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October 14, 2008

月 光

夜半從一場凌亂的夢中醒來,看見沒拉緊的窗帘縫隙邊瀉進一片銀光。懷疑是昨夜臨睡前忘記關掉的後院燈火,遂撩開布幔探個究竟。這才發現,天心月色,光華如練。月河銀波長驅直入迷漫了半個臥房。我獨坐床沿,恍惚的神志漸漸清醒。就著那水銀瀉地的月光,忽然想起了死去已久的父親。對他的孺慕之情,渴望再見一面,再說幾句話的極強烈的欲盼,轉瞬間使我熱淚盈眶。

白天記憶中的父親,我能理性地接受,他是已成過去的,只剩得掛在牆上的遺照。可是在夜半恍惚的心靈中想到的父親,彷彿並未死去,而只是人在天涯。踏著溶溶月色,他會悄然站在窗外、屋角,或者在我們住家附近的什麼地方,焦慮地徘徊流連卻無法找到他昔日熟悉的門閂,看不見他心愛的親人而含淚離去,再度浪跡異鄉。回首前塵,流失於身後的歲月中,與父親有關的童年舊事,原來都與月光有特殊的牽連。。。

月眉是高雄縣旗山鎮內一個美麗的小山村。它三面環山,源自玉山山麓的楠梓仙溪自村中緩緩流過。溪水清澈,小魚結伴成群戲水悠遊。溪邊兩岸滿佈潔淨的鵝卵石。造型美觀的「月眉吊橋」橫溪高掛。因為遠離大城,也不是工業重鎮,二次大戰末期,月眉沒有遭到美機的轟炸。它也就成了我們全家人逃空襲、「疏開」避難的地方。

當年的我是一個五歲「無伴」的小女孩。三歲的弟弟整天只會拿一根竹枝,東敲敲西打打,口裡咿咿呀呀唱著自創的兒歌。家裡的婦人白天忙著煮飯洗衣,夜晚就著黯淡的煤油燈搓「麻繩」,賣給雜貨店賺點外快補貼家用。年紀稍大的少女挽著菜籃整天在山坡採野菜。哀求半天,跟著去了一次就遭到她們的奚落。她們嫌我「腳慢手鈍」又認不清野菜的種類,採到有毒的野菜放進菜籃裡帶回去,全家人吃了就會七孔流血死翹翹。想到全家人七孔流血的慘狀,我的眼淚已經劈里啪啦掉下來。從此以後就打消了跟班的念頭。
日盼夜盼,就盼著當時不跟我們住在一起的父親到來。記憶中,父親總在月亮升起天色尚未全暗的時候,在「風飛沙」的土路盡頭出現。每天下午當日影才開始西斜,我就獨自在門外路邊跳「草葵笠仔」。我在那兒磨磨蹭蹭地跳一回,休息一下,再跳一回,眼睛老往天上瞧。當時想法,多跳幾回草葵笠,就會把日頭跳「落山」。當「月娘」升上天空的時候,我就會看到父親的身影。

童年的印象中,父親很久才會在路上出現一次。一眼看到他,我就迫不及待地狂奔上去。我一直跑到父親身邊,歡喜地抬頭望他。跑得這麼「青狂」做什麼?父親每次都這樣溫和地責備我,然後就遞出他手中的包袱。我知道裡面有我和弟弟愛吃的糕餅。我一手拿著包袱,一手拉著父親,在薄薄的月光下,連走帶跳地奔向油燈微亮處客居的家門。。。。週而復始的期待~期待日落月升,期待父親在黃土路的盡頭出現,構成了我五歲「囝仔時代」月眉山村永恆的歲月。

父親被徵召去當軍醫那年,我正上大學一年級。那年行政當局頒發一道新旨令:民間醫藥專業人員,凡未滿四十五歲者,都得入伍服役一年,以盡保國衛民的天職。父親就這當上了軍醫。他到台北接受三天講習,然後會合其他同僚,集體到基隆乘艦出發前往戰地金門。

出發前一夜,父親到學校看我並帶我出去吃飯。學校宿舍的伙食一向粗糙。我以為父親專程來帶我出去吃一頓大餐。「爸,我們是不是到城裡去吃餐館?」我期待著所以這樣問。父親卻搖搖頭說:「爸爸這一去,家裡收入會大大減少。我們省一省,等我退伍回來,咱回高雄全家出去吃。」 那夜,父女兩人只在學校圍牆邊違章搭建的小攤各自吃了一碗牛肉麵。 飯后,兩人漫步走回宿舍。校門前的耶林大道在夜間更顯修長。古堡似的校門在浮雲半掩的月輝下透著一份歷經歲月的滄桑。

「爸,女生宿舍十點半才關門,我們走到文學院,鐘樓那邊好不好?」臨別依依,我不想太早回宿舍。月光下的杜鵑花圃只剩一片朦朧的淡影。茶花的香氣卻能聞得十分真確。路邊的大王椰鬼魅似地分列兩旁,在晚風中張牙舞爪,想盡辦法要嚇人。更遠處的男生宿舍,映照出一片淡黃的燈光。春夜的校園,月下有如一座孤島荒城。我忽然想起了「荒城之月」,父親最愛的一首日本歌。我不自覺地輕輕哼唱起來。

「爸,你當年有沒有想到來考這個大學?」
「怎麼敢想?當年只考上了『高雄州一中』(高雄中學前身),就給你大伯罵到現在。」
「所以您中學畢業就偷偷往日本溜,來個先斬後奏?」 父親沒答腔,顯然是一種默認。
「大伯為什麼罵您?」
父親想了好一會才說:「他不希望我的學歷比他更高吧!」
「他到底要您做什麼呢?」
「跟他一樣,讀幾年農校,回家種田。」

在學校門口的車站與父親告別,臨上車,他回頭望我一眼,輕輕地說:「不要擔心。好好唸書。」 零南公車搖搖晃晃,終于完全消失在羅斯福路的盡頭。我這時才真正地感覺到,父親走了,要到砲火連天、鳥不生蛋的戰地去做軍醫。我慢慢走回宿舍去。當時充滿悲傷的胸懷,看到的月色似乎也籠罩了一層別離的哀愁。我忽然很想家,很「心悶」有母親開朗的笑容,眾弟妹擁擠喧譁,燈光璀燦的島南的家園。

父親在金門服役期間,我給他寫了幾封信。信的內容無非是報平安、與同學去哪裡郊遊玩樂,從未提到考試成績或是選修了什麼課程等嚴肅且無趣味的「代誌」。這些事,一向有自由主義思想的父親很少過問。為了體諒他寫信的困難,我在信中總是勸他不用給我回信。他給母親寫日文信比較方便,我找空打電話回去問問母親就好。但父親還是給我寫信。戰後從日本回國,他靠自修與勤學已能寫出相當通順的中文信,雖然我無法想像,他完成一封信要花費多少時間與精神。

黛綠年華,青春作伴。白天忙著上下課跑教室,週末忙著進城看電影、逛書店、或到郊外遊山水,我不太會想到父親。只有在夜裡晚自修後從圖書館出來,踏著月色返回宿舍的路上才會想到他。腦海中對父親的印象總是這樣:身穿草綠色軍服,戴著軍帽,在營房裡若有所思地對著孤燈獨坐。那頁畫面裡的父親對我來說竟然陌生而遙遠。

那年中秋節的前幾天,我接到父親的信。他在信裡提議,在中秋暝的某個時刻,大家同時共看「月娘」,對著月光傳達思念和平安的消息。父親信裡所指的「大家」,除了身處戰地的他,住在學生宿舍裡的我,當然還包括高雄家中大小一群人。我看到這封信時大感驚奇。從小到大,只知道父親的數理頭腦一等一、是日治時代故鄉的「草地秀才」。他有「共看明月」與「一夜鄉心」的詩意情境,真的出乎我的意料之外。那夜我果真「應約」到校園去看「月娘」。

那個夜晚的天空有薄雲掩月,中秋月色並不分明。我在行政大樓前「傅鐘」周邊的石階上坐了好一會。這回想像中的父親已不坐在營房內的孤燈前,而是沐浴著中宵風露,斜依在戰地的碉堡殘壘邊。我彷佛聽到父親口裡輕吟著:「。。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明。。。」

一九七五年七月的一個月光暝,父親病重去世。懷才不遇、天不假年,他「過身」時年方五十八歲。一九九零年夏天,母親去世後兩年,我們八個兄弟姊妹,克服了工作、行程、時間安排上的諸種困難,分別自海內外各地回到高雄。我們為死去已十五年,當年土葬的的父親「撿金」後,骨灰甕供奉於壽山元亨寺的靈骨塔內母親的身旁。與此同時,我們為父親與母親做「梁王懺」法事。奉寺廟住持之命,我們回大寮祖厝恭請歷代祖先前來參與盛典、共享福德。

返鄉路上,姊妹兄弟共同的心願是~不要遇到大伯。大伯在家族中掌權又霸道,最愛教訓人。不管你是四歲毛孩或是四十歲的社會賢達、國家棟樑,他總能找出理由訓你一頓。話題九灣十八拐,最後總會繞到父親身上。他埋怨父親目無尊長,不告而別偷溜到日本留學。即使在父親過世後我們回去探望大伯,他的話題一成不變,攻擊的對象永遠先是父親,然後就是我們。他罵我們不孝,一個一個先後往美國溜,置祖先「墓厝」於不顧。

我們回到祖厝才踏出計程車,一把就給大伯逮到。我小聲怨嘆「害也!脫不了身又得捱罵」的時候,大伯竟然一反常態,不但沒訓人,還非常親切地打起招呼來。大弟對他說明來意,他一馬當先帶領我們走進供奉祖先神主牌靈位的大廳。當我們忙著點燃香燭,準備拜拜的時候,大伯站在「戶定」(門檻)前面對著厝埕,輕輕地說出了這樣一句話:
「有一暝,我親眼看見恁老父轉來」
「什麼?」我們不約而同叫出聲來。
「有一暝,我看見恁老爸轉來。」他重複說了一次。他一面說一面指著離「戶定」不遠的地面繼續說:「伊就站在那裡,月光下我看得清清楚楚。」
「大伯,您是說有一暝您夢見阮的爸爸轉來?」我以為自己的耳朵不靈,把「夢」見聽成「看」見。
「什麼夢見?」他嚴肅地糾正我,「那時不過七、八點,日頭落山月娘才出來。月光下他穿著一身白衫褲,站在那邊靜靜看著我。」他又指著厝埕外同一塊地面。

我們姊弟妹五個人面面相視,不知如何答腔。過了片刻,大妹開口問他:「伊感有對你講什麼?」大伯搖搖頭,眼神迷離。廳內一片寂靜。不久大伯又開口:「恁這回轉來拜拜,搏杯的時陣,問恁老爸,到底伊欲對我講什麼,愛我替伊做什麼代誌?」

在壽山元亨寺拜拜、念經整個禮拜,我們八個父親的孩子不停地討論這件事~如何回覆大伯的問題。有人想說,父親沒有別的意思,只是回來看看故鄉的田園。有人想說,在他死後這麼多年,你還一直說他的不是,他回來討回公道。有人認為父親畏懼這位大兄,終生擔負目無尊長、不告而別的罵名。這次「梁皇懺」法事做完,了卻人世恩怨,他即將前往西方極樂世界,他是專程回家向大伯告別的。

眾說紛紜,莫衷一是。最後由當精神科醫師的大弟拍板定論:大伯一生虧待父親,他如今心虛生幻象,我們不必博杯,也不必再回去稟明。這個沒有答案的問題,就讓大伯永遠牽掛在心頭,直至他生命的末年吧!相信父親在天之靈,也會同意這麼做的。

天倫夢斷已逾二十年。每逢月明之夜,我還常常想起父親。腦海中總會出現,草木煙籠的祖厝門埕,父親一身素白獨立於月光下。有時也會想起,我五歲時月眉山村的歲月~日落月升,薄薄的暮色里父親在黃土路盡頭出現的場景。真假虛實,如夢似幻。記憶中這兩張刻骨銘心的畫面上,耀眼觸目,水銀瀉地的月光,把父親的身影襯托得更孤獨落寞了。

〈一九九六年十月〉

曾經

開學第三天,我告訴母親,已經認得去學校的路,而且也記住了教室的號碼,我要自己去上學。母親果真讓我一個人走到學校去。走到學校沒問題,問題是當我看見校門口兩旁站著身穿童子軍制服,手持童子軍棍,威風凜凜的高年級男生時,我無膽的症頭從腳底升到「頭殼頂」。我在校門外躊躇徘徊,拼命給自己信心喊話:他們只抓壞學生,不會為難我。我心底在吶喊,但腳跟卻不聽令。怎麼掙扎也走不進校門。

正在著急的時候,校門內忽有一個女生走過去。看她一頭蓬鬆的捲髮,我認出是班上昨天老師指定的班長。班長顯然也看見了我,她轉身走出校門,拉住我的手往裡跑,口裡碎碎唸:「上課鈴都快響了,你怎麼還在外面散步?」這是她~陳梅琪~第一次幫助我。從那時刻起,往後半個世紀的友誼,她幫助我的時候多,而我回饋她的實在少。。。

梅琪不但是我們的班長,而且學期成績也是全班第一。那學期我得到第三名。下學期開始,她以及第二名的同學因為搬家轉學,我理所當然升到第一名。還記得當我把成績單拿給父親看的時候,父親臉上出現了欣慰的笑容。在家裡一向話語不多的父親開了金口說:「進步了,很好。」我本想把第一、二名搬家轉學的事告訴他,我只是「順勢」升上去而以。但是小小的虛榮心阻止了我說實話。這份內心的秘密直到父親過世,我都沒有向他稟明。初中進入女中就讀,我與梅琪被編入同班,中斷了幾年的友誼又得以延續。

初中三年,我跟梅琪就像一條繩子拴住的兩隻蚱蜢,她到哪兒我跟到哪兒。她只比我大幾個月,但有個念高中的姊姊在前拉拔,梅琪的言行舉止就比我們同班任何一個同學成熟多多。她一個口號我就一個動作。校園裡有一棵拔地而起的高大木棉樹。碗口大、火一般顏色的花朵開過後,果實包著純白的棉絮就從枝頭爆落。梅琪說:「我們來撿棉花,檢夠了就送到棉被店裡做一條囝仔被。」於是我就跟著她彎腰駝背地在木棉樹四周認真尋找剛爆開,尚未受到污染的棉絮。梅琪說她姊姊跟同學去看「魂斷藍橋」感動得要死,要我也陪她去看。少女情懷最是迷戀海枯石爛生死相隨,對殉情的故事當然刻骨銘心。哭濕了半條手巾還是小事,有一天在梅琪家竟然看到牆上掛著一幅鑲著玻璃鏡框,宛如「國父遺照」的勞伯泰勒(Robert Taylor)在劇中的戎裝照,看起來頗有「民族救星」的架勢。梅琪堅持Robert Taylor是人間極品的「緣投桑」。「蘿蔔太辣」碰巧並非我心儀的類型,可是經不起她的一流說功與威逼利誘,我只好洗心革面,全盤接受。

校園北邊圍一道矮矮的磚牆,牆上掩映稀疏的樹蔭。下課後晴朗的黃昏,我跟梅琪有時會跨坐在磚牆上欣賞校外的風景。一片綠油油的稻田中,水牛耕田,農夫除草,偶而有白鷺鷥飛來棲息在水中央。北邊稍遠處有一座紅瓦小神廟。鐘鼓聲、誦經聲隨著清風徐徐吹來,雖是小小年紀,我們也頗能感受到平凡生活的寧靜與和平。朝西北的方向看過去,在一片稻田中,獨立出一棟水泥平房,遠看起來很像誰家的墓園。我說奇怪,水田中什麼時候長出「一間厝」?「啊!那是我姊姊朋友的房子。哪天我帶你去。我跟我姐禮拜天有時去那裡念書。」梅琪輕描淡寫地回答。

我果真跟梅琪到水田中央的房屋去作客。名為唸書,其實聊天比唸書更認真。那座平房除了白色粉牆,灰色屋頂,三房一廳放置幾樣簡單的家具外,有個非常詩意的名稱~愛蓮小築。我從裡看到外,找不到水池,也沒見蓮花。我自作聰明的決定,「厝主」一定是個愛妻的好男人,妻子名字叫「蓮」,因此取名愛蓮。問梅琪有關他的來歷。她說是個「外省仔」,好像沒結婚,在ㄧ個什麼機關當職員。我又問,為什麼他肯讓他的新屋當作我們的書房?她說她也不知道,「也許是在追求我姊吧!」她笑笑說。我聽了很不以為然。姊姊才高三耶!有沒有搞錯?我從未見過那個「愛蓮小築」的主人。好幾年後當我回到母校任教,圍牆外那一方天地已蓋滿高低錯落的屋宇。「愛蓮小築」、綠水汪汪的田園,連帶著那段青澀年歲,猶如浮雲飄過湖山,完全消失了蹤影。

那年暑假,梅琪高中聯考與台北護理學校金榜雙題名。梅琪的父親選擇了護校。她不敢違抗父命,只能孤單地搭上列車到「遙遠」的台北去上學。這其間我們多半靠書信聯繫。我高中的國文老師帶一口濃濃的山東腔,上課聽講全然「霧煞煞」。我就利用這節課給梅琪寫信。我把同學的作息動態甚至調皮搗蛋仔細向她報告。信寫得極長,有時還得打出「預知後事,且待下回分解」的預告。她回信時說看信看得眼淚直飆,但也醫好了對母校與同學的相思病。等到我完成大學課業回到故鄉與她相見,我是國中「菜鳥」教員,而她則已成了風姿妙曼的白衣天使。

我在學校忙著教書,梅琪除了看護病患,與醫院裡一個年輕醫師,因為彼此對音樂的喜好而擦出了愛情的火花。他們的戀情受到男方家長極力反對。男孩出身醫生世家,父母期待的是ㄧ個門當戶對,能帶來百萬嫁妝的姻緣。梅琪出身小康人家,這份不被祝福的戀情只能低調進行。有一次為了去聽一場美國交響樂團的表演,怕被熟人看到傳進男家,梅琪苦苦求我去當兩人的電燈泡。我對音樂是外行。為了成全好友的心願,我硬著頭皮答應下來。那也是我第一次而且是僅有的一次看到梅琪苦戀的對象。他身高中等,長相雖然說不上「抱歉」,但也並不傑出,態度甚至還顯得畏縮(可能怕被報馬仔看見而去向父母打小報告?)。我坐在他們兩人當中苦撐了一晚,不知偷瞄了幾次腕錶,只覺得那是我生命中最長的一夜。

兩年過去,我結婚不久就懷了孕。梅琪與男友明知不會有「從此以後兩人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童話般的圓滿結局但還藕斷絲連。那年從天上掉下來一個專給護士的禮物~加拿大政府到台灣招募正規護士。梅琪決意拋棄愛情遠走他鄉。由於梅琪的關係,我選擇到她服務的醫院去待產。經過了好幾個小時博命的掙扎,我生下了第一個孩子。產後第三天黃昏,我還委靡不振地躺在病床上,忽見她身穿一襲合身的洋裝,臉上薄施脂粉,足蹬高跟鞋,娉娉婷婷向我走來。我張大眼睛定定看住她。
「下班回家換掉制服,現在過來看看你。」她笑著說。我說看我也要穿得這麼漂亮?又不是沒看過。她臉色忽然一沈,輕輕嘆了一口氣。
「怎麼回事?」我問她。她說其實是回到醫院參加同事為她舉行的惜別舞會。她的護照簽證已經出來。
「你該高興才對。多少人想出國都出不成。」我給她打氣,她沈默不語。
「他會不會出現?」我問她。
「不知道,有段日子沒說話了,相見不如不見。」她黯淡地回答。
「好聚好散,也別全怪他。他只是沒有勇氣搞家庭革命。」我竟然替那個軟弱的的傢伙說起情來。
「我。。我不想參加了。」她忽然打起退堂鼓。
「那怎麼行,同事們一番好意。你缺席,對主辦的人怎麼交代?」
「我孤單一人,誰陪我開舞?」她意興闌珊。
我丈夫正陪在身旁。我斜眼瞄了他一下~~高頭大馬,氣概昂揚,又曾拜師學過「舞」藝。我腦海靈光一閃,推一下丈夫,聲若宏鐘地對梅琪說:「那好辦,我這個借你。」我話一出口自己也嚇了一跳。梅琪還有點猶疑,我的身邊人卻靜默無言。片刻後,兩人並肩走出了病房。

一屋子的空虛與寂寞彌天蓋地壓將下來。我內心五味雜陳。拿起圓鏡照照自己~~皮膚黃腫、面貌疲憊、眉眼五官經歷生產撕裂的劇痛後,離離落落尚未歸位。看看梅琪青春亮麗嬌柔可人的模樣,兩人相比,簡直一個是天上,一個是地下。而我的身邊人,剛為他生下一個壯健的兒子,聽到要把他免費出租給好友去舞會亮相,不但沒有一點推辭或反對的意思,頭也不回地輕鬆陪她走出病房門。早知今日,何必當初?我,結什麼鬼婚?生什麼兒子?我抱住枕頭不僅嗚嗚大哭而且幾乎肝腸寸斷。。。

梅琪離家前夕到我家來辭行。我做「月內」無法到車站去送行。兩人執手相對,離情依依。多少珍重與祝福的言詞,竟然無法說出口。「今夕復何夕,共此燈燭光。。明日隔山岳,世事兩茫茫。」曾經背過的詩句,驀然湧上了心頭。臨走前,她塞給我一張紙條。我打開一看,是西洋歌曲「when I grow too old to dream」的歌詞。我知道那是梅琪與那個無緣的情人最喜愛的歌。我當電燈泡的那個夜晚,曲終人散後三人踏著清涼夜色歸去時,一路上,他們手挽手,輕聲合唱的就是這首歌。梅琪要我把歌詞翻譯成中文,我一口答應下來。然後,日曆翻飛,我忙著兒子,忙著教書,更在不久之後帶著孩子萬里尋夫到達亞美利加的彼岸。幾十年過去了。我並沒有完成梅琪給我的,翻譯歌詞的付託。

梅琪只在加拿大停留一年。經由友人介紹,她在美國找到了最合適的人生伴侶並生下一對佳兒女。梅琪升格當了「阿媽」之後,與病魔奮戰了三年,終以肺癌告別人間。她與她先生四十年相知相惜,甘苦與共,她該走得了無遺憾。只是,每當我聽到「When I grow too old to dream」的旋律響起,我就會想起,想起從前與她共度的青春歲月,想起我未完成的歌詞譯文。我該對她說聲SORRY!天上人間,別來無恙?親愛的梅琪,妳可會怪我?

後記~~梅琪的追思會過後不久,在一個風雨交加的日子,她的先生因車禍「過身」。親友都相信,兩人「相招」回到天家。從此碧海情天,比翼雙飛,無始無終,不再分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