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October 14, 2008

曾經

開學第三天,我告訴母親,已經認得去學校的路,而且也記住了教室的號碼,我要自己去上學。母親果真讓我一個人走到學校去。走到學校沒問題,問題是當我看見校門口兩旁站著身穿童子軍制服,手持童子軍棍,威風凜凜的高年級男生時,我無膽的症頭從腳底升到「頭殼頂」。我在校門外躊躇徘徊,拼命給自己信心喊話:他們只抓壞學生,不會為難我。我心底在吶喊,但腳跟卻不聽令。怎麼掙扎也走不進校門。

正在著急的時候,校門內忽有一個女生走過去。看她一頭蓬鬆的捲髮,我認出是班上昨天老師指定的班長。班長顯然也看見了我,她轉身走出校門,拉住我的手往裡跑,口裡碎碎唸:「上課鈴都快響了,你怎麼還在外面散步?」這是她~陳梅琪~第一次幫助我。從那時刻起,往後半個世紀的友誼,她幫助我的時候多,而我回饋她的實在少。。。

梅琪不但是我們的班長,而且學期成績也是全班第一。那學期我得到第三名。下學期開始,她以及第二名的同學因為搬家轉學,我理所當然升到第一名。還記得當我把成績單拿給父親看的時候,父親臉上出現了欣慰的笑容。在家裡一向話語不多的父親開了金口說:「進步了,很好。」我本想把第一、二名搬家轉學的事告訴他,我只是「順勢」升上去而以。但是小小的虛榮心阻止了我說實話。這份內心的秘密直到父親過世,我都沒有向他稟明。初中進入女中就讀,我與梅琪被編入同班,中斷了幾年的友誼又得以延續。

初中三年,我跟梅琪就像一條繩子拴住的兩隻蚱蜢,她到哪兒我跟到哪兒。她只比我大幾個月,但有個念高中的姊姊在前拉拔,梅琪的言行舉止就比我們同班任何一個同學成熟多多。她一個口號我就一個動作。校園裡有一棵拔地而起的高大木棉樹。碗口大、火一般顏色的花朵開過後,果實包著純白的棉絮就從枝頭爆落。梅琪說:「我們來撿棉花,檢夠了就送到棉被店裡做一條囝仔被。」於是我就跟著她彎腰駝背地在木棉樹四周認真尋找剛爆開,尚未受到污染的棉絮。梅琪說她姊姊跟同學去看「魂斷藍橋」感動得要死,要我也陪她去看。少女情懷最是迷戀海枯石爛生死相隨,對殉情的故事當然刻骨銘心。哭濕了半條手巾還是小事,有一天在梅琪家竟然看到牆上掛著一幅鑲著玻璃鏡框,宛如「國父遺照」的勞伯泰勒(Robert Taylor)在劇中的戎裝照,看起來頗有「民族救星」的架勢。梅琪堅持Robert Taylor是人間極品的「緣投桑」。「蘿蔔太辣」碰巧並非我心儀的類型,可是經不起她的一流說功與威逼利誘,我只好洗心革面,全盤接受。

校園北邊圍一道矮矮的磚牆,牆上掩映稀疏的樹蔭。下課後晴朗的黃昏,我跟梅琪有時會跨坐在磚牆上欣賞校外的風景。一片綠油油的稻田中,水牛耕田,農夫除草,偶而有白鷺鷥飛來棲息在水中央。北邊稍遠處有一座紅瓦小神廟。鐘鼓聲、誦經聲隨著清風徐徐吹來,雖是小小年紀,我們也頗能感受到平凡生活的寧靜與和平。朝西北的方向看過去,在一片稻田中,獨立出一棟水泥平房,遠看起來很像誰家的墓園。我說奇怪,水田中什麼時候長出「一間厝」?「啊!那是我姊姊朋友的房子。哪天我帶你去。我跟我姐禮拜天有時去那裡念書。」梅琪輕描淡寫地回答。

我果真跟梅琪到水田中央的房屋去作客。名為唸書,其實聊天比唸書更認真。那座平房除了白色粉牆,灰色屋頂,三房一廳放置幾樣簡單的家具外,有個非常詩意的名稱~愛蓮小築。我從裡看到外,找不到水池,也沒見蓮花。我自作聰明的決定,「厝主」一定是個愛妻的好男人,妻子名字叫「蓮」,因此取名愛蓮。問梅琪有關他的來歷。她說是個「外省仔」,好像沒結婚,在ㄧ個什麼機關當職員。我又問,為什麼他肯讓他的新屋當作我們的書房?她說她也不知道,「也許是在追求我姊吧!」她笑笑說。我聽了很不以為然。姊姊才高三耶!有沒有搞錯?我從未見過那個「愛蓮小築」的主人。好幾年後當我回到母校任教,圍牆外那一方天地已蓋滿高低錯落的屋宇。「愛蓮小築」、綠水汪汪的田園,連帶著那段青澀年歲,猶如浮雲飄過湖山,完全消失了蹤影。

那年暑假,梅琪高中聯考與台北護理學校金榜雙題名。梅琪的父親選擇了護校。她不敢違抗父命,只能孤單地搭上列車到「遙遠」的台北去上學。這其間我們多半靠書信聯繫。我高中的國文老師帶一口濃濃的山東腔,上課聽講全然「霧煞煞」。我就利用這節課給梅琪寫信。我把同學的作息動態甚至調皮搗蛋仔細向她報告。信寫得極長,有時還得打出「預知後事,且待下回分解」的預告。她回信時說看信看得眼淚直飆,但也醫好了對母校與同學的相思病。等到我完成大學課業回到故鄉與她相見,我是國中「菜鳥」教員,而她則已成了風姿妙曼的白衣天使。

我在學校忙著教書,梅琪除了看護病患,與醫院裡一個年輕醫師,因為彼此對音樂的喜好而擦出了愛情的火花。他們的戀情受到男方家長極力反對。男孩出身醫生世家,父母期待的是ㄧ個門當戶對,能帶來百萬嫁妝的姻緣。梅琪出身小康人家,這份不被祝福的戀情只能低調進行。有一次為了去聽一場美國交響樂團的表演,怕被熟人看到傳進男家,梅琪苦苦求我去當兩人的電燈泡。我對音樂是外行。為了成全好友的心願,我硬著頭皮答應下來。那也是我第一次而且是僅有的一次看到梅琪苦戀的對象。他身高中等,長相雖然說不上「抱歉」,但也並不傑出,態度甚至還顯得畏縮(可能怕被報馬仔看見而去向父母打小報告?)。我坐在他們兩人當中苦撐了一晚,不知偷瞄了幾次腕錶,只覺得那是我生命中最長的一夜。

兩年過去,我結婚不久就懷了孕。梅琪與男友明知不會有「從此以後兩人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童話般的圓滿結局但還藕斷絲連。那年從天上掉下來一個專給護士的禮物~加拿大政府到台灣招募正規護士。梅琪決意拋棄愛情遠走他鄉。由於梅琪的關係,我選擇到她服務的醫院去待產。經過了好幾個小時博命的掙扎,我生下了第一個孩子。產後第三天黃昏,我還委靡不振地躺在病床上,忽見她身穿一襲合身的洋裝,臉上薄施脂粉,足蹬高跟鞋,娉娉婷婷向我走來。我張大眼睛定定看住她。
「下班回家換掉制服,現在過來看看你。」她笑著說。我說看我也要穿得這麼漂亮?又不是沒看過。她臉色忽然一沈,輕輕嘆了一口氣。
「怎麼回事?」我問她。她說其實是回到醫院參加同事為她舉行的惜別舞會。她的護照簽證已經出來。
「你該高興才對。多少人想出國都出不成。」我給她打氣,她沈默不語。
「他會不會出現?」我問她。
「不知道,有段日子沒說話了,相見不如不見。」她黯淡地回答。
「好聚好散,也別全怪他。他只是沒有勇氣搞家庭革命。」我竟然替那個軟弱的的傢伙說起情來。
「我。。我不想參加了。」她忽然打起退堂鼓。
「那怎麼行,同事們一番好意。你缺席,對主辦的人怎麼交代?」
「我孤單一人,誰陪我開舞?」她意興闌珊。
我丈夫正陪在身旁。我斜眼瞄了他一下~~高頭大馬,氣概昂揚,又曾拜師學過「舞」藝。我腦海靈光一閃,推一下丈夫,聲若宏鐘地對梅琪說:「那好辦,我這個借你。」我話一出口自己也嚇了一跳。梅琪還有點猶疑,我的身邊人卻靜默無言。片刻後,兩人並肩走出了病房。

一屋子的空虛與寂寞彌天蓋地壓將下來。我內心五味雜陳。拿起圓鏡照照自己~~皮膚黃腫、面貌疲憊、眉眼五官經歷生產撕裂的劇痛後,離離落落尚未歸位。看看梅琪青春亮麗嬌柔可人的模樣,兩人相比,簡直一個是天上,一個是地下。而我的身邊人,剛為他生下一個壯健的兒子,聽到要把他免費出租給好友去舞會亮相,不但沒有一點推辭或反對的意思,頭也不回地輕鬆陪她走出病房門。早知今日,何必當初?我,結什麼鬼婚?生什麼兒子?我抱住枕頭不僅嗚嗚大哭而且幾乎肝腸寸斷。。。

梅琪離家前夕到我家來辭行。我做「月內」無法到車站去送行。兩人執手相對,離情依依。多少珍重與祝福的言詞,竟然無法說出口。「今夕復何夕,共此燈燭光。。明日隔山岳,世事兩茫茫。」曾經背過的詩句,驀然湧上了心頭。臨走前,她塞給我一張紙條。我打開一看,是西洋歌曲「when I grow too old to dream」的歌詞。我知道那是梅琪與那個無緣的情人最喜愛的歌。我當電燈泡的那個夜晚,曲終人散後三人踏著清涼夜色歸去時,一路上,他們手挽手,輕聲合唱的就是這首歌。梅琪要我把歌詞翻譯成中文,我一口答應下來。然後,日曆翻飛,我忙著兒子,忙著教書,更在不久之後帶著孩子萬里尋夫到達亞美利加的彼岸。幾十年過去了。我並沒有完成梅琪給我的,翻譯歌詞的付託。

梅琪只在加拿大停留一年。經由友人介紹,她在美國找到了最合適的人生伴侶並生下一對佳兒女。梅琪升格當了「阿媽」之後,與病魔奮戰了三年,終以肺癌告別人間。她與她先生四十年相知相惜,甘苦與共,她該走得了無遺憾。只是,每當我聽到「When I grow too old to dream」的旋律響起,我就會想起,想起從前與她共度的青春歲月,想起我未完成的歌詞譯文。我該對她說聲SORRY!天上人間,別來無恙?親愛的梅琪,妳可會怪我?

後記~~梅琪的追思會過後不久,在一個風雨交加的日子,她的先生因車禍「過身」。親友都相信,兩人「相招」回到天家。從此碧海情天,比翼雙飛,無始無終,不再分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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