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鈴對政治活動只是關心,但並不直接參與。自1969年出國至今,台灣島內民主政治運動的滔天巨浪,翻湧到大洋彼岸伊居住的美南大城時,伊也只是一個靜默的認同者。生平唯一一次走上街頭是為了1979年【美麗島事件】,林義雄律師被"莫須有"的罪名羅織入獄後,二月二十八日(又是一個慘絕人寰的二二八),林老夫人與六歲雙胞胎稚女同時在家遭人殺害。伊還記得當消息傳來,伊的腦子先是"轟"的一聲,然後變成一片空白。
伊一屁股跌坐在起居間的地毯上,足足有十多分鐘無力起身。伊只是無法相信,世間真有這樣殘忍的人,對毫無抵抗力的老婦人與幼女下得了如此毒手。那天夜裡伊輾轉難眠。閉上眼睛仿佛就看到老婦人與小女孩面對兇手時驚慌失措的眼神,耳邊似乎聽到祖孫三人淒厲的慘叫。事發後幾天,在伊所居住地downtown的街面上,在海外台灣人抗議聲援的行列中,伊喊得聲嘶力竭,淚流得雙眼乾澀。
一九四六那年秋天,六歲的雨鈴剛入小學一年級。留學日本歸來,二十九歲身為藥劑師的父親,是滿心想回饋並服務鄉梓的熱血青年。他每天忙進忙出,難得對雨鈴說上兩句話。父親出門的時候,右手臂上套著環狀的臂章,上面印著一行字。雨鈴不認識那些字,跑去問母親。母親說那是「三民主義青年團」。三民主義青年團是「什麼碗糕」?母親沒有解釋,只告訴伊,Dooh Jiang(日語,父親)在幫忙維持地方秩序,排解「外省人」和「在地人」的糾紛。很多年後,雨鈴才知道當時日本總督倉促離台,國民黨政府尚未正式登岸,二戰結束後的台灣正處於無政府狀態。
不久,父親被警務機關傳去約談幾天沒回家。母親急得掉眼淚,外公託人到處探聽,花了一筆金錢總算把父親保釋出來。雨鈴以後不曾再看到那個臂章。被拘留的理由、受到甚麼待遇父親絕口不提。舊歷過年後一個月,就發生了讓台灣人痛澈心肺的「二二八事件」。
當時人心惶惶,傳言滿天飛~到「壽山要塞司令部」請願,懇求停止屠殺無辜百姓的地方代表團,多人反遭當時外號「高雄屠夫」的彭孟緝司令官下令殺害;高雄中學的學生集體被捕;愛河出現大批浮屍~失蹤或被捕者的家屬沿著河岸追逐流水認親人。滿載武裝部隊的卡車在街心衝撞奔馳。商店關門,人煙寥落。
外公的住家是美侖美奐的巴洛克式三層西洋樓。二次大戰末期,打狗(高雄)全城在美機B29輪番轟炸下,它奇蹟似地留下了完整的門面。高聳的樓房是亂兵搶匪的最大目標。阿公、阿嬤帶著阿姨、阿舅以及傭人一共七、八口逃難避居到雨鈴的住家。雨鈴家的房屋店面連著「住家厝」,橫面不寬但縱深甚長。那幾天米糧吃完,蔬果青菜有錢無處買。十多個大人「囝仔」,全靠厝後賣「嘴吃物」的阿婆囤積起來的「糕仔餅」,勉強「度三頓」。
一天午後,雨鈴正在厝中央的天井玩耍,忽然看見父親從自家店面的藥局裡跑進來口裏喊著:「一個兵仔撞破門進來啦!兵仔撞破門進來啦!」三歲的妹妹嚇得尖聲哭叫,母親箭一般從「灶腳」直射出來。母親左手抱起妹妹,右手五指緊扣妹妹纖細的喉嚨,咬著牙根悶聲說:「未駛哭!擱哭兵仔聽到會衝入來開槍。那欲大家攏死,不如先乎妳沒命。」全家人擠進最後陰暗又不透風的柴房。雨鈴聽到阿媽低聲唸著南摩阿彌陀佛…‥南摩觀世音菩薩…‥。
背著步槍上插刺刀的兵仔沒有闖進「後壁間」。他在藥局裡忙著翻箱倒櫃,拿了現款、父親的手錶和藥櫃內昂貴的特效藥如606藥膏(治性病梅毒的良藥)就走了。父親認出了那人的面貌,他感嘆地說,是曾經來買過藥品,態度還算客氣的軍人顧客,怎麼翻臉就變成了搶劫的土匪?
雨鈴的阿舅剛從日本學醫歸來。他不顧家人反對,照常到市立衛生院去上班。他說受傷的群眾太多,醫護人手不夠,況且他們都戴著紅十字會的臂章。兩國交戰不傷紅十字會人員是國際公例,應該不會有危險。那一天阿舅從衛生院回來時,人忽然瘦了一圈。他驚恐憔悴,抱著阿嬤放聲大哭。平靜下來以後他述說了一則死裡逃生的故事:
一排「國軍」手持機關槍一路掃射進入衛生院。院長和阿舅無路可逃最後躲到辦公桌底。一個士兵看見他們,命令他們出來舉起雙手並排跪下。士兵對著院長開了一槍,院長中彈倒下,鮮血染紅了紅十字臂章。士兵看到了阿舅手腕上的日本製新錶。他放下槍枝,剝奪阿舅的腕錶轉戴到自己的手上。生死剎那,停止屠殺令正好在那時傳來。自此而後,終其一生,阿公對「外省兵仔」的痛恨未曾稍懈。說來也甚諷刺,阿公原是當年歡歡喜喜到高雄「岸壁」(碼頭)歡迎「國軍」登陸,光復台灣的在地仕紳之一員。
日曆在歲月的風裡翻飛,等到「二二八」的夢魘在記憶中稍微淡化,雨鈴已經升讀高中。有一次當全校師生站在操場頂著火熱太陽舉行升旗典禮的時候,軍訓女教官把伊叫到操場旁邊,亭亭如蓋的鳳凰木清涼樹蔭下。女教官稱讚伊品學兼優,苦口婆心勸伊加入「國民黨」,並保證畢業後保送「政工幹校」,然後功在黨國,前途無量。…‥雨鈴聽著聽著,腦海裡忽然湧現阿舅從衛生院歷劫歸來,跪倒在阿嬤的裙腳痛哭失聲的場景。
大學畢業後回到故鄉當起菜鳥教師時,校長同樣循循誘導,說以伊的學歷與能力,加入國民黨後立刻就會當上「婦女會」會長,他能保證不出一年就會選上「國大代表」。伊對校長說把學生教好才是當務之急,其它以後再談。校長看到伊臉色的反應,知道伊對入黨毫無興趣,很"識相"地閉起"尊口",以後未曾再度提起。
說來也是奇事一樁,很多年後,果真有一位和伊同名同姓的女士,出身經由如此三步驟:入黨、婦女會、保送晉入國會的殿堂。那時雨鈴已身居海外。有人笑問伊是不是那位從不發言,只管舉手的「表決部隊」女國代。重尋來時路,意外的發現,那位女國代不但與伊同名姓,且還是小學時代相當親近的高年班的友人。
再次由國外返鄉,十多個小時的長途飛行,當機長的聲音透過麥克風響起:「各位旅客,飛機已經近臨台灣上空,再過二十分鐘就要降落在桃園國際機場了。台北的氣溫是。。」,雨鈴的心情開始激動起來。伊還記得離開國門六年後首度回家那一次,坐在機艙裡聽到「台灣」兩字,伊的眼眶立刻注滿了淚水。魂牽夢縈,近鄉情怯,每次歸來都是這樣。
大妹婿開車前來接機。迎著初升的旭日,桃園、新竹的綠疇平野從車窗外快速飛過。雨鈴陷入了深深的回憶中。生平第一次到新竹那年,雨鈴大學初入。女生宿舍裡,家住新竹的室友邀伊返家度週末。雨鈴記得清楚,那天的新竹風,差點把伊新留的一頭長髮連根吹跑。多少年過去了?驀然回首,與青春再次相逢。當時伊的年歲正好是如今兒子年歲的一半。
住在台北的三妹與妹夫趕到新竹來會合。一行六人開車奔向「雪壩國家公園」。當年離家時這個公園尚未誕生。千百年來,山,早就在那裡;水,也早就在那裡。山水以寬厚的胸襟懷抱人間悲歡離合、恩怨情仇。雨鈴離開台灣之後,數十年異鄉寄旅,夢裏經常出現的,是無處不在的故園青山與秋收時,嘉南平原成熟稻穗的金色輝芒。
顧名思義,「雪壩」就是大雪山與大壩尖山的合稱。深山峻嶺中有個極富詩意的景點叫「觀霧」。走完婉約曲折的步道,人已升騰在山腰。放眼望去,峰巒疊翠,萬壑千丘。雲霧說來就來,不過貶眼工夫,深谷間湧進大片雲海,山巒溪澗完全隱入其中。天地朦朧,雲蒸霧遮,不知今夕何夕身在何處?全然忘我之際,過世已久雙親的身影悄然湧上了伊的心頭。千山一脈,萬水同源,親人的魂魄化作雲化作煙,無所在又無所不在,融入了雲煙繚繞的青山綠水中。
淡淡的三月天,山櫻花開得繽紛燦爛。籬外土堤邊,看不到盡頭一大片粉紅的茶花,色相端莊的形態自有獨特的風情。不是節慶與假日,人煙稀少,遊客裹足,一山的幽靜與花色,讓他們暫時忘記了山下的車馬喧嘩與熙攘紅塵。
雨鈴回到島南港都住進了瀕臨愛河的「國賓大飯店」。父母已雙亡,弟妹皆分散,高雄是故鄉但已沒有家。那天是投票日,一大早朋友接伊去投票。投票所在一個小學的禮堂,與母親最後住過的公寓只隔著一條窄窄的街巷。站在等著投票的行列中,透過參差樹影,看到那棟公寓六樓的門窗。想起十六年前長途歸來,在那扇窗內與病重的母親共度的最後時日。伊在內心獨白:「我又回來,為至愛的鄉土投下真情的一票。媽媽,您甘知影?」雨鈴直著眼盯住那層樓房,盡力hold 住眼眶滿盈的淚水。伊多麼希望舊日窗台能出現母親熟悉的身影。情緒起伏,手腳遲鈍,直到維持秩序的警察出聲呼喝,伊才匆忙跟上選民隊伍踏入投票所。
不知如何處理,雨鈴拿著選票當場愣住。伊學著別人的動作,走入距離最近垂掛著布幔的小隔間,然後又走了出來。伊一直走到監票人面前低聲問:「選票怎麼投啊?」雨鈴直覺感到自己被看成IQ超低的白癡或是不識字的「青暝牛」。一個監票員對伊說:「你進到裡面,桌上有一枝細竹管,上下兩邊都刻個〈人〉 字。你把竹管沾上紅印泥,然後蓋在你屬意的候選人相片上的空欄處。」原來如此。伊照著指示為台灣投下了生平第一票。
快步走出投票所,雨鈴的眼淚直直滾落。門口年輕的警察問她怎麼回事?可是身體不舒服? 伊搖搖頭,其實內心梗住一句話:「你太年輕啦!
說出來你也不會懂」。抬望眼,校園裡芳草如茵,千樹含碧,一片絕妙的風景。春已來到,萬象更新。綠色代表台灣綿延不絕的希望與生機。 (2004/2022年12月修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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