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September 26, 2009

緣 起

與他相識是出於偶然。與他相偕走向婚禮的花堂則經歷了八年感情、理智和勇氣的大決鬥。
那年他只是一名薪水微薄的大學助教。婚後,我們借住在大學教職員宿舍。二層平頂的紅磚樓,依傍著數排翠竹幽篁,竹叢下涓涓流過一條水清見底的小溪溝。我們住在二樓。樓下那戶人家喜好園藝,前庭後院草木茂密,郁郁欣欣。屋角植一株葡萄蔓。細藤青葉纏纏繞繞綴滿了我們朝北的窗框,我在窗外屋簷下掛了一個小小的風鈴。每天清早當晨曦初上,葡萄枝葉猶如綠色波浪在風中起伏。風鈴也必適時響起:叮噹、叮噹,清越幽遠的鈴聲流進我半睡半醒的淺夢裡,讓年青的我以為,地老天荒,生命不過就是這樣一場充滿詩意的情境。柴米油鹽,生老病死與我何干?

感覺上那只是一場輕微的感冒。自恃著年輕體健,也怕看醫生花錢,隨便買了幾包成藥「感冒靈」猛往肚裡吞。幾天後情況越來越壞,躺下床舖頭暈得天旋地轉,聞到飯香口中就酸水直冒。這樣的日子挨了兩個多禮拜。實在撐不下去了,才不情不願地走進街上醫生的診所。醫生問了我的症頭,例行公式地檢查了一下體況,然後不置可否地說「不像感冒,也不是胃病,最好去看一看婦產科。」

磨磨蹭蹭地踱進了婦產科醫院的大門。一番折騰之後,醫生平靜地說「有了。」那麼簡單平常的兩個字,落在當時我萬分緊張的心頭上,猶如晴天霹靂,震得手腳冰冷。結婚不過三個月,為人「家後」的滋味還不及品嚐,共同生活的習性也還未能適應,卻馬上要更上層樓地當起母親。更恐怖的事實是我們身邊單薄的存款無法應付並保護這麼早來的孩子。

上天賦與我丈夫樂觀無憂的個性。他是「車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橋頭自然直」的忠實信徒。「問題總會有辦法的」,他不但常常這樣說而且身體力行。非到最後關頭,他無意去想出那個「辦法」。他彷彿覺得,早一天把辦法想出來,把問題解決了,就會失去「天將降大任於斯人」的資格而有點兒對不起上天的安排。記得那些年大專聯考競爭已經非常激烈,「保證升學」的補習班如雨後春筍紛紛冒出。為了幫朋友一個忙,他曾到某補習班代了短期化學課,博了個滿堂采。

後來該補習班的老板幾乎把我們的「戶定」踩平。任他把嘴皮說破,提高鐘點費、特別待遇等等,我的丈夫就是不理睬。該老板轉而求我勸說。還未開口,我家這位老先生已把頭搖成了一個「玲瓏鼓」。他的理由冠冕堂皇:第一,補習班路途甚遠,往返太浪費時間。(那時窮助教出門只騎腳踏車)第二,寶貴的時間應該用來充實學識,進修英文,怎麼能為了賺錢而浪費生命?
「孩子來了以後怎麼辦?」我一再問他。
「來了再想辦法」,他還是同一句老話。
隨後的日子是一場凌亂顛倒的惡夢。「病子」的諸種苦難層層逼來。我的眼淚像晚秋的冷雨,綿綿不絕。當年我們都很年輕,心理上又毫無準備。我們全然不知,情緒低落和恐懼感是懷孕期的正常反應。我怪他不體貼,冷淡無情。他嫌我不夠堅強,無理取鬧。他說他鄉下那些姑嫂們,挺著西瓜似的大肚子,都還田裡來田裡去,不把生子當回事,哪像我心靈呀,情緒呀地鬧個沒完。

每睡必暈,每飯必吐,差不多要把腸胃都吐出來。吐完了就哭,幾乎哭得肝腸寸斷。患難同當的誓言,天長地久的盟約,皆已隨風逝去。自憐病苦,自嘆命薄之餘,真心羨慕起「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來。至少,當你自覺受到委屈,一怒回轉「後頭厝」去告狀,還有父母讓你「怨嘆」,讓你「牽托」,讓他們去罵媒婆,去悔不當初。 經過了兩、三個星期你怨我恨,愁雲慘霧的日子,我們再度去敲那個產科醫生的大門。

「什麼?要把孩子拿掉?」頭髮斑白的醫生聽完了我們的要求大聲叫嚷起來。他用手按按眼鏡框,把我們從頭到尾再看了一遍。我被他看得困窘無比,一剎間竟忘了自己已經結婚。結結巴巴地趕快說明~~助教收入微薄啦!他一心要出國留學,我雖有名校的文憑(說到這裡,趕快叫出母校的大名以保證人格),但人在異鄉,舉目無親,一時又找不到工作,經濟有問題……。「這樣好啦,」老醫生打斷了我的話。「你們寫封信回去徵求父母的意見。如果他們不反對,再來找我。」

我鼓起勇氣寫了一封家書,「限時專送」半夜到家,母親搭第一班早車來到。一進門還來不及坐下,她指著我的額頭就是一頓好罵,同時把七十八歲老阿嬤的責備也一起帶來。
「真是糊塗,要拿掉孩子?我在妳這歲數已經生了妳姐弟三個。而且不想想,妳阿嬤等做阿祖已經等了多少年?」孩子就這樣被保留下來。

為了讓他專心準備留學考試,我搬回娘家做了「潑出去又流回家的水」。母親陪我去做產前檢查。那位頗享盛名的醫學博士以日語對母親說:「妳e子婿體型高大,妳女兒的骨盆又嫌小,有難產的可能。」我聽懂日語,這句話在我心裡就開始興風作浪。日裡夜裡,有一個聲音隨時在耳邊響~難產、難產。惡夢中,我看到了血肉模糊的幼嬰,也看到了產台上瀕臨死亡的蒼白冰冷的自己。驚嚇而醒,全身汗溼,窗外冷月斜照,更加添了幾分無助與淒涼的氣氛。

五分鐘一次緩慢持久的陣痛讓我不眠不食掙扎了四晝夜。這才真實地體會到,所謂「痛苦」是如何一種椎心刺骨的感覺,這才驚覺,所謂「快樂生日」,其實該喚做「母親受難日」。在我耗盡了最後的力氣而陣痛依然不能加快的時刻,醫師決定操刀。「刷」的一聲,是剪刀裂肉的聲音。(以後很長一段時間,我老聽見那一聲「刷」,還感到那陣劇痛,然後就全身發麻。)鏗鏗鏘鏘,是產鉗互擊的聲音,悉悉索索,是醫生拖拉不肯出世的嬰仔導致產檯搖動的聲音。這一串刺耳的聲響,在我近昏迷的意識中,形成了陰霾的十二月天,海潮拍打巨岩的狂嘯。一陣山崩地裂的劇痛之後,幼嬰中氣十足的哇哇哭聲響起,萬般幻象皆歸靜止,一場劫難終告完成。

人影幢幢,一室狼藉。在我已近散光的眼瞳中,依稀能辨明滿身血污的醫生,焦慮疲倦的母親,還有,站在我身旁,手足失措,滿頭大汗的丈夫。醫生把血漬猶存的孩子抱到我面前。啼哭聲裡,我看到孩子的左眼眉梢有個小洞,絲絲血水正從洞裡流出。醫生說那是產鉗著力處。萬幸位置稍偏,不然孩子的左眼必定報廢。幾年後,當孩子長到愛聽故事的年歲,百聽不厭地,總纏著我,要聽他自己「誕生的故事」。有時他還不嫌煩,跑進房裡拿出來一面鏡子,仔細地研究並觸摸那眼角的小疤。只不知他小小的「頭殼」裡,想的到底是什麼心事?

經過了一個黃昏連著長夜的沈睡,南台灣六月璀燦的朝陽和醫院窗外滿山的翠綠把我喚醒。護士推動娃娃車緩緩地走進門來。當我把孩子抱進懷裡,一種喜悅與震撼的浪潮即刻把我淹沒。原來,從血肉迸裂的最大痛苦中製造出一個生命竟然能獲得如此強烈的歡樂。初做「老爸」的他,俯下身子,先是愣愣地看著顫顫蠕動的孩子,然後就對著他微笑,想辦法要了解,在他和這初具人形的小東西之間,到底有何神秘的生命關連。

三十年前差點沒留下的我的孩子,不但已經長大且學業已成,更在去年升格為父。女嬰有寬廣的額頭,大大烏黑的亮眼,白皙的膚色,右臉龐上一個深深的小酒渦。乍一見面,我已確知與這可愛的娃娃早已相識。她寬廣的前額來自我的父親。小酒渦源自我的外嬤與母親,它是我家祖孫五代傳承的印記。 我這才完全明白,嬰兒是歷代先祖的再生。在嬰兒的音容笑靨中,在相似的輪廓眉眼中,我看到了生命緣起環環相扣的痕跡。得到了前世今生,輪迴流轉的訊息。
(1996年初稿;2009年修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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