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May 11, 2021

桃花劫及其完結篇

       

清理舊櫃,一本被遺忘的陳年像簿出現在眼前。隨手翻閱,看見一張當年從母親的遺物發現的,她終身珍惜的相片~已從黑白轉成褐黃,道盡了人間歲月的滄桑。

相片中七個盛裝的苗條少女,都是母親就讀「高女」時代的同窗好友。母親端坐前排中,手上抱一個「幼嬰仔」~剛剛滿月的我。相片拍攝地點是日本東京,季節是櫻花燦爛的早春三月。

他們八個都是台灣日據時代的名門閨秀,富戶之家的嬌生女。在那個一般公認「女子無才便是德」的時代,富家閨秀東渡「內地」(殖民地台灣人對日本本土的稱呼),雖謂留學,大多數人都只到所謂「東洋短期洋裁學校」混一張文憑,當做新娘「花嫁」的嫁妝而已。

相片中的女子,除了母親早婚(十九歲),我又那麼不知好歹地十個月後準時到人間報到,阻斷了性本愛好讀書的她求學的路途以外,那些妙齡摩登女,也只有桃姨一人,進入正牌的學校「東京女子英語專門學院」就讀。

若說世間萬事,冥冥之中皆有定數,那麼,在桃姨風姿曼妙,青春正盛的年代,天上的什麼神明必已測知了她前世註定,今生難逃的坎坷命運,特意指點迷津,讓她刻意去追求真才實學的「英語專科畢業證書」,而非一紙花花綠綠的「嫁粧」。

因為自東京聚會,為了我這個在她們姊妹群中最早報到的「第一嬰」而拍照存念以後不久,大家先後返台,各有婚嫁,也都經歷了那一場血淚斑斑的「二二八」。大部份人或有小驚,但皆無恙,只有桃姨,和當時不在東京所以沒有上照的愛姨(讀藥科),和她們的醫生夫婿,婚後只過了幾年恩愛的生活,便在「二二八」的腥風血雨之中,一對生離,一對死別。

桃姨雪膚花容,風姿妙漫。「高女」時代便以出眾的才貌,成為男中學生談論愛慕的「嬌」點。她的夫婿個性豪爽,相貌堂堂,是日本名醫校的畢業生,他倆的婚約雖經父母之命,卻也是一件鍾情。這一對珠聯璧合的佳偶,是母親同窗學友中最被人稱道,又最遭人妒羨的姻緣。

桃姨和他未婚夫婿在日本東京帝大以及戰後返台,在台大醫學院完成了醫科學位後,不久就回到南台灣故鄉結婚定居。他繼承了半退休的父親的診所,幾年經營,大有青出於藍之勢,桃姨也在婚後一年多,生下了一個白胖男孩。她安心過著當人妻又當人母的平凡卻幸福的日子。

他倆生活美滿,事業順利又有幼兒承歡膝下,親朋同窗都說這對「零缺點」的人間絕配,必能形影相隨到白頭,那裡料得到呢?緊接而到的是「二二八」血海掀巨浪,棒打鴛鴦兩離分。

那場漫天烽火,從台北延燒到南部時,眼看到亂兵穿門過戶,燒殺擄掠,天性好打不平,具有俠義性格的桃姨父遂挺身而出,先是組織紅十字團隊救護傷患,然後是身不由主地捲入了流血抗爭的行列中。軍隊停止屠殺之後,隨之而來的是政府當局展開了「寧可錯殺一百,也不放走一人」無止休的追捕行動。

很多人夜半被捕,下落成謎,或者是家屬接到訊息時,至愛的親人已成了一具冰冷的,混身是傷殘缺不整的軀體。 桃姨父自知難免,心中有了逃亡的打算。在一個無月幽黑的「暗暝」,當軍用吉普車聲和急促的敲門聲在前院響起,他拎起了早已打包的旅行袋,匆匆從後門矮牆一躍而出,這一去猶如孤鴻零雁單飛去,生死茫茫三十五年。

自從桃姨父失蹤以後,他家的田產遭到查封,診所被逼關門。桃姨初時以淚洗面,繼而閉口無言。只要聽說有人在海面河邊撈到浮屍,或者某處有被槍斃的屍體待領,她總會發狂似地前往辨認,而每次總是悲欣交集地空手而返。

這漫長的數十年間她僅剩的家產賤賣的賤賣,充公的充公。唯一的依靠是當年在東京就讀「英語專校」得到的文憑。她在高雄市一所頗負盛名的中學找到了教職,利用教學微薄的薪水,扶養單生的兒子,日夜期待生死不明的夫婿或能歷劫歸來。含辛茹苦,母子倆相依為命。桃姨在東京所學的「日式」發音的英語,在學校裡逐漸流傳成為學生的笑柄。但為了生活,她別無選擇地硬撐下去。

兒子考上市內首屈一指的省立中學,她還不感到滿足。她堅信北部的名校會讓孩子獲得更好的機會,進入理想的大學。她忍心把才上高一的孩子轉學到台北。這個孩子自小失去父親的關愛,如今又獨自北上孤單生活,在校園受到同學的霸凌(bully),開始逃課、打架,街頭鬼混,終至走入黑幫的不歸路,成為桃姨悔恨終身的痛楚。

桃姨獨居故鄉,一面教書,一面勤練瑜珈。她駐顏有術,當母親和其他同窗進入中年,身體噸位便肆無忌憚地一天比一天加碼時,桃姨依然苗條輕盈,望之猶如三十未到之人。這些年中對她愛慕追求的異性不乏其人,但她對生死成謎的丈夫還存一份渺遠的期待。任相思成灰,她不讓春心再度與花共發。

以為靜如死水的歲月就此流淌下去,萬萬沒有料到,一九八二、三年夏天,桃姨從定居日本的遠親那兒,輾轉得知,失散三十多年夫婿尚在人間。據說,在一九四七年後那場寧可錯殺一百,決不遺漏一人的大追捕中,他偷渡流亡到了赤色中國。三十多年的共產生活如何渡過,台灣的親朋一無所知。經由這個遠親的居間安排,桃姨終於和隔絕了半世情緣的丈夫搭上了線索。兩個人相約在東京重逢。桃姨臨行時,隱約地對母親透露,她不再回到台灣,她將與他從此天涯海角永相隨。

母親力勸她冷靜觀察一段時日再做最後的打算。即使情意依然如綿,但兩個世界幾番人事,思想個性怕都有了極大的改變。桃姨堅貞自守,此情可對天日,而他呢?若是信守著當年的「約束」,有情人得以白首偕老,固然是人間佳話,但若他在中國早已另娶,且已兒孫滿堂,母親擔心桃姨這一去怕會淪落到變成對方家庭的「第三者」?母親的耽心並非毫無來由。從一而終,至死無悔的專情男子,人世間到底並不多見。

桃姨以觀光護照出境,一去經年從此音信杳然。一九八八年,母親因肝癌辭離了人世。臨終前幾個月,她的同窗好友,無不輪番探望。獨獨缺了與母親相知最深的桃姨。母親雖然不提,內心必有掛念。時光飛逝,桃姨如今若還健在,該已有九十六上下的高齡,與母親已天上人間無處追尋。若她也已離開人世,兩人在黃泉路或九重天上必早已相逢。身為晚輩的我,追認先人走過的歲月屐痕和經歷的人生苦難,惆悵情懷,心有慼慼,因有所感,是以為記。

【完結篇】~~

     《桃花劫》一文2018年在「太平洋時」報刊登之後,引 出了一些廻響。意外欣喜的發現,其中竟然有陳醫師    (故事中男主角的  原型)的同鄉(台灣新竹市)晚輩,   以及陳醫師同窗(東京帝大與臺大醫學院)故舊的至 親後人。經過了幾番電郵與長途電話的往返確認,終於   找到了足夠的史料,鋪排出這對亂世夫妻,歷經劫難的   人生歲月最後的拼圖~~。

     1947年二次大戰終結不過兩年,台灣在國民黨政府統治 之下,經歷了遍地血腥的二二八大屠殺; 隨之而來的是  鋪天蓋地,以白色恐怖手段鞏固專制政權的年代。隔    年陳醫師亡命中國上海。自此之後,桃姨與夫  婿生死相 35年。1983年,透過旅日親友居中聯絡,夫婦兩人得 以重逢日本東京城。

     往後四年,兩人的行蹤成謎。是隱居日本或是回到赤色   中國無法確知。1987年夫婦倆出現於英國殖民地香港,  並在那裏定居。兩人唯一的兒子也已長大成人,前往香  港與 父母相聚,並與當地女子成親。一家團圓的天倫之   樂才 過了四年,1991年陳醫師不幸以腦溢血突然辭世。

     之後不久,桃姨携帶夫婿骨灰回歸台灣。落葉歸根,從   此長居故鄉高雄直至終老,享年大約九十三歲。從1983 年的東京重逢到1991年陳醫師在香港過世,劫後餘生的  夫婦兩人才只得到八年相依相伴的時光。紅顔薄命自古   皆然?不禁令人噓唏喟嘆!

        (1994/2021修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