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December 8, 2022

夢裡山河空念遠(2022年12月修訂)

 

  雨鈴對政治活動只是關心,但並不直接參與。自1969年出國至今,台灣島內民主政治運動的滔天巨浪,翻湧到大洋彼岸伊居住的美南大城時,伊也只是一個靜默的認同者。生平唯一一次走上街頭是為了1979年【美麗島事件】,林義雄律師被"莫須有"的罪名羅織入獄後,二月二十八日(又是一個慘絕人寰的二二八),林老夫人與六歲雙胞胎稚女同時在家遭人殺害。伊還記得當消息傳來,伊的腦子先是""的一聲,然後變成一片空白。

  伊一屁股跌坐在起居間的地毯上,足足有十多分鐘無力起身。伊只是無法相信,世間真有這樣殘忍的人,對毫無抵抗力的老婦人與幼女下得了如此毒手。那天夜裡伊輾轉難眠。閉上眼睛仿佛就看到老婦人與小女孩面對兇手時驚慌失措的眼神,耳邊似乎聽到祖孫三人淒厲的慘叫。事發後幾天,在伊所居住地downtown的街面上,在海外台灣人抗議聲援的行列中,伊喊得聲嘶力竭,淚流得雙眼乾澀。

一九四六那年秋天,六歲的雨鈴剛入小學一年級。留學日本歸來,二十九歲身為藥劑師的父親,是滿心想回饋並服務鄉梓的熱血青年。他每天忙進忙出,難得對雨鈴說上兩句話。父親出門的時候,右手臂上套著環狀的臂章,上面印著一行字。雨鈴不認識那些字,跑去問母親。母親說那是「三民主義青年團」。三民主義青年團是「什麼碗糕」?母親沒有解釋,只告訴伊,Dooh Jiang(日語,父親)在幫忙維持地方秩序,排解「外省人」和「在地人」的糾紛。很多年後,雨鈴才知道當時日本總督倉促離台,國民黨政府尚未正式登岸,二戰結束後的台灣正處於無政府狀態。

不久,父親被警務機關傳去約談幾天沒回家。母親急得掉眼淚,外公託人到處探聽,花了一筆金錢總算把父親保釋出來。雨鈴以後不曾再看到那個臂章。被拘留的理由、受到甚麼待遇父親絕口不提。舊歷過年後一個月,就發生了讓台灣人痛澈心肺的「二二八事件」。

當時人心惶惶,傳言滿天飛~到「壽山要塞司令部」請願,懇求停止屠殺無辜百姓的地方代表團,多人反遭當時外號「高雄屠夫」的彭孟緝司令官下令殺害;高雄中學的學生集體被捕;愛河出現大批浮屍~失蹤或被捕者的家屬沿著河岸追逐流水認親人。滿載武裝部隊的卡車在街心衝撞奔馳。商店關門,人煙寥落。

外公的住家是美侖美奐的巴洛克式三層西洋樓。二次大戰末期,打狗(高雄)全城在美機B29輪番轟炸下,它奇蹟似地留下了完整的門面。高聳的樓房是亂兵搶匪的最大目標。阿公、阿嬤帶著阿姨、阿舅以及傭人一共七、八口逃難避居到雨鈴的住家。雨鈴家的房屋店面連著「住家厝」,橫面不寬但縱深甚長。那幾天米糧吃完,蔬果青菜有錢無處買。十多個大人「囝仔」,全靠厝後賣「嘴吃物」的阿婆囤積起來的「糕仔餅」,勉強「度三頓」。

一天午後,雨鈴正在厝中央的天井玩耍,忽然看見父親從自家店面的藥局裡跑進來口裏喊著:「一個兵仔撞破門進來啦!兵仔撞破門進來啦!」三歲的妹妹嚇得尖聲哭叫,母親箭一般從「灶腳」直射出來。母親左手抱起妹妹,右手五指緊扣妹妹纖細的喉嚨,咬著牙根悶聲說:「未駛哭!擱哭兵仔聽到會衝入來開槍。那欲大家攏死,不如先乎妳沒命。」全家人擠進最後陰暗又不透風的柴房。雨鈴聽到阿媽低聲唸著南摩阿彌陀佛…‥南摩觀世音菩薩…‥。

背著步槍上插刺刀的兵仔沒有闖進「後壁間」。他在藥局裡忙著翻箱倒櫃,拿了現款、父親的手錶和藥櫃內昂貴的特效藥如606藥膏(治性病梅毒的良藥)就走了。父親認出了那人的面貌,他感嘆地說,是曾經來買過藥品,態度還算客氣的軍人顧客,怎麼翻臉就變成了搶劫的土匪?

雨鈴的阿舅剛從日本學醫歸來。他不顧家人反對,照常到市立衛生院去上班。他說受傷的群眾太多,醫護人手不夠,況且他們都戴著紅十字會的臂章。兩國交戰不傷紅十字會人員是國際公例,應該不會有危險。那一天阿舅從衛生院回來時,人忽然瘦了一圈。他驚恐憔悴,抱著阿嬤放聲大哭。平靜下來以後他述說了一則死裡逃生的故事

一排「國軍」手持機關槍一路掃射進入衛生院。院長和阿舅無路可逃最後躲到辦公桌底。一個士兵看見他們,命令他們出來舉起雙手並排跪下。士兵對著院長開了一槍,院長中彈倒下,鮮血染紅了紅十字臂章。士兵看到了阿舅手腕上的日本製新錶。他放下槍枝,剝奪阿舅的腕錶轉戴到自己的手上。生死剎那,停止屠殺令正好在那時傳來。自此而後,終其一生,阿公對「外省兵仔」的痛恨未曾稍懈。說來也甚諷刺,阿公原是當年歡歡喜喜到高雄「岸壁」(碼頭)歡迎「國軍」登陸,光復台灣的在地仕紳之一員。

日曆在歲月的風裡翻飛,等到「二二八」的夢魘在記憶中稍微淡化,雨鈴已經升讀高中。有一次當全校師生站在操場頂著火熱太陽舉行升旗典禮的時候,軍訓女教官把伊叫到操場旁邊,亭亭如蓋的鳳凰木清涼樹蔭下。女教官稱讚伊品學兼優,苦口婆心勸伊加入「國民黨」,並保證畢業後保送「政工幹校」,然後功在黨國,前途無量。…‥雨鈴聽著聽著,腦海裡忽然湧現阿舅從衛生院歷劫歸來,跪倒在阿嬤的裙腳痛哭失聲的場景。

大學畢業後回到故鄉當起菜鳥教師時,校長同樣循循誘導,說以伊的學歷與能力,加入國民黨後立刻就會當上「婦女會」會長,他能保證不出一年就會選上「國大代表」。伊對校長說把學生教好才是當務之急,其它以後再談。校長看到伊臉色的反應,知道伊對入黨毫無興趣,很"識相"地閉起"尊口",以後未曾再度提起。

說來也是奇事一樁,很多年後,果真有一位和伊同名同姓的女士,出身經由如此三步驟:入黨、婦女會、保送晉入國會的殿堂。那時雨鈴已身居海外。有人笑問伊是不是那位從不發言,只管舉手的「表決部隊」女國代。重尋來時路,意外的發現,那位女國代不但與伊同名姓,且還是小學時代相當親近的高年班的友人。

再次由國外返鄉,十多個小時的長途飛行,當機長的聲音透過麥克風響起:「各位旅客,飛機已經近臨台灣上空,再過二十分鐘就要降落在桃園國際機場了。台北的氣溫是。。」,雨鈴的心情開始激動起來。伊還記得離開國門六年後首度回家那一次,坐在機艙裡聽到「台灣」兩字,伊的眼眶立刻注滿了淚水。魂牽夢縈,近鄉情怯,每次歸來都是這樣。

大妹婿開車前來接機。迎著初升的旭日,桃園、新竹的綠疇平野從車窗外快速飛過。雨鈴陷入了深深的回憶中。生平第一次到新竹那年,雨鈴大學初入。女生宿舍裡,家住新竹的室友邀伊返家度週末。雨鈴記得清楚,那天的新竹風,差點把伊新留的一頭長髮連根吹跑。多少年過去了?驀然回首,與青春再次相逢。當時伊的年歲正好是如今兒子年歲的一半。

住在台北的三妹與妹夫趕到新竹來會合。一行六人開車奔向「雪壩國家公園」。當年離家時這個公園尚未誕生。千百年來,山,早就在那裡;水,也早就在那裡。山水以寬厚的胸襟懷抱人間悲歡離合、恩怨情仇。雨鈴離開台灣之後,數十年異鄉寄旅,夢裏經常出現的,是無處不在的故園青山與秋收時,嘉南平原成熟稻穗的金色輝芒。

顧名思義,「雪壩」就是大雪山與大壩尖山的合稱。深山峻嶺中有個極富詩意的景點叫「觀霧」。走完婉約曲折的步道,人已升騰在山腰。放眼望去,峰巒疊翠,萬壑千丘。雲霧說來就來,不過貶眼工夫,深谷間湧進大片雲海,山巒溪澗完全隱入其中。天地朦朧,雲蒸霧遮,不知今夕何夕身在何處?全然忘我之際,過世已久雙親的身影悄然湧上了伊的心頭。千山一脈,萬水同源,親人的魂魄化作雲化作煙,無所在又無所不在,融入了雲煙繚繞的青山綠水中。

  淡淡的三月天,山櫻花開得繽紛燦爛。籬外土堤邊,看不到盡頭一大片粉紅的茶花,色相端莊的形態自有獨特的風情。不是節慶與假日,人煙稀少,遊客裹足,一山的幽靜與花色,讓他們暫時忘記了山下的車馬喧嘩與熙攘紅塵。

雨鈴回到島南港都住進了瀕臨愛河的「國賓大飯店」。父母已雙亡,弟妹皆分散,高雄是故鄉但已沒有家。那天是投票日,一大早朋友接伊去投票。投票所在一個小學的禮堂,與母親最後住過的公寓只隔著一條窄窄的街巷。站在等著投票的行列中,透過參差樹影,看到那棟公寓六樓的門窗。想起十六年前長途歸來,在那扇窗內與病重的母親共度的最後時日。伊在內心獨白:「我又回來,為至愛的鄉土投下真情的一票。媽媽,您甘知影?」雨鈴直著眼盯住那層樓房,盡力hold 住眼眶滿盈的淚水。伊多麼希望舊日窗台能出現母親熟悉的身影。情緒起伏,手腳遲鈍,直到維持秩序的警察出聲呼喝,伊才匆忙跟上選民隊伍踏入投票所。

不知如何處理,雨鈴拿著選票當場愣住。伊學著別人的動作,走入距離最近垂掛著布幔的小隔間,然後又走了出來。伊一直走到監票人面前低聲問:「選票怎麼投啊?」雨鈴直覺感到自己被看成IQ超低的白癡或是不識字的「青暝牛」。一個監票員對伊說:「你進到裡面,桌上有一枝細竹管,上下兩邊都刻個〈人〉 字。你把竹管沾上紅印泥,然後蓋在你屬意的候選人相片上的空欄處。」原來如此。伊照著指示為台灣投下了生平第一票。

快步走出投票所,雨鈴的眼淚直直滾落。門口年輕的警察問她怎麼回事?可是身體不舒服? 伊搖搖頭,其實內心梗住一句話:「你太年輕啦! 說出來你也不會懂」。抬望眼,校園裡芳草如茵,千樹含碧,一片絕妙的風景。春已來到,萬象更新。綠色代表台灣綿延不絕的希望與生機。              (2004/202212月修訂〉

 

 

Saturday, November 26, 2022

聖誕樹與故園情

 

         

1970年夏天,大弟從故鄉高雄前往底特律 (Detroit, Michigan) 當某所公立醫院的住院醫師.我早他一年 (1969) 攜帶兩個年幼的孩子(Bing 3,Andy 1歲半)旅居在東蘭欣(East Lansing, Michigan)密西根州立大學(Michigan State University)的攜眷學生宿舍村Spartan Village.那時我先生David正在這所大學攻讀生物化學博士學位.從底特律到東蘭欣兩地相距大約一個半小時的車程.那年的感恩節,我邀大弟到我們的住所度假.隔日午後,姊夫與小舅子兩人悶聲不響開車出門,大半天後回來時,兩人氣喘吁吁合抱著一株蒼翠欲滴卻雪痕猶存的小松樹進門.

當天吃過晚餐後,兩個大男人與兩個小男孩興高采烈地把聖誕樹裝扮起來~吊掛彩帶與燈串,以及幾天前我在附近人家的車庫大拍賣(Garage Sale)用零錢買到的一些小鈴鐺與絨布的玩偶.當燈串通電亮起,佳節的氣氛就大大地顯露出來.兩個孩子開心極了,當晚的睡容帶著隱約的笑紋.根據他倆從托兒所帶回來的童話傳說~唯有聖誕樹燈輝的招引,聖誕老公公駕馭的雪鹿,才能來到我們的門庭.

夜闌人靜,孩子已經進入深眠而David還在學校的實驗室忙碌未歸,我喜愛獨坐在聖誕樹旁,看它的燈輝閃爍,呼吸著松脂散發淡淡的清香.有時站起身子靠近窗前,注視左鄰右舍窗沿彩燈的輝耀.有的鄰居更把庭前的樹木裝飾得閃閃亮亮,所謂<玉樹瓊枝>想必是此番光景.此時不自覺地我會輕輕吟唱出「平安夜,聖誕夜,萬暗中,光華射……」此時心情,多少也感受到了異國佳節的歡愉.

聖誕節之前大約一個星期的日午,我接到一通意外的電話.一個陌生女子的聲音在電話另一端響起.她說:「我叫Diana Jones,State Journal (密西根州都Lansing City 的報紙)報館記者.昨天聯絡到Spartan Nursery School的主任Mrs. Norma,請她推薦一個外國留學生的家庭.希望能去訪談在異鄉過節的觀感,然後替報社撰寫一篇相關的專文.Norma女士給了我你家孩子的電話號碼.」事情就這樣決定下來~她將於隔日前來做家庭訪問.

我把此事告訴David,他笑著說:「女人聊起話來有說沒完,反正我也插不上嘴,我還是忙我的生化酵素去,恕不奉陪!」第二天午後,Ms. Jones 準時來訪.她大概四十歲左右的年紀,白膚碧眼,棕髮垂肩,身穿及膝窄裙,膝下套著軟皮長靴,套頭的毛衣上披一件過腰厚絨外套,完全一副專業婦女的打扮.她先在聖誕樹前觀賞了一會,說了幾句讚美的話,然後在茶几旁的椅子一坐下來就從皮包裡抽出記事簿與原子筆.

「如果妳不急著趕回報館,是不是先來一杯熱咖啡消消身上的寒氣?」我客氣地發問.

「妳有台灣茶嗎?若有,就來一杯熱茶吧!

「妳喜歡喝台灣茶?」我不自覺地出口.

「是的.當我讀大學的時候,室友是從台灣來的女生.有一次她泡台灣綠茶時散發出來的香氣把我吸引住,從那時起直到畢業,只要她煮開水,我就追著討茶喝.」她細瞇著眼,慢慢地述說喝台灣茶的往事,似乎要找回大學歲月妙曼的青春.

喝完茶,閒話轉入正題.她對我的"第一問":台灣過不過聖誕節?我細思了片刻,這樣回答~

「台灣不是基督/天主教為主要信仰的地方.除了少數耶穌基督與天主教的信徒到教堂做禮拜/望彌撒,其他一般大眾沒有受到太大的影響.當然街市上的大型百貨公司與市場,為了搶生意做廣告,店內櫥窗也佈置了相當洋化的裝飾品如聖誕老公公,雪橇花鹿與禮品以廣招徠,特別是年輕的顧客.年輕人受到好萊塢(Hollywood )電影的影響逐漸西化.一般消費大眾也就乘機大買折價的商品.所以依我看來,大多數非教徒的台灣人,對於聖誕節的感受是喜歡商品的折價更甚於耶穌的誕辰.

「聖誕節除了慶祝救世主耶穌的生日,更重要的意義是全家人趁此機會歡樂的團聚.在妳的國家,有沒有像聖誕節這樣重要的家人團圓的節日呢?」沉思了片刻,Ms. Jones再度發問.

「我們的團圓日是農曆年的除夕.這是我們旅居外地的人每當日期近臨,就會內心泛潮,加倍思親的日子.」說完這段話,我的心情忽然沉重起來.

「我知道農曆紀年.這是根據月球的運轉與盈虧而訂的曆法.

「沒錯,」我順著她的話語接續下去:「東方傳統禮教的轉移簡化,社會習俗的變遷消失,多少受到了"西潮東漸"的影響.據我自身的經驗,童年時代比我成長後所過的除夕與過年要繁複熱鬧得多.但是儘管如此,有一些最被看重的儀式與活動,還是一成不變地沿傳下來.

「那麼,你們在除夕那天,都做了些什麼事呢?Ms. Jones又問我.

「這要從除夕前的活動說起.首先,家家戶戶的門庭院落都要進行測底的大掃除,就是除舊佈新﹑去惡迎善的意思,然後就要貼上春聯…」

「春聯是什麼? Ms. Jones打斷我的陳述.

「春聯的英文詞語接近lunar new year couplets .在切割成長條的紅紙上,用毛筆寫下一些吉祥與祝福的對句……」她沒等我說完又打岔進來:「能不能吟誦幾句讓我聽聽?

"時來寶樹連天發,運到金花滿地開"; "門迎春夏秋冬福,戶納東西南北財; "松竹梅歲寒三友,桃李杏春風一家.」幸好腦袋裡還有存貨,這些通俗的詞句 隨口就淅瀝嘩啦奔跳出來.為了用英語解釋明白,我還真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儘管如此,我還是相當懷疑,她到底聽懂了多少?

我又告訴她,當遠遊的孩子長途歸來後,除夕傍晚必得拜祭祖先,準備豐盛的飯菜置放在家裡的貢桌上,全家大小每人一柱香,對著歷代祖先的牌位鞠躬默念,恭請祖先回來共享盛宴.

還有一個孩子們認為最重要的節目.他們期待了一整年,才盼到的除夕夜長輩贈與的"紅包".他們被告知,要把紅色紙包置放在眠床的枕頭下(如此才會得到神明的保佑,無難無災平安長大).孩子們一夜安睡,隔日清早醒來才能開封點算裡面的現鈔.

新年當天大街小巷鑼鼓喧天,年輕人燃放鞭炮(意謂趕走惡靈,迎來善神).孩子們換穿新衣,成群在庭前屋後跑跳喜鬧,一幅春回大地,喜氣洋洋的人間歡樂圖. Ms. Jones 在筆記簿上趕完一長串速寫之後,又問我:「妳真的相信你們的歷代祖先能在除夕夜回來團聚並共享晚餐嗎?

「是的,我相信.在台灣一般佛/道合一的民間傳統信仰中,慎終追遠是我們一貫的做法.我們相信祖先的魂靈會隨時回來庇祐在世的子孫.死亡只是一段暫時的分離.總有一天,在黃泉路上或西天星雲深處,摯愛的親人必將重逢有日,地久天長不再分離.」我說完後沉默下來,想起了遠方故鄉離世與在世的親人,喉頭霎時感到哽咽的酸楚.

「妳對於聖誕節的感應既然不像我們這般強烈,那麼為何又佈置這麼一棵美麗的聖誕樹呢?Ms. Jones又對我發問.

「主要是為了兩個年幼的孩子.他倆從nursery school 裝回來滿腦袋聖誕老公公與紅鼻子花鹿"魯道夫"的故事.其他的小朋友都有聖誕樹,我那身為精神科醫生的大弟認為,如果家裡不裝上這麼一棵,會讓兩個孩子感到孤單與不同,以後會讓他倆較難融入托兒所那個小社會.而且這麼一棵小燈閃閃發亮的聖誕樹的存在,我們這間平凡的無甚家具的學生宿舍看起來美麗許多,妳不覺得嗎?

Ms. Jones 笑了笑,站起來靠近聖誕樹仔細觀察了一下.她看到了樹上的飾物有不少是我從台灣帶來如小宮燈.彩線綁成的小粽子以及東方造型的小鈴鐺.她回過頭笑著說:「所以妳就做成了這麼一棵東西合璧的good looking tree.」我點點頭表示贊同.

臨去前,Ms. Jones說報社的攝影師將會前來拍照.她預告我們一家四口與聖誕樹美麗的照片,很快會呈現在State Journal 讀者的面前.那年的聖誕節前幾天,Ms. Jones的訪問專文以及我們的全家照果然大方地出現在報紙上.朋友看到了紛紛打電話過來表達對相片的讚美,以及對我的陳述的認同.那天黃昏,David從學校回來時對我說,在生化系大樓的長廊上,一些相識或陌生的老美都會走過來拍肩膀帶著笑意說~「Hi! I saw you on the newspaper, you are famous now.」他覺得很尷尬因為不知道如何回答.

聖誕節過去了,新年的假期也已消失無蹤.風雪日暮,我站在已經拿掉裝飾品,枝葉已顯蒼老的松樹前,對它做最後的告別.明日清晨它將被置放到門前路邊,等待收取廢物的大卡車搬運到郊區去做最後的處理.異國的團圓季已經隨著枯松遠去,而大洋彼岸,家園的除夕佳節正逐日近來.故鄉遙.何日返? 家住蓬萊卻做美洲旅.撩亂鄉愁如雪花飄盪,傾刻間紛紛湧上了心頭.                     (1973/202211月修訂)

 

 

 

 

 

 

 

 

    

 

Monday, September 26, 2022

不讓歲月留空白

 

                                

  自從孩童時期到長大成年,我就對生活環境裡的人情事故﹑傳統節慶與四時季節的變化具有相當敏銳的好奇心。我有一個很會編織童話故事,喜愛閱讀名家作品,每天忙到三更半夜,還要書寫日記(從日文寫到中文)才能安心就寢的母親。我跟隨在她身邊承受她的潛移默化,直至高中畢業離家到台北上大學。我遺傳到了她喜愛閱讀與寫作的基因。自從上完小學五年級,學到了免強足夠的方塊字之後,閱讀報章雜誌或文藝作品,甚至嘗試自己提筆為文,就成了我此生無有別物所能取代的嗜好與志業。

  記得是我八歲或九歲那年的秋天,我跟隨阿公、阿嬤回到阿嬤的「後頭厝」高雄縣拷潭寮張簡家族的祖厝,參加因病辭世的大舅公的告別式。喪事完成後的隔天下午,親戚與「厝邊」朋友贈送了一大布袋的白米、土豆(花生)﹑一梱甘蔗與一大籃現採的青菜。尾舅公百忙抽空,「駛著自家用」的牛車,載我們返回高雄市「三塊厝」(三民區)阿公/阿嬤的居所。

  牛車輪緩緩輾過高低不平的黃土路,晚風吹起陣陣塵沙。山崙頂上的落日搖搖欲墜,收割後歸於寂寥的甘蔗園和空曠的野地,都失去了盛夏時節欣欣向榮的色彩。那種黃昏夕照,天地蒼茫的景色映入眼簾,我幼小的心靈忽然覺得非常悲傷與不安。

  前一日喪事大廳裡那個死去長輩黑白肅穆的遺像,漆金的厚木棺材,以及靈堂內那些「西山落日」,「音容宛在」等輓聯上的字句,走馬燈在我腦海裡運轉。回頭看看身旁眼臉哀戚,沉默無語,最疼惜我的阿公與阿嬤有一天也會死去,冰冷的遺體被放入堅硬的棺木中,深深埋入荒涼的山巔或郊野的墓穴裡。我領悟到一件可怕的事實~ 死亡是生命之必然,誰也無法逃脫~我悲傷的眼淚忍不住地一串串地掉落下來。

  從小到大,留在父母跟前的日子,每逢大小節日全家人歡歡喜喜團聚在一起的時刻,「盛會必散,好景難長」的悲情經常會侵襲著我。有時候明明在開懷暢笑,霎那間就來了泫然欲泣的神傷。懷著那樣的悲情,我渡過了童年以及少女時代多愁善感的歲月。

  人生的長河一路流淌過去,我也一路學習成熟。對于瞬息變化的生命有了更深一層的了悟。既然,死亡是人生之無可避免,任由多少眼淚也留不住親人永在,那麼,何不放開胸懷坦然面對?趁著頭腦正能推理思考,身體髮膚健全可靠之時,把個人身歷的經驗,以及承受自長輩親人的深恩厚澤等留下幾份記錄,莫讓生命留空白。有了這番徹底的覺悟,我人也變得開朗,行事更趨積極。我開始在忙碌的時間夾縫裡,提筆描述過往歲月的點滴屐痕﹑離合與悲歡。

  我自大學時代就陸陸續續地發表了一些散文與短篇小說。這些作品先後刊登在「聯合報」(林海音女士時任副刊主編)﹑「徵信新聞」(中國時報前身)﹑「台灣新生報」(童尚經先生時任副刊主編)以及「小說創作社」月刊。這些作品在1967年結集成「湖山一片雲」一書出版,(1976年再版)。1969年秋天,我獨自帶著兩個稚齡的孩子,離開故鄉台灣,前往密西根州立大學(Michigan State University)與當時正在攻讀生化博士學位的先生聚首。回首前塵,恍然一夢,而半個多世紀的光陰已然飛逝無蹤。

  其實這五十多年歲月我也並非全然荒廢。自1970年代開始我斷斷續續寫了一些旅美散記,發表於「中國時報」的《海外專欄》,譯寫了數十篇兒童故事寄給台北「國語日報」社。1970年代的中期至1980年代晚期,除了操持家務,完成了自己的教育碩士學位,全心投入高中漢語課程的教職,更積極參與「休士頓台灣語文學校」校務與教材的選取與編輯。這個周末學校每個星期六全天上課;學校設立的宗旨在於教導本地台灣同鄉子女,對故鄉語言與文化的保留與傳承。由於一人身兼數職,分身乏術以致寫作全然中斷。但是每當想起,對它依然魂牽夢縈,舊情難忘。

  1990年以後,兩個孩子為了學業事業先後離家,他倆學業完成並各自在外地成立了家庭。我雖然還忙著教學,但家事的負擔已明顯減輕,於是我決心提筆「重操舊業」。我先在休士頓台灣同鄉會月刊「台灣鄉訊」開闢了一個「教育信箱」。我把自己所學所知,義務性地提供給「台灣鄉訊」讀者家長當作教育青少年子女的參考。90年代後期我更積極地投社址定位在高雄的季刊「文學台灣」(鄭炯明醫師與詩人陳坤崙先生主理﹚2007年我自教職退休此後的歲月長日寂寂, 慢慢地回想起自己當年辭別家鄉,父母親在機場含淚相送的情景,踏著時光的逆流而上,兒時家居,哀樂童年的歷歷往事,件件湧上了心頭。

  我決定把往事寫下,為的是要利用寫作時全心投入,全然忘我的空白剎那間走回從前。除了滿足重溫舊夢的個人心願,還有一種不自量力的「狂想」~為我們一去不回的童年與青少年時代留下些微見證。我打開電腦(寫作已無需提筆!)輕敲細選,在同鄉會月刊開始撰寫《追憶逝水年華》散文專欄。這些篇幅就是自「湖山一片雲」之後,陸陸續續結集出版的「往事知多少」(1996/前衛出版社)﹑「與風水幾度相逢」(2011/草根出版社)與「那年夏天」(2020/春暉出版社)三本散文集的原型與主幹。

  如今我的年歲已趨向晚,幸而腦力與記憶力仍屬正常。明知來日已無多,還是希望這番始於少女時代的願力~寫作~能持續不斷地綿延,直至生命的源泉與我最終的告別。     (2022年 九月)

 

 

 

 

Tuesday, August 2, 2022

艾瑞克老師的語言故事

           1980年代中期前後,全美國公立高中興起了開辦漢語 (Mandarin Chinese)教學的熱潮美國「The Geraldine R. Dodge Foundation」有鑑於此遂撥出一筆款項當作獎學金錄取全美13個漢語教師前往「北京語言學院」(今北京語言大學)進行一個月的漢語教學研討與講習獲選參與的學員在「北京語言學院」的吃﹑住消費以及全程往返機票由這個慈善基金會全包負責

      我是得到獎學金的教師之一,遂在一九八六年夏天,到北京參加這個前無此例,往後也未再續辦的「全美漢語教師北京研習會」。艾瑞克是同行的漢語教師之一。他是波士頓傳統世家的獨生子,當時年約二十七八歲。他有一雙灰藍色的眼睛,清白膚色,瘦高身材,外表顯得老成持重,文質彬彬。艾瑞克雖然是美國長春藤(Ivy League) 名校Cornell University中文系的畢業生,但因為是半路出家,所以對於漢語的"說、寫"能力還相當不足。

   講習會期間,艾瑞克用心學習,一有疑難,不恥下問。他且對自己發下誓言,在中國停留期間絕對不說一句英語。我與他曾在休士頓(Houston)萊斯大學(Rice University) 主辦的一次「全美漢語教師教學研討會」見過面,所以算是舊識。到了北京以後,因為一整月同班上課,之後又一起遊歷了西安與江南,跟他就更熟悉起來。在旅途中瑞克向我述說了他學習漢語的來時路與內心的「掙扎」(Struggle)

   他說他原本以優異的成績進入了「物理系」。後來,一個偶然的機會,接觸了幾本有關中國文化、哲學方面的書籍以後,他身體內一定有些細胞產生了無法解說的突變,或者他的前生原是中國人來投胎轉世,他竟然對於中國的語文瘋狂地喜愛起來。他遂在讀了兩年物理系以後,一聲不吭地跑去學校轉系,從頭讀起了中文系。他老爸後來才知道此事,氣得吹鬍子瞪大眼。經過一番威逼利誘,勸阻無效之後,老爸對他斷絕了經濟支援。別看瑞克外表斯文待人和善,內裡竟是個死腦筋牛脾氣,說不回頭就不回頭。

   在那苦苦掙扎,幾度面臨休學的日子裡,幸好認識了一個紅粉知己。她是個專業護士,有一份非常安定的收入。她對他熱情鼓勵傾心相愛,不久兩人就結了婚。有了太太的全力支持,瑞克終於完成了中文系學位。畢業以後,幾經波折,才在一所私立學校,謀得中文教師的職位。那個學校薪水奇低,但瑞克不以為意。他最在意的是自己的中文程度。他教得既吃力,又明知在誤人子弟。所以,一旦得到了在北京一個月研習的機會,他真是全力以赴,分秒珍惜。

   艾瑞克盡量守住不說英語的誓言,但是他的決心經常受到嚴格的考驗。有時走過公園,從樹蔭下、涼亭中就會奔出來一個手捧英文書的男/女青年,跟前跟後要和他說英語。我問過其他老美同僚,他們也都有類似的經驗。瑞克一旦發現難以脫身,就會以溫和的口氣,用漢語對那些年輕人說:「我是來學漢語,不是來教英語的。」跟他同行的我,受了黃膚黑髮之賜,自由逍遙,天地無礙。有一次,我在公園問了一個學生模樣的年輕人:「怎麼大家都在學英文?」

「想到美國去。」他笑一笑,眉毛也不縐一下。

「為什麼在公園讀?不是有學校和圖書館可以去嗎?」我又問。

「在公園可以遇到美國人。」

「如果一整天都遇不到一個呢?」

「隔天再來。」

「全國上下,不是都大聲喊著要打倒美國資本帝國主義嗎?怎麼認真地學習起美帝的語言來?」我半諷刺地問。

他先是笑笑,有點難為情,然後小聲地說:「那是很久以前的事,現在沒有啦!」

   在蘇州,遊罷虎丘,回到蘇州飯店吃晚飯。因為天色尚早,我們幾個人遂在殘舊的古樓長巷間漫步。走到了一處小河邊,我們就近坐在橋墩上。橋雖小,卻古樸可以入畫。沿河的禮品小店,家家門口都掛著豔紅色的燈籠,燈籠上字畫宛然,在薄薄的暮色裡,燈光搖晃出一片粉色的淡影,令人產生了時光倒流的錯覺,彷彿走入了古蘇州歷史的煙塵中。艾瑞克在旁邊有一搭沒一搭地問我燈籠上寫的是什麼字。而其他數人則早已進入字畫店,迷失於琳瑯滿目的「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的宣紙堆中。

   突然,身邊冒出來一個年輕人,努力地用破碎的英語對著艾瑞克說話。他說他是「待業知青」(等待政府配發工作的知識青年),剛從蘇州大學畢業。他多麼想把英文學好,能到美國看看。於是就在那「長溝流月去無聲」的蘇州橋上,在淡紅燈影和天邊晚霞交織出近似前朝遺夢的幻象中,一個在美國資本主義護育下長大的「洋基佬」(Yankee guy),結結巴巴地用漢語表白他不說英語的理由;一個喝足共產黨奶水長大的「中國新青年」,結結巴巴地用英語解釋他非學好英語不罷休的心志,呆坐在橋邊的我,看了這樣一幕難得一見的語言好戲,心中只有感歎加上驚奇。

   我問那位待業知青:「美國有什麼好呢?值得你們這樣……。」

  「總比待在這兒好,留在這兒肯定沒有前途。」他沒等我把話說完,就一口氣傾瀉而下。好像,這句話已經在他心中停留了千百年,溫習了千百回那麼流暢。

   艾瑞克畢竟沒有守住他在北京對自己許下的諾言。事情是這樣的……離開蘇州的最後一天,我們去了與蘇州只有一河之隔的紹興城。看過了歷史古蹟「老龍井」(傳說用此井水煮沸出來的龍井茶特別香甜可口,故茶葉以此命名),我們走到了一處依山傍水的紅亭。在那兒,我們遇見了一個彎腰駝背的老人,他身著灰色長袍、白髮蒼蒼,依杖而立。老人一看我們走近,即用相當流利的英語與我們打起了招呼。我一剎那的反應是~咦!這個國家真有點古怪。年輕人學習英語狂熱發飆還有點兒道理,這個老伙仔難不成是昏了頭,體衰年邁竟還想留美鍍金拿個博士學位回國來光宗耀祖?

   老人用英語說出了他的人生故事:~解放那年,他剛從上海聖約翰大學英語系畢業。他回到了紹興教英文。文革一起,學校關門,隨後就是清算鬥爭鬧翻了天。他教的是美帝的語言,當然首當其衝,被捕入獄受盡折磨。他多年收集的英文書籍全被燒燬。他費盡苦心,才保留住一本小英文字典和收音機。出獄後斷斷續續地,他靠著那本字典和偷偷收聽的「美國之音」,每天在心裡默念英文。不知道是不是那天中午多喝的紹興酒在作怪,還是感動於老人的陳述,艾瑞克終於打開了話匣子,用最道地的洋基腔(Yankee tone),和老人暢談了好一會兒。

     回到了休士頓,中國的江南之旅就成了過往雲煙,與艾瑞克也失去了連絡。這已經是多年前的往事,但偶然還會想起那年的邂逅,那濃蔭古道,寂寞長亭。艾瑞克的眼﹑臉與膚色和老人的灰袍銀髮,似乎還輝映在千山外的夕陽中。

                                       (1993/2022年修訂)

 

 

 

 

 

Thursday, July 28, 2022

賣彩券

           

距今37(1985)前,一群熱心教育並重視台灣語言與文化在海外延續的休士頓台灣同鄉(我也忝為其中之一),在李雅彥醫師大力鼓吹與積極推動下,成立了「休士頓台灣語文學校」(Houston Taiwanese School of Languages and Culture)。創校初期因為沒有自己的校舍,只好租借休士頓獨立學區(Houston Independence School District)所屬的學校教室,每週星期六全天上課。由於無法在同一個學校拿到長期的租約,近百個學生加上任課老師以及家長,每一兩年就得像候鳥一樣四處遷移。

1988年,經由同鄉的群策群力、熱情參與,促成了「休士頓台灣人傳統基金會」(Taiwanese Heritage Society of Houston簡稱THSH)的設立。其創會宗旨在於輔助留居休士頓的台灣同鄉落地生根,參與大休士頓地區的社會服務,同時致力於台灣原鄉語言、文化的保留與傳承。

1991年,經由熱心同鄉臨時集資墊付,「基金會」用現款購置了一棟遭到銀行拍賣的原托兒所(Nursery School)老舊房舍。經過一番整修、擴建,成群義工付出時間與勞力,栽種花木,整頓草坪,粉刷、油漆內外牆壁門面後,一座命名為「休士頓台灣人活動中心」(Houston Taiwanese Community Center),佔地越一萬平方英呎的平房建築,以煥然一新的面貌,與全體同鄉快樂相見。「台灣語文學校」終於有了專屬的地址和上課的教室,從此結束到處流浪的日子。逢年過節的慶典,大規模的各類專題演講或隨興的「湊陣開講」,同鄉親友皆能自由出入,大家慶幸終於擁有了一棟共同的「大厝」。

  基金會的有效運作全靠同鄉的人力支援與捐款贊助。它不申請也不接受台灣政府海外機構的任何經濟援助。「台灣人民辛苦繳納的血汗錢,一分一釐都應留在台灣境內為人民謀福利。」此番心意是創會至今全體會員的共識。

  但是一座經常定期舉行團體活動,人來人往、「鬧熱滾滾」的建築物,其維修、保養,清潔費用以及水電的開銷是何等巨大!除了有心人的捐助,還得想盡辦法開闢財源,才能讓這座大厝保持正常的運作。閒不住的李雅彥醫師又開始他腦力的激盪,思考一些「tan e步數」。他想出的辦法是「賣彩券乎人抽獎」。

  記得那是一個天氣炙熱的黃昏,下課後我從執教的學校開車直接前往休士頓西南區,在《頂好商圈》附近,由公寓改裝的一家小型禮品店。店老闆來自台灣。他的商店出售made in Taiwan的工藝品。每當需要贈送學校老外同事小禮物,我就會到這家小店去選購。老闆聽到我推銷彩券的陳述,立刻買下了兩張。出師告捷,我「歡頭喜面」正要離開,忽然聽到隔壁傳來叮叮噹噹工具敲打硬物的聲音。一時好奇,我溜過去看個究竟。

  一個身穿白色襯衫,深灰色西裝長褲的中年男子,偏低著頭,用字正腔圓的台語對著兩個顯然也來自台灣的工人在說話。「讚啦」!我心想,又找到一個可能「交關」買彩券的對象了。我面帶笑容走上前客氣地對他說:「Hi!老闆! 是在隔間裝潢欲開店做生理噢?」

  他看了我一眼,停頓了片刻,用相當不悅的口氣,冷冷地回了我的話:「妳看我甘有親像是做生理e人?」我嚇了一跳,頓感語塞。對他說了一聲「歹勢啦!」後趕緊拔腳開溜,同時內心不禁嘀咕~做生意也不是什麼「無面子e代誌」啊!

  回到禮品店,我告訴老闆剛才的奇遇。老闆笑著對我說:「妳是有眼不識泰山。伊是府城台南一間有百年e歷史,真出名e私立學校的校長啦!」老闆又說,這位校長的太太跟兒子好幾年前就移民來此。他有空就從台灣過來探望。此事過後幾年,我本來已逐漸淡忘,但有一次從友人口中意外得知,他竟然是我在本地公立高中連教了四年,直至畢業的兩個乖巧、用功的學生的老爸。

  辭別了禮品店老闆,我前往附近的「大來錄影帶出租店」。這家店鋪的「頭家」姓傅,是一個耿介正直的台灣人。那些年我經常去租借台灣歌仔戲錄影帶。我一向自覺對母語(台灣話)的表達與書寫能力有待加強。特別在寫作過程中,經常為了找不到語意適合的台文字彙而煩惱。

  我想到自學台語的「步數」之一就是多看歌仔戲。除了enjoy優美的鄉土曲調,還能學習到詞彙豐富、語音正確的台語文字。用心觀看歌仔戲錄影帶數十卷下來,我在台灣語文的學習過程中,獲得相當程度的進步。因為經常光顧,我與傅先生得以成為相當「熟悉」的朋友。

  傅先生對於台灣獨立建國充滿熱情的期待。他告訴我,他不但是『台灣公論報』的長期訂戶,還撰寫文章去投稿發表,提供一些獨立建國的看法。『台灣公論報』是『台灣獨立建國聯盟』的機關報。很多新來的台灣移民避之唯恐不及,因為一旦被XX黨的「搔扒仔」發現你訂閱該報而把你打入台獨份子或同路人的「黑名單」後,回到台灣可能惹上極大的麻煩。

  有一次我去還錄影帶時,看到傅先生面帶慍色,一副懊惱的模樣。不等我開口,他直起喉嚨說,他對李登輝非常「受氣」。我說,他是民選的第一個台灣人總統,你應該歡喜,「哪會顛倒在受氣」?他說:「李登輝當選總統,沒有馬上宣布台灣獨立,他辜負海內外台灣人e期待,他對不起台灣人民。」

  我向傅先生推銷彩券。他非常「阿沙力」(日語:乾脆)開口要我留下二十張。我感到相當為難。二十張彩券兩百塊美金,三十年前,在傅先生並不寬裕的經濟情況中,是一筆不小的數目。我向他建議~就當作在他店裡寄賣好了。一個禮拜後我去跟他結帳。沒賣掉的我就收回。

  但是傅先生當場將錢額全數繳清,並說了這麼一句話~「沒賣完我自己就全部留下。咱台灣人的代誌自己嘸做,欲等待什麼人來做?」我把傅先生這番話copy給李雅彥醫師,他聽了既感動也感慨地說:「真正疼惜台灣e人,無一定是有高學歷、有錢e醫生、博士、也(或)是大財閥。」

  那次彩券抽獎的結果,傅先生幸運地抽到兩個大獎。獎品置放在雅彥家的車庫裡。左等右等,並一再催促,傅先生一直未去領取。他只客氣地表示,買彩券只是盡點心意,拿獎品並非初衷,希望把獎品捐出,讓給更需要的人。經過雅彥一再解釋技術上的困難,傅先生才勉為其難地接受。

  由於此番活動,兩個傲骨崢嶸的台灣好男兒才得以「識悉結緣」。因此故,當日後傅先生身染癌症惡疾,雅彥在他就職的,國際上極富盛名的M D Anderson 癌症研究醫院 為傅先生做了療程與付費最妥善的安排。由於令人費解的天意或命運的作弄,兩個熱愛台灣原鄉的海外遊子,不約而同地,竟然在五十剛出頭的生命英年,先後長眠於故鄉的青山綠水中,留給親友們永遠的不捨與遺憾!

「賣彩券」的project順利完成。後續的計畫是「賣禮券」。禮券是基金會向本地的超級市場爭取的優惠。禮券每張10元,如果一次買下較多(最少一百)張數,可以得到10% 的優惠。「基金會」先墊付買下,同鄉會員再向基金會以禮券的票面值,五張或十張零散購買。換言之,基金會每賣出一張十元禮券,就能賺到一元的利潤。記得那些年中,我每次到發行禮券的超市買菜時,總要花去很長的時間。

  我在超市裡外磨磨蹭蹭,睜大眼睛注意來往的人潮。運氣好碰上一兩個我班上學生的家長(多半是母親),我就急忙上前推銷禮券。學生家長一向跟我的關係融洽,知道我的作為非為私利,是為了「台灣人傳統基金會」在打拼,多半會接受我的請求,買下禮券再去check out

  有一次運氣特別好,不但把禮券賣到淨空,竟然還缺貨。我一再向那位學生的媽媽拜託,等我開車到「台灣人活動中心」(幸好路途不太遙遠)拿到禮券回來再去結帳。那位好心的媽媽果真等了我二十幾分鐘。那天回到家,我覺得很有成就感,但也差點把自己累癱。

  這種到超市去堵人買禮券的作為費時又費力。我不太聰明的腦袋開始努力尋找更好的辦法,最後想到在自己的教室裡做禮券的交易。我把禮券分成每十張一疊,裝入信封裡,同時附帶一頁短簡,懇請家長以購買禮券的方式,來支援「休士頓台灣人傳統基金會」。若有購買意願,支票的title請填寫 THSH 。利用午休時間,我留下十個與我非常投緣的台灣原籍學生。每人一個信封帶回家。

  大部份家長依照我的囑咐,把支票交給孩子帶回教室。有一個家長親自來到教室,當面交給我現款並且一再交代,只能以「無名氏」的身份支持台灣人的活動。問其故,她說正在申請PR (綠卡),還不確定能不能獲准,而公司的營業與家產都還滯留在台灣,怕台灣執政當局(當時還處於XX黨威權時代)以查稅為名,乘機刁難。

  她還告訴我,基於同樣的理由,她不敢參加《台灣同鄉會》,因為聽到外面的「風聲」,「搔爬仔」把同鄉會認作台獨的大本營。當年的時空環境,若一旦被冠上台獨份子的罪名,回到台灣是要遭到判刑坐牢的。

  僅此一次,就匆忙收攤!我不再在教室繼續做禮券的買賣,原因在於怕給學生家長增加額外的壓力。同時也自覺到,雖然利用的是午休與課後的時段,在學校的場所作買賣總是不恰當的行為, 理不直故而氣不壯。

  時光飛逝,轉眼三十載歲月已成過往雲煙。那些年我的熱情積極,說做就做,勇往直前,不顧後果的執著與勇氣,如今回想,連自己都感到訝異!                     2016/20227月修訂)

 

 

 

 

 

 

 

 

 

 

 

 

 

 

 

 

 

 

Thursday, July 14, 2022

往事並不如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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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引言~

前不久接到中學時代高我一屆的學姊一封電子信。內容大致如下:

「淑媛: 我讀高一時妳是初三吧!那時我就知道妳了。好像初三畢業妳應該保送直升高中但是妳調皮搗蛋違反校規,所以「保送」被取消換成了別人。已經六十幾年前的故事了是真是假還是我的記憶力在作怪?腦海裡已經含混不清了。

記得那些年妳是學校壘球隊與排球隊的成員。當妳們在校園的球場集訓練習或者有別校的球隊前來比賽的時候我都在旁邊替妳們加油!妳那時並不認識我。

我是一個運動白癡只喜歡游泳。每年夏天當學校放暑假我常常與同學到西子灣游泳(其實大半時間都在海灘水淺的地方戲水玩鬧而已)

升上高中以後妳開始在報紙的副刊發表文章我都有在追蹤從那時至今我一直都是妳忠實的讀者喔! ……。

以下是我給高中學姊的回信:

初中直升高中沒問題啦。問題出在高三那年。我們高三乙全班同學感情非常融洽。畢業在即,同學們即將四處紛飛, 不禁興起了依依不捨之感。因此大家就決定製作一本只屬本班的畢業紀念冊,當作永久的存念。在紀念冊裡,大家無所不談,其中也包括撰寫比較戲謔的文字批評老師。我們班學業成績第一名的同學外號「唐老鴨」(也是全校畢業第一名,即將保送台大。) ,她用半開玩笑的詞句取笑校長太太在學校的游泳池裡半浮半沉手忙腳亂的醜態。

那年的代數老師有一天對我說,聽到我們班出了一本紀念冊,他希望能要一本。我雖然是紀念冊的主編但也不能自作主張。因為代數老師一向對學生友好,對於學校一些過份嚴謹的校規與不合理的管制,他也都採取批評的態度,偏向學生的立場,因而同學們都把他當作是「同一國」的人物。編輯團隊商量的結果,全體同意免費贈送一本給他,同時並對他一再叮嚀,絕對不要讓別人看到。他也信誓旦旦,絕對會嚴守秘密。

哪裡會想到,第二天下午放學之前,一個校工走進教室扔給我一張有校長簽名的便條~~下課後前來校長室面談。當我走進校長室,一眼就看到,那本紀念冊平平穩穩放置在校長的辦公桌上。代數老師把我們出賣了。

結果是~身為紀念冊主編的我被記了一個「大過」。全班同學只要在紀念冊寫下被校長認為對師長不敬的評語,沒有人躲過「記過」或「警告」的懲罰。

 處罰名單公布在佈告欄那天,我們全班同學好像看新生錄取名單那樣,嘻嘻哈哈地在佈告欄前擠成一團看放榜(也是另一種形式的放榜吧!)。可能因為名單「落落長」,或者因為內心不服,竟然沒有人把受到處罰當一回事。甚至有人因為榜上無名,感到有點落單的滋味。最嚴重的受災戶只有一個唐老鴨。唐老鴨被取消保送台大的資格。後來她一氣之下就把東海大學當第一志願,聯考放榜,她是那年東海的校狀元。

 轉眼半個多世紀過去了,但是到我執筆寫出這份短文的現在,那位代數老師的名姓我還記得清清楚楚,他在教室講課的音容笑貌還歷歷在目,被信任的師長欺騙出賣的痛楚還隱隱約約。世上若有所謂「刻骨銘心」,大概就是這番感覺了。多謝妳來信提問,我彷佛又走進時光的迴廊,回到高中時代的青春歲月裡了。          (7/20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