,結婚以後乖乖待在家裡?」我問伊。
伊嘆了一口氣: 「那裡會留在家裡?他有時半夜爬窗進來,把我糟蹋『歸半暝』(大半夜),天未明又爬窗逃走。」
「怎麼會這樣?」
「他說欠人賭債,有仇人追殺。」
「妳養母呢?身體還好?」
「她去年已經『過身』(去世)。等到死,她眼睛不願閉。」
「妳沒通知妳養兄,我是說妳先生?」
「不知道人在哪裡,怎麼通知?」她眼神黯淡地補了一句:「也有可能已被人殺死了。」
跟忍分還說著話,一個長髮披肩,面貌清秀的少女走近前來。忍分一見到她,臉上的陰霾一掃而光。「這是我女兒阿玲」伊語帶笑意地說,然後很快轉過身對女兒說:「快叫蔡阿姨,她從美國回來看我們。」苦心栽培,青春煥發的女兒,是忍分終身的憧憬與寄託吧。
三十年歲月匆匆過,滄海桑田,景物人事兩皆非。當年荒郊野地的「窪仔底」早已高樓林立,車水馬龍。蕃薯園、綠竹林、水清見底的圳溝,夢裡童年的嬉遊地已消失無蹤。海天遠隔,音信渺茫,我只能燃一瓣心香,遙祝故人無恙,苦盡甘來福壽滿堂。

No commen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