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May 16, 2014

那年學看足球賽


「老師,SoccerFootball都叫足球,有什麼區別呢?」
Soccer是一般通稱的英式足球。Football是美式足球。我能講的到此為止。要想知道得更詳盡,問你們的體育老師去吧。」
  來到美國之前在母校高雄女中教書。上課時若有學生提出上述的問題,我就把體育老師搬出來當擋箭牌。也曾問過教體育的同事,眾說紛紜,搞不清狀況。三十年前,衛星轉播連「影跡」都還沒有。那時的台灣山海封關,申請出國旅遊難度極高,而到美國留學的人幾乎都「壯士一去不復返」,在台灣,實在沒有多少人能弄清楚美式足球到底是什麼「碗糕」。
  1969年初抵美國,正是清秋九月。大學美式足球季與秋天同時登場。那時住在大學城裡已婚學生的眷村宿舍(Married students housing),每逢有球賽的週末,但見人潮車陣海浪似的湧向校園的足球場。沙沙、沙沙是幾個小時絡繹不絕的跫音。絢爛的彩旗迎風招展,慶賀年節好像也沒有這般「鬧熱」。足球賽是一針強心劑,把小城人心攪動得興奮熱絡。
  先生早我兩年來美。對於美式足球賽不但已經開竅且已入迷。週末午後,他在電視機前一蹲就是長長的下午到黃昏。過了些日子,他大概覺得獨樂樂不如眾樂樂,好心地要教我看球賽。他說:「攻隊四次推進,如果奪得對方十碼地,得到first down,就可以繼續向前攻,如此這般,最後把球帶進守隊的腹地,叫做touch down,得六分,踢球入球門再得一分。每次進攻,得勝可得七分,否則field goal 就只得三分。…‥」
  任他說得頭頭是道,那些六、一、三、七等沒有面貌的數字,只像走馬燈在我腦海裡輪轉。我怎麼看都只是一堆戴鋼盔、穿鐵甲的巨無霸在那兒蠻牛相鬥。我的眼睛「三不五時」就被球場邊那一排如花似玉啦啦隊的短裙美腿吸引過去。他見我心不在焉。對他的熱心教導沒有反應,就對我怒吼:「妳到底要不要學?」
「學什麼?用手傳球,身體碰撞,還叫什麼足球?根本名不符實。。。」我拉拉扯扯,說東道西。
他一聽火氣上來對我大喊;「不教了,看不懂活該。」
「不教就不教,什麼了不起?我自己學給你看。」我也不甘示弱。從那時以後,他果真閉起尊口,安坐尊股,專心一意地自得其樂起來。
  等到我自己摸清門路,開始入迷,已經是第二年的秋天。當球季開鑼,我就慫恿他從拮据的助教獎學金中擠出一點錢額買學生的season ticket。從此以後,一家大小四口,風雪無阻成了標準足球迷。
  如果不是親眼目睹,實在無法想像一個球場會大成那番模樣。橢圓形的巨大建築,一吞吐就是十萬人眾。球場正中一大片碧綠的青草地,兩座球門遙遙相對。球員都屬六呎開外,二三百磅的彪形大漢。為了防身,他們全身撐以護肩、束腰,頭戴中古騎士一般的鋼盔,彩色鮮明的球衣搭配曲線畢露的緊身褲,把球員的身材誇張得令人咋舌。
  美式足球賽之所以能把球迷刺激得茶飯不思、如癡如狂大概與它的衝刺拼搏之猛,球員人數之多與受傷之頻繁都有密切的關係吧。且看:當雙方陣式排好嚴陣以待。四分衛(quarterback)一聲令下,二十幾條超級大漢立刻狠衝猛撞,使盡吃奶力氣頂開一條窄縫,讓己隊的帶球員能順利出境過關馳騁得分。不到幾秒鐘,但見四腳朝天者有之,跌成狗吃屎者有之,受傷倒地不起者有之。就是這樣,攻隊猛烈推進,守隊誓死堅守,寸土必爭,人仰馬翻,而球迷乃大樂焉。
  足球運動可謂名符其實的英雄事業。球員不但被當英雄崇拜,職業球星薪水之高,各行各業望塵莫及。他們成為現代少女的白馬王子與夢裏情人。在美國大學校園裡,除了球員是全城老少的愛寵之外,足球隊的總教練更是名人中之名人。其知名度之廣,行動之受人注目,遠非校長大人所能及。
足球賽在美國人心目中地位份量之重,有如空氣、陽光和淨水,同為生命中不可或缺的寶物。職業球隊的勝負固然有關一城的榮辱,校隊的戰績更代表整個學校的校譽。從球迷大眾對足球賽患得患失之心,最能看出美利堅泱泱大國的民族性──只以成敗論英雄。
一九七0年初期,四年多住在大學城的歲月裡,我目睹過這樣一件事──我們那所大學的老教練,在他生命與事業的顛峰期,帶領子弟兵打遍天下無敵手,得到全美大學隊總冠軍。可惜自從那次被稱為「世紀性的大決鬥」之後,風水轉向,老教練的戰績每況愈下。更不幸的是,一所近在咫尺的州立大學異軍突起,連戰皆捷。老教練就變成萬方無罪,罪在一身的可憐蟲了。全城居民唾棄他,他一生深情所寄的大學也開始有人咒罵他,年輕的學生更在球場邊高舉抗議牌,毫不容情地攻擊他。報紙上的讀者投書,電視上球賽的評論記者也群起圍攻,逼他下台。
終於,老教頭禁不起四面楚歌黯然宣布下台了。下台前的最後一戰正好對上名將如雲,威名遠播的死對頭大學。那一場球賽,球員拼死打了一個完美的勝仗。賽程完畢後,高頭大馬的球員們把滿頭白髮的老教練扛在肩上,又哭又笑地湧向球場正中央。滿座觀眾全體站立,如痴如狂向他歡呼致敬,如雷的吼叫聲響徹雲霄。
當天晚間新聞播出了這樣的畫面──在更衣室裡,滿身污垢的球員噙著淚水,圍著老教練說:「我們為您打出了這一仗。」當體育記者過去祝賀並訪問他的時候,老教練臉帶微笑但隱含著幾絲淒涼地說:「我想,全城居民和學生都會再愛我了吧!但不知因為我們打了一場好球賽呢?還是我的宣布下台?」
住在校園的那些年,我瘋狂地愛上了看足球賽。我極喜愛足球賽壯觀的場景──旗幟鮮明,軍樂悠揚,各色衣裳在球場周邊圍織成一大片耀眼的錦緞。季節都在晚秋初冬,有時冷雨霏霏,有時風雪交加,但不管天公如何安排,都擋不住老美看足球賽的狂熱。我欣賞他們的熱情,但我不認同他們的過份重視勝利。勝隊的得意受寵與敗隊的失意冷落,真是炎涼人間最殘酷的寫照了。來到美國之前我對美式足球一無所知,來到美國初期為了學看球賽而與老公惡言相向。但這一切很快就成了過去。長久以來,一向喜愛運動的家庭,不折不扣成了球迷之家。對於兩個青少年期的兒子來說,一個會看足球賽,並對許多球星的大名和專長,能琅琅上口,如數家珍的母親,雖然覺得很weird但不得不另眼看待。有時母子談球,針鋒相對,竟不知天色已經向晚。
兒子為了學業與事業而先後離家並長期不歸的今天,球賽種種還一直是我們公婆倆談心的焦點。比起那些所謂football widow(丈夫迷看足球賽以致受到冷落的妻子)我算是幸運得多了。
                               1971年初稿,2014年修正)





Saturday, May 10, 2014

教材編寫記


「台灣語文學校」(Taiwanese School of Languages and Culture)顧名思義是教授台灣語言、傳承台灣文化的學校。自籌備期間,學校就希望能開辦台語、中文與客家話三種語言課程。客家語班的學生一直從缺,只有台語班、中文班以及稍後增設的English Creative WritingESL與數學班延承下來。教材好壞事關教育的成敗,故自創校初始,熱心參與校務的鄉友就形成了共識~應該編寫一套適合海外台灣子弟學習台文與  中文的教材。
由於受到國民黨政府長期有計畫的打壓與醜化,台灣島內生長的青少年多少都患了「母語自卑症」。一般都認為台灣話是沒知識、沒水準的下等人才說的語言。有鑑於此,台灣語文學校遂開風氣之先,設立了台文班。我們採用的教科書有以下三種:
一.《來學台語》(Basic Taiwanese)─加拿大 Taiwanese Heritage Society 出版。
二.《 生活台語 》─台北自立出版社出版。
三.《台灣話》(Taiwanese)─國立台灣師範大學出版。
從這三本教科書選出適當題材,再由授課老師加入自己收集的兒童
詩歌、民俗故事並加註台語羅馬字,由淺入深,循循誘導,希望在海外生長的咱兮第二代能用母語和長輩溝通。祖孫兩代沒有語言代溝,進一步更能領略台語之美與豐盛的台灣文化之內涵。
    對於台灣文化的傳授,指導老師使用簡明的解說配合幻燈、海報與圖片,介紹台灣的民俗節慶、山岳河流與農作生產等。其目的在啟發學生對原鄉台灣的認知與嚮往。他日因緣聚合返鄉定居,對自己的母土家園才不至產生陌生疏離之感。既使回歸無期,經由這段青少年期的浸潤培育,或能興起尋根、回饋的熱情。
 「台灣語文學校」中文教材的編寫經過兩個階段性的努力。一九九一年,完成《中文課本》第一、第二冊。這兩本教材共有二十四課,內含課文、生詞、補充生詞、詞組和筆畫等六個部分。由我本人負責撰寫。每寫完一課就由沈郁芳老師召集謝清實、黃智舜、包方明、張美枝、蔡鈴玉等諸位老師與我在她家研究討論。等到修正的程序全部完成後,由潘美玲老師插圖,陳德通先生設計封面。
那時大家都有全職專業的工作,只能利用晚飯後的有限時段集體創作。運用個人特有的能力與經驗分工合作。有時忙到midnight還不知夜已深沈。特別令人懷念的是蔡鈴玉老師。伊不但深受學生歡迎,而且還寫得一手好書法。那些年家用電腦還不普遍,每課生字皆由伊先以毛筆寫成,然後再添加筆畫順序。伊不但參與編寫工作,每次聚會還不忘帶來親手製作的糕餅點心,配上郁芳家的上等好茶,真的消除了老師們熬夜趕工的疲憊與辛勞。這樣一位多才藝、疼愛學生的好老師,竟在五十五歲的生命盛年因病辭世。現在每逢翻閱《中文課本》,看到伊留下的斑斑墨跡,思往事,惜流光,不捨與感傷齊聚心頭。
《中文課本》的特色是採用簡體字與漢語拼音。生詞欄中則繁簡體並列。我們當初的想法是,簡體字書寫比較容易,又因日治時代很多簡體漢字如国、体、台、変、园等,早已在台灣島上通用流行。拼音法又近似拉丁語發音系統。我們相信這兩種因素的配合可以減輕學生學習的負擔。這樣的安排,在當年可算是一個大膽的創舉。課文內容取材於日常生活中看得見、摸得著、認得出也感受得到的家庭人事、學校作息和天體與大自然的事物。我們盡量選用筆畫少又普遍的字彙、詞句和可以琅琅上口的兒歌、短文,以期達到引發學生學習興趣的效果。
《中文課本》試教幾年之後,任課教師的評估與反映是,課文內容非常豐富,但每一課頁數太多;有的老師感到教完一課所需的時間過長,年幼的學生因而感到不耐,失去學習的興趣;況且,班級層次增高以後,需用的教材愈多,兩冊課本已經不夠使用。因此,另起灶爐,編寫新教材已成了刻不容緩的工作。
第二次預估編寫七冊。由於冊數多,令我更感到任重道遠。這次幸運的是找到了一套內容題材相當符合學校需要的華語課本。以此為藍本,我們大量進行增刪、修補、改寫,並把語句生活化。按照原先《中文課本》編寫內容(課文、生詞、補充生詞、口語練習、組詞、筆畫等六個部份),先完成一到五冊。
學前班教材不在這七冊系列之內。它是由楊佩文、楊秋琴和Irene 趙等三位幼教班老師合作的成果。學前班教材以拼音系統的母音、子音、四聲分段入門,配上可愛的童畫、歌謠與唱遊,把未到學齡的孩童慢慢帶進說話與書寫系統殊途的華語文世界。
第六、第七兩冊由我獨力完成。我把自己在高中教學使用的材料簡化為明白易懂的章節。為了加強原鄉印象,我撰寫了一系列有關台灣地理、文化和地方傳說的故事當作課文。「Formosa台灣」、「亮麗的明珠~台北」、「阿里不動溪」以及「壽山寶藏」等都加入課文的行列。學生在學習語言同時,也對母土的山川風貌能有所瞭解。這一系列的教材與《中文課本》不同之處,是繁簡體課文同時並列,而且附加每課作業。作業的編寫雖然讓我絞盡腦汁,費盡心血,但大受老師歡迎。老師們每教完一課,取下作業紙,就是現成的學生家庭作業。
這套教材自一九九八年開始著手編寫,歷經三年,終於在二00二年定稿。在這漫長的四年間,除了我個人,還有李秀英、葉培林、包方明、黃燦琴、鐘嗣芬諸位老師所組成的堅強班底,大家群策群力、分工合作,才能事竟全功。眾所周知,世界上沒有所謂完美無缺的教材。以後的修正、續寫、補全,當在預料之中。今逢學校二十週年校慶,撫今思昔,僅以此文約略記下當年編寫教材的過程,同時追憶二十年來或辭世、或遷離,在教育的園地上辛勤耕耘、甘苦與共的故人。
                                                        2005年初稿,2014年修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