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September 26, 2009

通靈貓

經常在一起「逗陣」開講的朋友當中,有一個是醫生,專門治療「老人症」。他說身處空巢歲月的中老年族,最好飼養一兩隻貓、狗等小動物。他認為小動物雖然不一定令人延年益壽,但因互動頻繁,一來可以消除寂寞,二來可以緩慢老化現象,對身體有利無弊。

 他說得誠誠懇懇、頭頭是道。我聚精會神聽著、聽著,往日歲月的門扉在腦海中悄然開啟,我彷佛走入時光隧道,回到了橫面不寬,但縱深極長,有座四方形天井的舊厝庭院,一隻小黃貓奔奔跳跳的影像,適時點燃了記憶的燭台。……

 自從那隻黃褐色的小貓進入我家門檻以後,已有八個孩子的家庭更顯「鬧熱」。南台灣炎熱的長夏不但白天暑氣逼人,夜半也非常悶熱。那是冷氣機尚未進入家用的年代。電扇吹出的暖風經常讓人睡出一身汗水。只有曉風清涼的黎明,才是讓人快意酣睡的時刻。但是每天黎明,差不多同一時段,我的腳掌底就會感到一團毛茸茸的東西在游動。等不及神經中樞的反應,我雙腿電光石火自動縮回。意會到是小黃貓的惡作劇。

我靜等了好一會,小黃貓沒有後續的動作,以為它已離開,我悄悄把雙腿放平期待再續一段好睡眠。 念頭剛起,腳底卻又來了那麼一陣癢。原來小黃貓還蹲在我腳邊等待跟我闘心智。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我很快地朝著它的「腹肚」一腳踢去,這一踢竟踢出了它的好興致。它對準我的腳趾一抓一撲,開始玩起捉放老鼠的遊戲來。睡意既被打消,我只好不情不願地坐起身子。完成了催我起床的工作,它得意地「喵」了幾聲後揚長而去,尋找下個目標進行同一任務。

 三妹的神經反應一向靈敏,經不起小貓三兩下的逗弄,她就會從眠床上一躍而起,坐在床沿睜著睡意猶濃的雙眼狠狠咒罵「死貓仔」。四妹的外號叫「睡神」。她的神經非常「大條」,任憑小貓百般捉弄,她就有本事睡得「四腳直直」。有時我真看不下去,用力推她,她眼也不睜,只哼哼呵呵悶聲說: 「不要吵嘛,只不過是小貓在練習捉老鼠」。

 父親最在意他的寶貝頭髮,他白天把頭髮梳得油亮,睡覺時把頭服服貼貼「放」在枕頭上。小黃貓偏偏最愛去「糟蹋」父親的頭髮。它經常坐在父親的「頭殼」前方蚊帳外面。選好了出擊的定點,前足纏繞著蚊帳,對準方位出擊騷擾。父親為了「護髮」趕緊坐起,他無法可施,只能吸根香煙解悶氣。小黃貓滿意地「喵」了一聲,然後走向另一個臥室去繼續未完的使命。它從容大方的姿態,理直氣壯的眼神,明白昭告家裡眾人,它別無選擇,每天從事的是一件促進全家大小「早早起床身體好」重要的「代誌」。 

 天大亮,我們眾姊妹一字並排,在天井中水龍頭邊漱洗。小貓也不落人後,躺在小么妹身旁,正轉倒轉地翻動身體,伸長舌頭舔著它一身發亮的柔毛。吃過早飯,三妹的早課~練鋼琴~定時開始。琴聲鏗鏘,有如珠落玉盤。這時貓咪就會躺臥在鋼琴蓋上貝多芬石膏像旁邊,豎起耳朵安靜聆聽,完全一副行家模樣,但一曲未終,它早已眼神迷離進入夢鄉。

 夏日午後是家裡最安靜的時刻。有人回房補眠,有人出門辦事,小黃貓懶散地趴坐在藤椅上,看著在它眼前飛繞的蒼蠅。興致一來就從藤椅上躍起撲捉,我不曾見過它抓到一隻蒼蠅,倒是經常看到一隻掉到地上跌得發暈的貓咪。 日落黃昏,小小的天井稍起涼意。細竹架上粉紅色的「藤仔花」成簇成串在風中搖曳。母親和我們幾個姊妹總愛傍著花圃小坐閒話家常。小黃貓不甘寂寞,就會在水泥地上打滾翻轉,使盡十八般「舞」藝,以期博得眾人的喝采。

如果我們沒有反應,它就改變戲路,跳上花架,左搖右晃,表演空中飛「貓」。有時「漏氣」從花架上掉下來。它很快爬起假裝沒事,卻步履不穩東倒西歪,活像一隻掉進酒缸,灌足了老米酒的醉貓。它一歪一扭地搖到牆角,趴到地上時還會偷偷地瞄著我們。這時候如果有人心軟走上前去抱起撫慰一番,它羞答答地俯在那人懷裡,像一個「驚見笑」的小姑娘。

 小黃貓生性頑皮,特別喜歡與「生分人」開玩笑。家裡來了客人,它會悄悄地走到客人身邊,舉起貓爪,對準客人的手臂、臀背、或是足踝,撩一把,抓一下或舔一口,然後三腳兩步跳開去觀察反應。客人觸電似地從椅子彈起,驚魂稍定後往往會無奈地說:「你們家的貓真會開玩笑。」但我相信,客人內心一定這樣想:「死貓仔,下次再來這麼一下一定乎你無命。」

 離家到台北上大學,母親每次給我寫信,總不忘大大地誇獎一番長大以後的貓咪是多麼體面且善解人意。她不厭其煩地描述,大黃貓的眼睛多麼明亮,毛層多麼軟厚光滑,那時,我只覺得母親在「膨風」。等到寒假返鄉,己目所見,方知母親所言不虛。大黃貓長出了一身深黃與淺褐相襯的毛紋,綠光閃爍的眼睛加上長長茁壯的四肢,簡直就是小老虎的縮身。大黃貓差不多有平常家貓的一倍半那麼大。當它放開四肢安穩地走動時,不怒而威、君臨天下的氣概,真有貓王的風範。

我們不曾見過它抓過一隻老鼠,但屋樑、壁櫥或米缸再也沒見過鼠輩的蹤跡。我們都相信,大小老鼠為了保命,已經移民到別家去。 大黃貓已經不再做小黃貓時代那些爬花架,搔人腳掌和捕蒼蠅的「小兒科」遊戲了。它的最愛,就是蹲坐在我家藥局臨街的玻璃櫃台上,凝視街面來往的行人與車輛。揹著書包一蹦一跳上學路過的小學生,喜歡上前摸一摸它的軟毛,拉一拉它的長腿,揪一揪它的尾巴。大黃貓頗能體會到小朋友的愛意,不但不生氣,還會咪咪地低叫幾聲以示友好。孩子們在它身邊徘徊流連,依依不捨,差不多忘了上學遲到會被老師罰站的事。 

 大黃貓統治著家裡幾十坪地面綽綽有餘。逐漸地,它開疆闢土到左鄰右舍和對面過街的房屋去。每逢它去巡邏,鄰居們都大表歡迎,因為它是一隻有教養的貓。除了讓鄰家的大小鼠輩也搬家遠逃,它從不給人添麻煩。母親總是得意地說那是她的教養之功,因為她同時也教養了八個在親友眼裡循規蹈矩的好孩子。

 有一天黃昏,風雨欲來天色昏暗。大黃貓一如往常,到對門鄰居巡行完畢,越過街路要回家時,一輛中型軍用吉普車疾駛而過。只聽到「碰」的一下,大黃貓被拋出一丈多遠,吉普車揚長而去。大黃貓掙扎站起,拖著已失去平衡的身體顛顛倒倒地進門直到母親的面前。它嗚咽了兩三聲,抖顫一陣倒下去後緩緩閉上了雙眼。母親蹲下抱起,她的眼淚如決堤的溪河,潤濕了大黃貓體溫猶存的軀殼。…… 
 
 許多年過去了,親人散居海外,我的雙親皆已作古。島南城鄉,老街舊厝早已不復存在。現在每逢想起少女時代,與父母在一起的家居生 活,藤仔花的竹架上,小黃貓爬上爬下片刻不肯安靜的身影,印象依然十分清晰。它已嵌入我心深處,成為我家天倫敘樂圖中一頁永不褪色的背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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