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dnesday, September 24, 2008

母親的寵物

記憶中母親養過的第一隻小動物是一隻大黃貓。那隻貓的體型碩大,深黃與淺黃交織的紋路,炯炯有神的眼瞳,四平八穩的步伐,稱它是貓王應該當之無愧。四、五十年前的台灣,家家戶戶子女眾多,張羅全家溫飽已屬不易,除了富貴家庭,尋常人家並無所謂豢養寵物的習慣。即使收養動物,也都賦予固定的工作:養牛耕田、養馬拉車、養狗看門,而養貓當然就是捉老鼠了。
母親養貓原先也為的是消除家裡的鼠患。自從大黃貓進駐我家,我們不曾見它抓過一隻老鼠,但鼠輩從此消聲斂跡。大概它們知道貓王來臨,此屋不能再留,因而移民遠去。母親怕冷。冬天的晚上,伊總在棉被裡裹個熱水袋。不知從何時起,大黃貓蜷伏在母親的被窩裡取代了熱水袋的作用。那一團暖厚的柔毛,溫暖了母親冰冷的腳掌。母親曾戲言說,伊的「貓仔子尚有孝。」
當大黃貓被門前窄街上疾駛而過的軍用卡車撞死的時候,母親的眼淚如決堤的長河。她傷心很久,一提到就哽咽,甚至產生了有生之年不再養貓的念頭。父親不是愛貓族中的一員,但卻是老鼠的絕對厭惡者。當他瞥見一隻大灰鼠溜進碗筷籃裡時,他不顧母親的反對,決定再養一隻貓。
大黃貓死後不久,有一天我從外面回來,看見一隻玩具貓在地上跑跳。我說這隻玩具貓怎麼跟真的一樣?父親笑著說:「妳目周撥乎光,擱看一遍。」我彎下腰用手摸一摸。哈!竟然是一隻活貓。她一身純白,圓滾滾的眼睛閃著綠綠的光。我找來一條紅緞帶綁上小鈴鐺掛在它的脖子上,看起來更像玩具貓。小白貓的媽咪是美洲純種,小妹因而擔心起來。她問我小貓會不會聽台語?還是要跟它講ABC?
小白貓長得很快,不到兩年已長成一隻活躍的少年貓。它會爬到藤架上抓蝴蝶,跳上厝頂去追逐野貓。它最得意的一套把戲是爬到花枝上去盪鞦韆。厝內天井水泥砌成的花壇中栽一株含笑花。白洋貓前腳掛在枝柯間,緊縮後腿,身體騰空。它唯恐人不知,不但喵喵直叫還猛力搖盪,期待引來全家的觀賞與喝采。可憐那株不太強壯的花叢,被搖晃得花苞亂顛,柔枝欲斷。父親快步向前捉住它同時賞它一頓屁股。白洋貓掙扎跳開,蹲在我們視線能及的牆腳邊,滿臉哀傷,心裡似乎有無限委屈。
那年春天來得特別早。二月剛過,聖誕紅的豔色未退,厚衫褲還「離離落落」掛在房間牆壁上,和風麗日已回到了人間。春已來到,貓更敏感。那段日子,只見一溜白絨的淡影跳躍在屋瓦上下。白洋貓癡狂地跟蹤鄰家的雌貓,合唱青春的戀歌。貓的世界也該會有愛恨情仇的故事吧!但不知它們的感觸與人類的可曾相同?沒有人能阻止貓的長大,就如同我們無法永遠依偎在母親膝前做伊的貓咪一樣。
四月的清晨,南台灣的陽光分外明亮。天井的綠葉叢中出現一抹嫣紅。那是「甚麼物件?」我揉揉惺忪睡眼仔細觀察了一下,是一隻紅羽小鳥。我大叫起來:「大家快來看啊!,好漂亮的紅鳥。」父親、母親跟大弟聞聲而出。
「啊!是金絲雀,好幾百塊錢一隻的金絲雀。」大弟說。(當年的幾百塊現在該有上萬塊台幣吧!)
「金絲雀?」父親不敢置信。母親舉手遮日靠上前來。我們四個人八隻眼睛直直對著它。
「想辦法捉起來養罷!」母親正說著,紅鳥似解人語,立刻展翅凌空飛去。我們悵然良久卻無可奈何。幾天後一隻迷路的十姊妹(鳥名)飛進我們家並停歇在櫃臺上。父親輕易就捉將下來養在鳥籠裡。流浪的鳥找到安定的家,有得吃有得喝,卻還顯出懶散的表情。偶而,它伸長脖子咕嚕咕嚕叫幾聲,此外就整天站在籠內橫木上呆著作夢。母親向來最會替人著想,對動物也是一樣。伊說看它孤單落魄的神情,大概想要有一個伴侶。大弟很快跑到養鳥的朋友家捧回一隻。
「這是公的還是母的啊?」我問他。
「誰曉得?它們全長得一樣。這隻看起來比較"幼秀",我就決定它是母的,抓了就回來。」大弟說。兩隻十姊妹並放在鳥籠裡。一天早上,全家人公認的鳥小姐,竟然拉長脖子咕嚕咕嚕叫起來。原來也是一隻公的。等它生蛋要等到何時?母親苦笑著搖頭。
不久,阿姨託人送來兩隻羽毛豐滿的十姊妹。從此以後四隻小鳥快樂地生活在它們的小天地裡。「我們有十姊妹啦!」母親逢人就語帶雙關如是說。伊的意思是六個女兒加上四隻鳥。伊細心呵護並勤餵那些鳥。我們放學回家圍在鳥籠四周看鳥啄食、看鳥飲水、甚至看鳥凝視我們的可愛模樣。這樣一來就引起白洋貓醋勁大發。它不時睜大碧綠的眼睛,虎視眈眈地注視著鳥籠,還氣呼呼地伸出貓爪搖撼籠上的細木柱。鳥兒雖在籠內,還是驚嚇得飛奔亂叫。
「快來!你們都過來看呀!鳥生蛋了。。」有一天母親餵鳥時忽然大聲呼喝起來。我們趕過去一看,哇賽!真的有五顆指尖般大的蛋出現在籠裡。母親的歡喜才算開始。後來當這些鳥蛋孵出幼鳥以後,伊的興奮簡直無法形容。小小鳥全長一個樣:赤裸裸一堆粉紅肉,分不出哪裡是頭殼或屁股。我們姊妹忍不住取笑鳥娃的醜相時,母親就會罵我們說;「哼!你們出世時有"鳥仔子"一半漂亮就好了。」母親幾乎是用「飼孫」的心情在照顧鳥娃娃。我給當時在台北上大學的妹妹寫信時,曾有如下這段話:「。。。母親近來養鳥甚勤。我們都笑他錯把"鳥仔子"當金孫。鳥娃娃只要頭上多長出一根毛,母親就會高興一陣。如果妳想知道母親的"鳥仔孫"有多醜,白洋貓的醋勁有多大,妳自己回來看看。。。。」
鳥娃與鳥爸、鳥媽安份地生活在籠內。它們也許響往籠外藍天白雲的自由吧!但既然命定與雲天無緣,它們就表現出一種隨遇而安的自在了。吱吱!喳喳!吱吱!十姊妹嘹亮的歌聲喚醒了港都清新的早晨。我生命中初次的發現,鳥啼不亞於琴韻、泉聲。它讓人暫時忘卻世事的繁瑣,心靈得以重獲童稚般的純真。
紅瓦舊厝因市區規劃遭市政府鏟平之前,母親飼養的最後一批小動物是一隻「雞母」帶著四隻「雞仔子」。那是住在「草地」的阿姑送給我們,養大當作拜拜的「牲禮」或是冬令進補的食品。「雞母」長得肥肥敦敦,寬厚的翅膀能把四隻「雞仔子」掩遮得無影無蹤。「雞仔子」尖尖牙喙、小小頭顱、圓圓晶亮的眼睛,說有多「古錐」就有多「古錐」。當它斜歪著頭靜靜望你的時候,任你有鐵石心腸或有天大難事,都會融化在那無邪純淨的眼光中。它們嫩黃的柔毛裹著渾圓的身體,簡直就是一粒一粒「黃色鬅紗線」長著腳在地上跑來跑去。
除非親眼目睹,沒有人會相信那些雞仔是多麼聽母親的話。母親掀起雞籠,讓雞仔出來放風。它們就斯文乖巧地在天井四周走動。它們不會走進厝內、不會溜到街面,更不會躲進眠床下讓人傷腦筋。母親把米粒灑到地上,「雞母、雞仔子」不爭食也不互啄,只是歡歡喜喜地各取所需,溫溫靜靜地吞食。當母親用木棍在地面「的、的、的」敲了三下,由「雞母」帶頭,「雞仔子」一字排開,阿兵哥操練一般步伐整齊地走進雞籠內。
「雞仔子」逐漸長大以後,已經記不起什麼緣由(拜拜做忌?中原普渡?),有一天在家幫傭的「歐巴桑」把雞母殺了。那天晚餐時,一家十口圍桌而座。飯桌正中擺著一大盤香噴噴的白切雞。母親舉起筷子,看到那盤白切雞,伊楞了一下,眼眶忽然注滿了淚水。伊放下竹筷,輕聲對我們說:「你們吃,我不餓。」說完站起來轉身離開了飯桌。那夜母親空著「腹肚」上眠床。
很多年過去了,母親辭世至今已二十年。現在每逢想起在島南故鄉成長的歲月,母親愉悅地餵養小動物的勤快身影,清晰猶如在眼前。那晚母親看到心愛的「雞母」變成了飯桌上的佳餚,噙著眼淚離開的場景,已成為我少女時代記憶的影像中永遠的定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