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December 31, 2013

那些年我曾經教過的學生(四)

2005年夏天,為了親人私事,學校期末考過後隔日,我獨自返台。形單影隻坐在候機室,雖然手捧書冊,卻是心情忐忑無所著落。飛機起飛時刻逐漸接近,決定去上洗手間,免得登機不久就得向鄰座借過,擠進擠出幾番折騰。

走到女用洗手間門口,裡面隱約傳來女子悲戚的啼哭聲。傾聽片刻,哭聲時斷時續、若有還無。我心裡發毛,繼而一想,門外走道燈光照耀,人來人往步履雜踏,哪裡會有什麼倩女幽魂靈異傳奇?合理的懷疑是某個多情女子受不了離別之苦,跑進洗手間嚎啕發洩。想到這裡,不覺移動腳步往裡走去。

洗手間內別無他人,只有一個長髮年輕女子雙手掩臉痛哭失聲。聽到我走近,她放下雙手楞了片刻,很快衝上來抱住我叫~~蔡老師,怎麼會是妳?我嚇了一大跳,哪會阿呢?趕快睜大眼睛,看清了對方後同時也大叫起來~~Julie,妳怎麼會在這裡哭?她被我這麼一問,眼淚又開始滴落。我轉身拉下一團衛生紙塞到她手裡,同時輕拍她的肩膀表示安慰。不多久她的情緒慢慢平靜下來。

「What's the matter? Are you OK?」我脫口而出。她輕輕地點了頭。
「有誰欺負妳嗎?」我忽然想到心理變態色情狂對年輕女子的騷擾。但她還是搖頭。
「妳身體不舒服?生病了嗎?」我再度追問。她語帶哽咽地回答:「是。。是Joanne Lee。她。。她。。」,我不會忘記Joanne。 她跟Julie在我的中文班隔鄰而坐。她倆高中已經畢業,現在應該是大學三年的學生。
「Joanne怎麼啦?妳為了她而躲在這裡哭?」我有如墜入十里迷霧,弄不清頭緒。
「我回台灣探望爺爺、奶奶,她堅持到機場來送我。」Julie說。
「妳傷心因為捨不得離開她?」
「我要進入安全檢查的關卡時,她吵著要跟我一起走。她抓緊我的手臂又叫又嚷,在那兒拉扯的時候,兩個安檢人員匆匆過來把Joanne架走。她一再回頭,眼裡含著淚水,不斷叫著我的名字。」Julie說完又哭了起來。
「怎麼會這樣?」我腦力一時停擺。
「蔡老師,妳忘了她。。。」Julie沒說下去,只用手指指自己的頭殼。
「她還是。。。?」我找不到適當的詞語。Julie點點頭繼續說:「每逢考試,Joanne就會緊張得胡言亂語,不知所措。她已無法應付大學的課程,現在休學在家。…‥」
兩人正說著話,boarding的呼號響起,我與Julie前後走入機艙。班機客滿,我們兩人的座位隔著一段冗長的距離。飛機起飛衝向雲端,漫漫長夜百無聊賴,塵封的記憶化成蝶翼翩翩,飛向了往事的來時路,眼前浮映出當年初遇Joanne的場景。…‥

一個陽光亮麗的秋天日午,我在教室準備教材時聽到敲門聲。開門一探,外面站著一個瘦削中年男士和一個怯生生的年輕女孩。男士用濃厚南方口音的華語說他姓李,前不久才移民來美落腳在休士頓。他到註冊組辦理女兒入學手續時,註冊組長叫他倆上樓找我,要我確定女孩的中文程度與級別,她才能設定女孩的課程表。

午後第一節課女孩走進教室。全班學生不約而同對她行起注目禮,她顯得緊張又膽怯。我當眾宣布女孩的名字,不久前全家移民來到這裡,希望同學與她友善相處,親切對待。全班拍手歡呼,女生Julie的掌聲與笑聲特別響亮。Julie是個活潑開朗,熱情洋溢的陽光女孩,我靈機一動,把Joanne安排坐在她旁邊。我還特別交代,若有同學對Joanne霸凌(bully),第一時間必得向我報告。我還半帶玩笑恐嚇她:「不然就找你算帳!」Julie伸了伸舌頭大聲說~~OK,沒問題!這就是Julie與Joanne深厚友誼的緣起。

Joanne中等身材,有雙大大的眼睛與濃密的睫毛,看起來是一個乖巧聽話的孩子。但是,從她進入教室的第一天,我發覺她的眉眼帶著一層黯淡的神色。初時以為是新來乍到,他鄉異校的陌生感所招致,我並未特別在意。Fall semester匆匆過去。Spring semester開始後,她的陰霾臉色漸次加深。上課時,她雙眉深鎖若有所思,有時埋頭趕寫別科作業。多年的教學經驗告訴我,這女孩承受著相當程度的壓力。我也曾問起她的心事,她卻只搖頭不語。

一個課後的黃昏,我在走廊看到Julie,把她叫進教室裡。她一向調皮,也愛耍些小伎倆,以為被我抓到小辮子,她神情顯露不安。
「Julie,沒你的事,別緊張。」我語調輕鬆,內心在偷笑。我問她最近是否常跟Joanne在一起?
「只在中文與數學同班上課或吃午飯碰到的時候。」
「常見到妳下課後還在學校呼朋引伴、衝進衝出。」
「因為參加了不少club, 所以常有activities.」
「怎麼不介紹Joanne參加呢?她對於學校的課外活動也許不太清楚。」
「跟她提過了,可是她說下課後馬上就得回家。」
「家裡有事嗎?為何這麼著急?」
「爸爸規定她放學立刻回家練琴。」
「練琴?」
「練鋼琴,每天四個小時。」
「每天四個小時?」
「是的。她說四歲開始就是這樣。」
「她哪裡還有時間做功課?我們學校的課業又是如此繁重。」
「她爸不准她看電視,也不准她跟朋友打太長時間的電話。有一次我跟她不知不覺談了太久,我在線這頭都能聽到她爸的叫吼聲。」我胸口感到一絲隱約的抽痛。
「老師我跟你講喔~」Julie突然又想到了什麼,很快又開口~「她爸真的好恐怖,不但要她每天練琴四個小時,還要她每門功課都拿A耶!」
「妳怎麼知道?」
「有一次吃午飯的時候,她問我明天是不是six-week report card day?我說Yes,她沈思片刻,忽然掉下淚來。」
「怎麼回事?」我也跟著緊張起來。
「她說,如果拿到一個B,她爸就會跟她沒完沒了。」
「爸爸會打她嗎?」我已經開始模擬向學校報告child abuse的腹稿。
「她說爸沒打過她,但是嚴厲的口頭教訓,比捱打更痛苦。」
「媽媽呢?怎麼沒為她說幾句話?」
「不知道耶!她從來沒提過媽媽,我也沒敢問。」
Julie在我耳邊小聲叮嚀~絕對不能讓別人知道這個秘密,尤其是Joanne,or she will kill me,Julie跑出教室前如是說。我在教室裡沈思良久,自己跟自己反覆debate,應該找Joanne的父母親來開個家長會嗎?可是又能談些什麼呢?正如Julie所說,如果Joanne知道了,代誌可能更大條。最後我「阿Q」地對自己妥協~~以後看到Joanne在做別科的作業,就悄悄放她一馬,當作「有看沒有到」,這也算是對她的同情與微薄的幫助吧。

學期很快過半。有一天Julie告訴我,每週兩次,Joanne在午休時間到學校「青少年心靈理療師」的office去visit。我問Julie是哪個老師的推薦,她說不知道。我替Joanne感到高興,自己內心也稍覺寬鬆。我期待通過心理專家的療程,從此雨過天晴,雲翳盡散,Joanne 能恢復沒有壓力,青春少女的正常生活。但是不久以後她開始缺課,不是逃學,而是更長時間被留置在理療師的辦公室。種種跡象顯示,Joanne的憂鬱症並未獲得預期的改善。

Joanne十一年級那年的寒假前一天,下課鈴響過學生離去後,她走到我面前,遞給我一個信封說:「老師,送妳一張concert的門票,希望妳能參加。」
「好啊!什麼concert? ?」」對於她的邀請,我稍感意外但覺得欣慰。
「是我piano teacher 學生的表演會。」
「好的,一定會去。專程去看妳表演。」
「一定要去喔!因為。。因為所有老師當中,我只請妳一個人。。。」她欲言又止,停了一下又努力說下去:「我常在上中文課的時候,趕寫別科的作業。老師,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我真的沒有時間寫完所有的功課。」我無言可答,只能給她一個深深的擁抱。

那天晚上苦雨淒風,寒意逼人。我勉強前往因為跟Joanne有約,不能讓她失望。說來很巧,就在通往音樂廳的過道上,迎面碰到Joanne的父親。不知從哪兒抓來一股勇氣,我向他提出「借幾分鐘說話」的要求。他似感意外,但還是跟我走到稍為偏遠的角落。
「李先生,好久不見,一向可好?」我禮貌問候。
「離鄉背井,哪裡會好?」負面的反應,透露他內心的不滿與失望。
「我想跟你談談Joanne的情況。。。」我看時間不多,馬上切入正題。
「她有問題嗎?」口氣明顯不耐。
「你別誤會,她的中文成績一向優越。」
「那還有什麼問題呢?」
「她好像永遠睡眠不足,神色慌張,有時答非所問,有時喃喃自語。」
「會這樣嗎?我倒無所聽聞。」我明知他在「講白賊」。因為把學生送到心靈理療師的office 之前,學校一定要獲得家長的同意。
「孩子的負擔太重,沒能得到足夠的休息。你對孩子在音樂與學校成績的期待是否太高了呢?我們學校課業之嚴峻繁多,是全市聞名的。」我怕話會被他打斷,故而語如連珠,不給他插嘴的機會。
「蔡老師,妳顧慮太多啦!玉不琢不成器。在我們國內,學生六天上課,第七天補習,除了睡覺,就是學習。哪有像美國孩子,成天往外跑,不是shopping就是party,白白浪費了寶貴的精力。我只有這麼個孩子,為了她,我拋棄國內基業,千辛萬苦來此煎熬,不就是為了讓她有個成功的未來麼?」沒想到他說話如機關槍掃射,語言功力比我高強深厚。
「可是她。。。」我還想為Joanne辯護下去。
「好啦!時間差不多了,下回再談吧!女兒我自己會調教,謝謝老師關心。再會啦!」他沒等我回話,掉過頭就走人。
那夜在concert晚會裡,Joanne雙手十指在鋼琴鍵盤上彈跳翻飛,樂音順暢如行雲流水,但我沒有受到感動。我坐立不安、心潮起伏~~一方面後悔自己的雞婆多嘴,自討沒趣,一方面為了Joanne所受的煎熬苦楚而黯然神傷。自此而後,我未曾再與Joanne的父親談過話。歲月如流,我只能帶著遺憾,任Joanne在進出校門如海潮起落的學生群裡隨波逐流,狼狽顛簸直至畢業。…‥
飛機平穩飛行,機聲嗡嗡催人入眠,窗外暗夜如墨。似睡非睡的迷惘中,Joanne眼瞳含悲帶愁,Julie啜泣聲如哀歌,不時撥動我凌亂的心弦。















Thursday, October 24, 2013

二六九號教室回想錄(一)


教室在二樓,東西與南北兩條走廊交接處,緊鄰通往樓下的環梯。
三十年前,學校爭取到休士頓獨立學區(HISD)大力推廣的「外語磁鐵計畫」(Foreign Language Magnet Program)鉅額補助金,才得以建蓋出如此整齊完備、全學區獨一無二的外語教學樓。教學計畫除了原有的Spanish,French和German外,還包括Mandarin Chinese。數年後陸續加入Hebrew,Hindi,Arabic和Japanese。
教室南牆開成巨大兩扇玻璃窗戶,座位空間足有四十個學生的容納量。記得搬進這個簇新的教室之前數年,我猶如江湖浪人,教無定所。每天提著笨重的學生作業與教材奔馳於不同的課室,精疲力竭、苦不堪言。
樓層完工之後,「外語教學組」組長安娜認定我是僅次於她,年資最深的老師,故而給我最寬敞明亮,專屬於我,得以向學生宣示威權的「蔡氏王國」(Tsay's Kingdom)~二六九號教室。安娜同時也好心提醒,樓梯就在門邊,交通最方便。如果有災難性的事故如地震、火燒或恐怖份子拿槍掃射,我跟學生可以在第一時間撤離逃命。
記得我還曾經半開玩笑反駁她:「只有笨蛋才跑樓梯。扔一把椅子打掉窗玻璃跳樓逃生,SNG衛星新聞現場採訪時才更有看頭!」。二十八載歲月悠悠,我在這裡把頭上烏絲耗成白髮;年復一年,數不清已有多少十八歲青春少男與少女,在此與我叮嚀後約,珍重再見,從此奔向各自的前程。…‥
二零零一年九月十一日清晨,我一如往常開車前往學校去。走進總辦公室簽到時,秘書凱西碰頭就問:「Did you watch this morning's TV news?」我覺得奇怪,早上見面她一向只說笑話或八卦。問她為什麼大清早就要看電視,她緊閉嘴唇不吭聲,挪開身子讓我看清她背後的電視螢幕。我瞄了一眼,看到一架飛機搖呀晃地撞進一座摩天樓,樓頂隨即冒出濃煙與跟火光。
以為是哪部電影的特技鏡頭,我反問她:「Why want me to see such movie ?」她繃著臉坐正身子,對我發出逐客令:「Go to your room, turn on TV, and watch it yourself.」。這時有一個臉孔蠻熟卻一時叫不出名字的男老師大腳踏進辦公室,口裏直嚷著~~Pentagon也炸了,現在正起火燃燒。我一聽,雖還搞不清狀況,但大約明白「代誌一定真大條」(事情一定很嚴重)。我轉身快步上樓趕回教室去。
打開電視機看清畫面,又聽到現場記者焦慮激動,尖聲叫嚷播報新聞,我一顆心懸在胸腔裡顫顫抖抖不肯安分下來。那天是在Bellaire High School頭一遭,也是教學生涯僅有的一次,我停止授課,強迫學生看電視。銀幕畫面烽煙瀰漫,火花閃爍,逃難的人潮中有的血流滿面,驚慌奔走,有的癡呆蹣跚,不知該往何處去?救護車淒厲狂叫裡外亂闖,完全是電影劇情才會出現的世界末日恐怖悽慘的景象。
更令人痛斷肝腸,全身冒出「雞母皮」(雞皮疙瘩)的是,知道生路已斷,雙子星(Twin Tower)巨厦上層臨街窗口開始出現準備跳樓的人影。在接二連三的墜樓人中,可以清晰看到手拉手同時躍出窗外的男女~~是情侶?是夫妻?生不能同時,死已確定成雙。學生個個目不轉睛、驚嚇緊張,有幾個女生眼裡注滿了熱淚。…‥我對他們說,要牢牢記住今天的日期與景象,因為九一一事件將會是美國歷史書上血淚斑斑的記憶。
那年的中五班(Chinese 5)大約有三十個學生。三分之二是在美利堅本土生長的各族裔子弟,選課時自然的組合;另有三分之一是來自華語國度,上完初中後,跟隨父母移民來美,進入本校就讀的學生。這群學生的說、寫能力在班裡當然遙遙領先。可是我不能讓他們閒閒無事當起「櫻櫻美代子」(台語諧音~~閒著沒事幹),或隨興哈拉幾句就贈與A等好成績。我特別為這群學生準備適當的作業與教材。那個星期的作業之一是寫作文,題目訂為「九一一的省思與前瞻」。
星期一下課後把收齊的作業帶回家。那天夜裡,在熒熒燈光下,我攤開學生作文,逐字逐句仔細潤色與修飾。大部分學生的敘述都算通情合理~~痛斥暴力的可惡,對眾多無辜人命損傷感到震驚與惋惜,期盼國際組織積極發揮約束力,維繫世界永續的和平與安全。然而,閱讀到十六歲女生Shao-ling的作文時,我驚訝到目瞪口呆。她這樣寫著~~「炸得好極了!真正大快人心!美國帝國主義的人民總算得到了應有的報應!。。。劫機者是英雄烈士,永遠值得後人的景仰,我為他們拍手鼓掌。。。。全世界被壓迫的弱小民族應該聯合起來,共同對抗美國強權的欺凌。…‥」
恍惚間忽然想起兩年前在註冊組長Mrs. Farmers辦公室遇見的人與事。午休時間,Farmers叫學生送來一張短簡,要我去幫忙做翻譯。走進辦公室時我看見沙發椅上坐著一個短髮齊耳、脂粉不施的中年婦女。Farmers交給我一個棕色公文袋,面露苦笑對我說,這份天書她一個字也看不懂,讓我向那位婦人解釋並要求她改天送來英譯本。
我打開一看,原來是學生的初中成績單、轉學證書以及出生證明等文件。短髮素顏女士告訴我,她們剛剛搬到休士頓。聽說Bellaire 是最好的高中,所以前來辦理女兒入學手續。我問她既然孩子轉學到美國高中,為何帶來的卻是華文證件?她沒有回答。她紋絲不動、面無表情的態度,似乎在對我挑戰~~這又怎樣?我們有美國居留權,反正你們得讓我的孩子入學就讀。
我約她把英譯證件準備齊全三天後再回來辦理,同時把有關的校規如校園不准抽煙、除非是高年級學生並有家長同意書,否則不准外出午餐,以及學生的dress code等詳細對她說明之後,問她有沒有其他的問題。她冷峻的神色剎那間消失,臉上轉眼佈滿笑容,低聲客氣地說:「蔡老師,我們同鄉朋友告訴我,有綠卡就能向學校申請免費午餐,要我別忘了這件事。我不會英語,請妳幫幫忙」。
我一聽,「心肝頭」(心頭)有如熱水「嗆嗆滾」(水滾的聲音與氣勢),但為了維持老師的尊嚴,雖然很想潑婦罵街,只好努力壓住胸中怒火,冷靜地回話:「歹勢!(台語脫口而出,意謂不好意思,她沒聽懂,愣了一下)那些午餐是用美國納稅人辛苦掙來的血汗錢,為弱勢家庭的孩子準備的吃食。妳那位好同鄉連轉學手續得用英文證件都不清楚,卻只在意免費的午餐,也未免訊息不全,熱心過度了吧?!」
她聽完我的「摳洗」(諷刺),沒有反應也未告辭,尷尬地笑了笑,拎起皮包站起來就走了。那位女士不是別人,正是Shao-Ling的母親。隔天在走廊遇見Farmers。她問我:「雖然聽不懂妳在嚷嚷什麼,但看到妳的表情與聲調,我知道妳在教訓人。What's the matter?」我把故事從頭說,Farmers給我一個大大的擁抱說~~You just did the right thing。
星期五是我固定發還作業並交代新功課的日子。那天把作業依次發還給學生後,我當眾宣讀給Shao-Ling的作文寫下的評語(當然,除了她自己,別人無從知曉)~~我們的教室有充足的燈光照明、適當的空調(冷氣機)定時運作、有裝訂精美的教科書讓你們領取借用;甚至你們的授業老師~包括我在內~的薪水,還有連飯後甜點也一併俱全的免費營養午餐,哪樣不是美國帝國主義的人民苦心的奉獻與經營?
當我提到美國帝國主義時,故意加重語氣,那群學生猛然抬頭訝異地看住我,Shao-Ling則把頭壓得更低。我猜想,這些不知緣由的學生可能懷疑老師是否吃錯藥或突然老番顛(老糊塗),不然怎會莫名其妙,無預警地,從口裡蹦出來美國帝國主義這個不但不COOL且已老掉牙的詞語?
我欲罷不能,只好繼續~~人要懂得感恩。雖然,所謂「受人點滴,自當湧泉以報」措辭過份誇大,但其警世意義則同。你們正處於「半大人」或「大小孩」的尷尬年紀,對於帝國主義種種或聯合全世界弱小民族等政治議題,不如先預留一頁空白。現在最重要的是培養感恩的熱情;感謝父母養育之恩、學校教育栽培之恩,更重要的是學習消除過客心態,認同並感謝接受我們新移民的這個社會與國家。
我停止片刻,然後說,告訴我,誰願意從現在開始學習做一個感恩圖報的好孩子?學生紛紛舉手,最後一隻緩緩舉起的,是Shao-Ling纖細潔白的右手臂,我在她肩背上輕輕拍了兩下,她還我一朵含淚的微笑。
現在每當想起我曾經擁有的269教室,Shao-Ling舉著手臂,眼含淚痕的笑顏,經常出現在我回憶的心版上。





Wednesday, September 4, 2013

那年夏天



三間老舊的日式宿舍一字排開,四周圍著竹籬笆。門前一條碎石鋪蓋的小徑通往前面稍遠處,牛車與「鐵牛仔」(裝馬達載運貨物的機動車)來往通行的黃土路。年久失修的籬笆每當有風吹過,就會發出依歪依歪刺耳卻帶節奏的聲響,聽久了竟成習慣。在靜定無風的午後,聽不到依歪的聲響,反會令人心神不安起來。

只隔一道籬笆的「厝邊」有三個小孩~美英、阿雄與阿明。那年美英十歲,八歲的阿雄與阿明是一對「雙生仔」。阿雄早生五分鐘搶到做「阿兄」的身份,經常擺出「兄哥」的派頭對阿明發號施令。這點使阿明相當惱怒與不滿。兩兄弟從早鬥到晚,半是玩笑半「頂真」,讓身體一向單薄的「阿母」神經更加衰弱,幸好有美英可以罩住兩個小頑童。
當阿母「受氣」拿起掃帚要追打,兩人開門出去跑成了一溜煙。但只要美英一聲吆喝,兩人馬上變成乖乖牌。說來也奇怪,「雙生仔」雖然見面就「冤家鬥嘴鼓」,卻更像一條棉索兩端繫住的兩隻小蚱蜢,一隻蹦,另一隻就跟著跳。一個不見,一個找人急得像消防隊趕著去「打火」。美英家另外一邊的隔壁住著一個男孩,只比美英大一歲但已高出她一個頭。因為長著一雙特別寬大的眼睛,我們都叫他「大目仔」,把他的真名遺忘了。

我家竹籬圍著一個相當空曠的庭院。院裡長著高大的龍眼與芒果樹,茂密的枝葉擋住南台灣酷熱的炎陽,覆蓋出樹下一片清涼的濃蔭。夏日的午後,美英姊弟與「大目仔」經常跑來聚在我家樹蔭下。男孩忙著「打桿螺」(玩陀螺)或玩彈珠;美英和我踢毽子或跳繩。玩累了,我們就蹲坐在樹下,讓Bi-Ji-Bi-Ji的蟬鳴從耳邊溜過,或瞇著眼,看陽光透過樹葉縫隙形成一條條細細的金絲。

嗶~嗶嗶~嗶。…五分仔車(糖廠運送甘蔗的小火車)的笛聲遠遠傳來,男孩的屁股有如被針扎到一般,三個人同時躍起,六條腿朝著黃土路狂奔而去。美英拉著我的手在後面悄悄跟隨。他們越過黃土路,跑到廠房毗連的「新興製糖株式會社」附近的輕便鐵路旁等候。五分仔車悠悠晃晃迎面搖來,嘎喳幾聲,停靠在大門邊。偷甘蔗是男孩的專利,除了手腳靈活更要有當機立斷的膽識。每番出任務,大目仔是義不容辭的隊長兼先鋒。

趁著司機下車進入廠房,作業員尚未出來驗收時,大目仔閃電一般出手抓住一根白甘蔗(粗絲多節,莖皮厚硬,一般用來製糖。),躲在不遠樹叢下看好戲的我還沒弄清怎麼回事,車上的甘蔗就成了他手中的獵物。他把甘蔗很快扔給站在一邊的雙生仔。如此這般三兩下,三個男孩手裡抓緊戰利品(正確地說應該是偷來的物件),掩掩遮遮迂迴跑到我家大樹下。美英從家裡拿過來厚重的柴刀,一番砍剁削斬,每人手中多出了一節甘蔗段。只貪圖清甜的蔗汁,不在乎它的粗絲硬皮,我們咬得辛苦,也吃得津津有味!

一個晴朗的日午,陽光亮麗,天邊漂浮幾片薄薄的白雲。一如往常,我們幾個孩子聚在大樹下正絞緊腦汁,想著該玩什麼遊戲時,天空傳來一陣隆隆聲。我們跑出樹影外,一架飛機正好掠過。以為是本國(日本)的飛機,我們興高采烈對它搖手呼喊「Hi-Ko-Ki~~Hi-Ko-Ki」(日語,飛行機)。飛機在製糖會社低空繞了一個大圈,機翼左右晃動兩下,從「腹肚」底掉下來一串閃亮的好像雞蛋的小東西,然後就傳來會把耳膜震裂的爆炸聲。幾乎同時,糖廠上空冒出濃烈的煙柱與火光。下完「機蛋」以後,飛機緩緩向著天邊隱去。

等到空襲警報響起,災難已經造成。除了製糖會社多人傷亡,一塊炸彈碎片不知從哪裡飛來,擊中正在前院晾曬衣服美英的母親。她因流血過多最後失去了性命。自從母親過世,美英的童年即刻宣告結束。她替代母親的職務,一肩挑起全部家事的重擔。她已經不再到我家樹蔭下納涼或玩耍。更糟的是糖廠被大火燒成一片廢墟後,美英的父親失去了工作的職位。他四處流浪去打工,賺取微薄的薪水。美英姊弟三人被送回屏東美濃老家,與年邁的阿公阿嬤一起住,共度艱苦黯淡的生活。

自從美英他們離開後,我常常無聊地站在窗前,回想從前糖廠的大煙囪「無瞑無日」冒出輕巧的白煙;空氣中漂浮甜甜的糖香味;五分仔車的車聲隆隆,載來堆積如山的白甘蔗,工人搬運貨物進進出出「真無閒」,場面「鬧熱」又「趣味」,一幅人間好風景。我也不時抬頭仰望天空,察看是不是還會飛來搖晃雙翼,腹肚撐開會下「機蛋」的飛機?它從哪兒來?又往哪兒去?無緣無故為什麼要把糖廠炸成一片恐怖的焦土?我小小幼稚的「頭殼」猜不透前因與後果。

我問正在榻榻米上忙著踩「裁縫車」的母親,那架飛機是從哪裡飛來的?
「堆一架(哪一架?)?」母親沒會意過來。
「就是轟炸對面糖廠那一架啊!」我加強語氣。
「喔!那是B29,米國e飛機。」母親頭也不抬,應付一下。
「米國在什麼所在啊?」
「在真遠e所在。」還是沒有答到重點。
「在山那一邊嗎?」我抬頭看看遠方白雲圍繞的高山,以為山的那一邊就是世界的盡頭。
「囝仔人哪會曉呢多問題?等Duo Jiang 回來再問他。」母親語氣已顯不耐。
我不敢再開口,只在心裡默默地想,這架B29實在有夠厲害!從天邊的米國一路過來也不會飛過頭或炸錯地方,要飛多久才能到達啊?日子一天天過去,我再也不曾看到這款轟炸機的身影。…‥1945年的秋天尚未過盡,日本天皇宣告無條件投降。冬天過年前後,我們全家搬回高雄。留學日本的父親開始從事藥學專業的工作。逃空襲避居鄉村的歲月從此成為昨日雲煙。

十五年(1960)後我在台北上大學,住在學校女生宿舍。週末若進台北城,我一定先到重慶南路遛遛轉,因為那兒書店林立。愛書成痴的我只要一腳踏入,立刻迷失於文字世界的浩瀚大海中。書中無歲月,那管日落已黃昏!那天從商務印書館出來,對著台北街頭的落日餘暉,我看看腕錶已快到跟同學約定的時刻,趕快加緊腳步往路口公車站急速奔去。
加入排隊的長龍不久,公車很快到來。跟隨乘客魚貫登車,我把車票交到車掌小姐手裡,抬頭看到她的眉眼臉面,又聽到她開口說話,拜託乘客往後挪移的聲音。我全身有如受到電擊般震撼起來。我見過她,一定見過她,但是,什麼時候?在什麼地方?她是誰?同學的姊姊?小學、初高中同校高年級的學生?抑或是夜半夢裡偶現的容顏?…‥
是她?不是她?等到回憶的版頁顯現出「美英」兩字時,車廂已經擠成一罐沙丁魚。我被擠到車尾寸步難移,更不巧的是已到了該下車的站頭。下車後哨聲響起,公車開動,我追著車子跑了好幾步,差點撞到一個路旁的行人。那人關心地問,是不是東西遺落在公車上?我笑一笑沒說明,內心悄悄地回話~~沒錯,我遺落了一段追不回的童年。

2011年夏天,與朋友到德州南端墨西哥灣邊的Corpus Christi去旅遊。看見港邊停泊一艘龐然大軍艦,前面招牌大字寫著USS Lexington。一問才知是二次大戰期間,在太平洋戰爭(Pacific War)中,軍功彪炳的航空母艦。它如今年老榮退,改造成海軍博物館。我們登艦去參觀。艦身全長超過八百英尺,空曠平坦的甲板猶勝超級大公路,百隻以上的戰機曾以此為起飛、降落與維修的據點。
我走進船艙內四處溜達,偶然發現鋼鐵牆壁上掛著一幅密密麻麻的文告。趨前近看,原來是敘述1943到1945年終戰之前,這座海上長城承戴當時最先進的B29轟炸機出勤殲敵的光榮記錄~~攻擊日本佔領期的Manila(馬尼拉)、Luzon(呂宋)、Okinawa(琉球)和Formosa…‥。

我眼裡逐漸注滿淚水,朦朧的視覺無法看清也失去讀完全文的興趣。我胸口緊繃,腦海裡轟轟作響。五歲那年夏天百思不得其解的疑問~飛機從哪裡來又回到哪裡去?六十多年後,在離台灣這麼遙遠的海角,無意間找到了答案。就是這艘航空母艦,就在我腳底踩踏的巨大甲板上,B29米國Hi-Ko-Ki凌空飛去轟炸Formosa,我魂牽夢縈的故鄉。
此時的我百感交集,如見故人?如遇宿仇?紛亂思緒竟分不出是喜是悲,惆悵迷茫間,前塵舊夢、童年往事熙熙攘攘、爭先恐後湧上了心頭。












三間老舊的日式宿舍一字排開,四周圍著竹籬笆。門前一條碎石鋪蓋的小徑通往前面稍遠處,牛車與「鐵牛仔」(裝馬達載運貨物的機動車)來往通行的黃土路。年久失修的籬笆每當有風吹過,就會發出依歪依歪刺耳卻帶節奏的聲響,聽久了竟成習慣。在靜定無風的午後,聽不到依歪的聲響,反會令人心神不安起來。

只隔一道籬笆的「厝邊」有三個小孩~美英、阿雄與阿明。那年美英十歲,八歲的阿雄與阿明是一對「雙生仔」。阿雄早生五分鐘搶到做「阿兄」的身份,經常擺出「兄哥」的派頭對阿明發號施令。這點使阿明相當惱怒與不滿。兩兄弟從早鬥到晚,半是玩笑半「頂真」,讓身體一向單薄的「阿母」神經更加衰弱,幸好有美英可以罩住兩個小頑童。
當阿母「受氣」拿起掃帚要追打,兩人開門出去跑成了一溜煙。但只要美英一聲吆喝,兩人馬上變成乖乖牌。說來也奇怪,「雙生仔」雖然見面就「冤家鬥嘴鼓」,卻更像一條棉索兩端繫住的兩隻小蚱蜢,一隻蹦,另一隻就跟著跳。一個不見,一個找人急得像消防隊趕著去「打火」。美英家另外一邊的隔壁住著一個男孩,只比美英大一歲但已高出她一個頭。因為長著一雙特別寬大的眼睛,我們都叫他「大目仔」,把他的真名遺忘了。

我家竹籬圍著一個相當空曠的庭院。院裡長著高大的龍眼與芒果樹,茂密的枝葉擋住南台灣酷熱的炎陽,覆蓋出樹下一片清涼的濃蔭。夏日的午後,美英姊弟與「大目仔」經常跑來聚在我家樹蔭下。男孩忙著「打桿螺」(玩陀螺)或玩彈珠;美英和我踢毽子或跳繩。玩累了,我們就蹲坐在樹下,讓Bi-Ji-Bi-Ji的蟬鳴從耳邊溜過,或瞇著眼,看陽光透過樹葉縫隙形成一條條細細的金絲。

嗶~嗶嗶~嗶。…五分仔車(糖廠運送甘蔗的小火車)的笛聲遠遠傳來,男孩的屁股有如被針扎到一般,三個人同時躍起,六條腿朝著黃土路狂奔而去。美英拉著我的手在後面悄悄跟隨。他們越過黃土路,跑到廠房毗連的「新興製糖株式會社」附近的輕便鐵路旁等候。五分仔車悠悠晃晃迎面搖來,嘎喳幾聲,停靠在大門邊。偷甘蔗是男孩的專利,除了手腳靈活更要有當機立斷的膽識。每番出任務,大目仔是義不容辭的隊長兼先鋒。

趁著司機下車進入廠房,作業員尚未出來驗收時,大目仔閃電一般出手抓住一根白甘蔗(粗絲多節,莖皮厚硬,一般用來製糖。),躲在不遠樹叢下看好戲的我還沒弄清怎麼回事,車上的甘蔗就成了他手中的獵物。他把甘蔗很快扔給站在一邊的雙生仔。如此這般三兩下,三個男孩手裡抓緊戰利品(正確地說應該是偷來的物件),掩掩遮遮迂迴跑到我家大樹下。美英從家裡拿過來厚重的柴刀,一番砍剁削斬,每人手中多出了一節甘蔗段。只貪圖清甜的蔗汁,不在乎它的粗絲硬皮,我們咬得辛苦,也吃得津津有味!

一個晴朗的日午,陽光亮麗,天邊漂浮幾片薄薄的白雲。一如往常,我們幾個孩子聚在大樹下正絞緊腦汁,想著該玩什麼遊戲時,天空傳來一陣隆隆聲。我們跑出樹影外,一架飛機正好掠過。以為是本國(日本)的飛機,我們興高采烈對它搖手呼喊「Hi-Ko-Ki~~Hi-Ko-Ki」(日語,飛行機)。飛機在製糖會社低空繞了一個大圈,機翼左右晃動兩下,從「腹肚」底掉下來一串閃亮的好像雞蛋的小東西,然後就傳來會把耳膜震裂的爆炸聲。幾乎同時,糖廠上空冒出濃烈的煙柱與火光。下完「機蛋」以後,飛機緩緩向著天邊隱去。

等到空襲警報響起,災難已經造成。除了製糖會社多人傷亡,一塊炸彈碎片不知從哪裡飛來,擊中正在前院晾曬衣服美英的母親。她因流血過多最後失去了性命。自從母親過世,美英的童年即刻宣告結束。她替代母親的職務,一肩挑起全部家事的重擔。她已經不再到我家樹蔭下納涼或玩耍。更糟的是糖廠被大火燒成一片廢墟後,美英的父親失去了工作的職位。他四處流浪去打工,賺取微薄的薪水。美英姊弟三人被送回屏東美濃老家,與年邁的阿公阿嬤一起住,共度艱苦黯淡的生活。

自從美英他們離開後,我常常無聊地站在窗前,回想從前糖廠的大煙囪「無瞑無日」冒出輕巧的白煙;空氣中漂浮甜甜的糖香味;五分仔車的車聲隆隆,載來堆積如山的白甘蔗,工人搬運貨物進進出出「真無閒」,場面「鬧熱」又「趣味」,一幅人間好風景。我也不時抬頭仰望天空,察看是不是還會飛來搖晃雙翼,腹肚撐開會下「機蛋」的飛機?它從哪兒來?又往哪兒去?無緣無故為什麼要把糖廠炸成一片恐怖的焦土?我小小幼稚的「頭殼」猜不透前因與後果。

我問正在榻榻米上忙著踩「裁縫車」的母親,那架飛機是從哪裡飛來的?
「堆一架(哪一架?)?」母親沒會意過來。
「就是轟炸對面糖廠那一架啊!」我加強語氣。
「喔!那是B29,米國e飛機。」母親頭也不抬,應付一下。
「米國在什麼所在啊?」
「在真遠e所在。」還是沒有答到重點。
「在山那一邊嗎?」我抬頭看看遠方白雲圍繞的高山,以為山的那一邊就是世界的盡頭。
「囝仔人哪會曉呢多問題?等Duo Jiang 回來再問他。」母親語氣已顯不耐。
我不敢再開口,只在心裡默默地想,這架B29實在有夠厲害!從天邊的米國一路過來也不會飛過頭或炸錯地方,要飛多久才能到達啊?日子一天天過去,我再也不曾看到這款轟炸機的身影。…‥1945年的秋天尚未過盡,日本天皇宣告無條件投降。冬天過年前後,我們全家搬回高雄。留學日本的父親開始從事藥學專業的工作。逃空襲避居鄉村的歲月從此成為昨日雲煙。

十五年(1960)後我在台北上大學,住在學校女生宿舍。週末若進台北城,我一定先到重慶南路遛遛轉,因為那兒書店林立。愛書成痴的我只要一腳踏入,立刻迷失於文字世界的浩瀚大海中。書中無歲月,那管日落已黃昏!那天從商務印書館出來,對著台北街頭的落日餘暉,我看看腕錶已快到跟同學約定的時刻,趕快加緊腳步往路口公車站急速奔去。
加入排隊的長龍不久,公車很快到來。跟隨乘客魚貫登車,我把車票交到車掌小姐手裡,抬頭看到她的眉眼臉面,又聽到她開口說話,拜託乘客往後挪移的聲音。我全身有如受到電擊般震撼起來。我見過她,一定見過她,但是,什麼時候?在什麼地方?她是誰?同學的姊姊?小學、初高中同校高年級的學生?抑或是夜半夢裡偶現的容顏?…‥
是她?不是她?等到回憶的版頁顯現出「美英」兩字時,車廂已經擠成一罐沙丁魚。我被擠到車尾寸步難移,更不巧的是已到了該下車的站頭。下車後哨聲響起,公車開動,我追著車子跑了好幾步,差點撞到一個路旁的行人。那人關心地問,是不是東西遺落在公車上?我笑一笑沒說明,內心悄悄地回話~~沒錯,我遺落了一段追不回的童年。

2011年夏天,與朋友到德州南端墨西哥灣邊的Corpus Christi去旅遊。看見港邊停泊一艘龐然大軍艦,前面招牌大字寫著USS Lexington。一問才知是二次大戰期間,在太平洋戰爭(Pacific War)中,軍功彪炳的航空母艦。它如今年老榮退,改造成海軍博物館。我們登艦去參觀。艦身全長超過八百英尺,空曠平坦的甲板猶勝超級大公路,百隻以上的戰機曾以此為起飛、降落與維修的據點。
我走進船艙內四處溜達,偶然發現鋼鐵牆壁上掛著一幅密密麻麻的文告。趨前近看,原來是敘述1943到1945年終戰之前,這座海上長城承戴當時最先進的B29轟炸機出勤殲敵的光榮記錄~~攻擊日本佔領期的Manila(馬尼拉)、Luzon(呂宋)、Okinawa(琉球)和Formosa…‥。

我眼裡逐漸注滿淚水,朦朧的視覺無法看清也失去讀完全文的興趣。我胸口緊繃,腦海裡轟轟作響。五歲那年夏天百思不得其解的疑問~飛機從哪裡來又回到哪裡去?六十多年後,在離台灣這麼遙遠的海角,無意間找到了答案。就是這艘航空母艦,就在我腳底踩踏的巨大甲板上,B29米國Hi-Ko-Ki凌空飛去轟炸Formosa,我魂牽夢縈的故鄉。
此時的我百感交集,如見故人?如遇宿仇?紛亂思緒竟分不出是喜是悲,惆悵迷茫間,前塵舊夢、童年往事熙熙攘攘、爭先恐後湧上了心頭。










Thursday, May 30, 2013

那些年我曾經教過的學生(三)



           那些年我曾經教過的學生(三)
Johnny 是我早期在Bellaire High School教過的學生,時間大概在1980年代前後。他胖胖的身材,長得一副敦厚老實的樣子,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大得多。他厚重的眼鏡經常滑落到鼻尖,「三不五時」就推呀推的把眼鏡推到鼻樑上。他橫過右肩背著一個特大號撐得飽滿的書包,腳步移動時書包會在他的屁股上隨性蹦起又跌落。
特異於其他十四五歲嘰喳如「厝角鳥」團進團出的青少年,Johnny獨來獨往是個標準獨行俠。他也不是目空一切,唯我獨尊,對別人不理不睬的「傲客」。當其他學生彼此胡鬧玩笑、搞些誇張滑稽的動作,講幾句青少年專屬的無聊笑話時,他的笑聲比別人都響亮,興致比別人更高昂。
Johnny算得上是用功的學生。他循規蹈矩,從不惹事生非。一進教室就端坐在前排正當中。我講課時,他目不斜視,抄筆記、寫重點沒人比他更認真。他方塊字寫得歪歪斜斜離離落落。因為是「左手拐仔」(左撇子),我教得辛苦,他也寫得辛苦。只要字形看得過去,別人指認得出,我也就放他一馬。最讓我傷腦筋的「代誌」是他的中文發音。
他是第三代廣東裔,父親在石油公司當高級研究員,母親是會計師,這樣的成份組合,在美國社會算是標準的middle class familyJohnny告訴過我,他父母親在家用英語交談。祖父母住在離家不遠的公寓,他們只說廣東話。上幼稚園之前以及學校寒暑假,小Johnny每天大清早被媽媽拎著帶到祖父母居所,爸爸下班再去接回家。這樣的成長環境,Johnny的母語理所當然是粵/英雙混的Kanglish
  當我在教導生字發音的時候,Johnny的唇、齒、鼻、舌還能各司其職,各盡其責。問題是,過個週末再回到教室,廣東腔就不請自來,乘機而出。記得有一次全班在課堂習做短文時,一個眉目清秀的女學生前來問我一個中文單字。Johnny大概想乘機獻殷勤,或者想show off 一下中文的功力,趕在我之前大聲對那位女生說:「我~~我來搞(教)妳。」幸好小女生沒聽懂,不然「代誌就會真大條」。
    除了語音有點障礙,Johnny的中文程度日見進步。他說全家晚餐時,一定會把當天在中文教室發生的事,我講的話,原原本本敘述給爸爸、媽媽聽。一年下來,師生關係友善融洽太平無事。那年的課程進度順利完成。利用期末考前的時間空檔,我在教室裡播放一部二次世界大戰後(19461948年代),中國人民日常生活起居的實況紀錄片。該片拍攝地點是十里洋場的上海灘。
  暑假過後新學期開始。在一次 「休士頓獨立學區」(Houston Independent school District)「外語科例行月會」中,教育總監(Superintendent Mr. Reagan 特別邀請我去當眾開講~~介紹中文教學法、對學生學習進展的期待,並預估中文program將來的發展性。他同時也邀請學生家長到場做意見的交流。一般美國高中提供的foreign language課程不外乎西班牙語、法語和德語等,Bellaire High School 的「Mandarin Chinese Language Class」在美南以及西南十四州公立高中是首開風氣之先,故而受到特別重視。
雷根先生頭頂半禿,濃眉大眼,身材高大,聲若洪鐘,我未開口「心肝底已經開始乒乓跳」。事到臨頭只能硬著頭皮走上講台。我把造字的源頭~~象形文字日、月、水、火、當作開場白,進入情況之後,自覺語句順遂語意完整,前後貫通沒有障礙。講完之後返回座位,剛坐下還沒喘過一口氣,看見一個西裝中年男士迎面走來。我未曾見過他但覺似曾相識。
他說他姓Lam(林),兒子選修Mandarin Chinese II,原來他是Johnny的父親。除了體態較飽滿年紀更大,父子倆像從copy machine 中複印出來,難怪我初遇已覺面熟。我跟他say Hi! 臉上展露的笑容還來不及收回,他已轉過頭面對雷根先生,用全場清晰可聞的聲音說:「Mrs. Tsay has been promoting Communism in her classroom」。我嚇了一大跳~~他指責我在教室裡宣揚共產主義。套句台灣白色恐怖時代的用語,就是「為匪宣傳」,若身在台灣就是槍斃或長蹲苦牢的刑責。
What?」雷根先生驚嚇的程度大概也不亞於我。所以這個What字聲勢高亢,有石破天驚之勢。
根據這位Lam 先生的說法,上學期末我在教室播放的影片,不但極度暴露中國的髒亂落後(取景地點是夜夜笙歌、繁華如夢的上海),還出現中國國民黨軍隊把被視作共產黨員的百姓,當街開槍射殺,之後把屍體拋落黃埔江中的鏡頭。Lam 先生「義正辭嚴」地指控,說我播放該片明顯在醜化美國反共同盟蔣介石政府,同時鼓勵學生同情共產黨份子。
雖然時間距離麥卡錫主義(Mccarthyism)「註」時代已經相去二十多年,但一般美國大眾恐共心理餘悸猶存。在教室公然鼓吹共產主義?這份罪名如果成立,足以讓我當場解雇(就地正法?!)。在座數十位聽眾頓時噤若寒蟬,現場一片寂靜。
腦海裡波濤洶湧,頭昏眼花之際,我心深處忽然湧出一股清澈流泉,澆熄我滿腔煩躁與不安。我不慌不忙(理直故而氣壯?)拿起麥克風替自己辯護~~首先,我要說明的是,那不是一部劇情虛構、無中生有的電影。它是美國記者冒著生命的危險到上海實地拍攝的紀錄片。導演、製片、記者的人名、拍攝的地點與時間都明白標示在片尾。更重要的是(至此我停頓片刻,轉頭面向雷根先生,然後提高丹田之氣…),這部紀錄片是我辛苦跋涉到HISD辦公大樓(Costco Wholesale 所在地)的圖書館借到的。如果這還有問題,那只好懇請今天在座的,我們的大老闆雷根先生來向Mr. Lam 親口解釋了。…
我話剛說完,聽眾間忽然爆出一陣笑聲夾帶著掌聲。那陣笑聲表示認同我的解釋還是為了化解尷尬?我至今不解。雷根先生沒有開口,他笑了笑並深深看了Mr. Lam 一眼。Mr. Lam低頭喃喃自語,沒有再做任何辯駁。至於他何時或用甚麼態度離席退場,我已經沒有印象。
我跟Lam先生的「冤仇」到此尚未結束。「為匪宣傳」事件過後大概一個月,有一天,我們學校的Dean of Instruction (教務主任)Silvia Sullivan 派人送來一張字條,要我下課後到她辦公室一談。Silvia年紀比我輕,也來得較晚,對我一向都客氣。她母親(古巴裔)是附近私立大學西班牙語文講師,家學淵博,所以Silvia能說一口流利的西班牙話。
「嗨!找我來一定有好消息吧,是加薪嗎?」我一進門就嚷。
「請坐,沒什麼大事,只是有個家長打來電話,對妳好像有點意見。我希望能瞭解一下。」Silvia拉開身邊椅子讓我坐下。
「哦!是誰?」
「他姓Lam,兒子叫Johnny,在你的中二班。」
gosh!又是他!有完沒完啊?陰魂不散。」我自言自語。
「你們已經見過面?」
「豈止見過面,早就在我們大老闆雷根面前戰過一大回合。」
「什麼時候?在哪裡?」她好奇地問。我把那天被Lam先生當眾告狀的事說了一遍。
「這就對啦!」她輕輕叫出聲來。
「甚麼對啦?」我成了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
「他譴責妳教的是Communist Chinese language。」
      Communist Chinese?
      「他就是這麼說的呀!所以找妳來問清楚。」
      我想到了在教室裡採取羅馬拼音而非ㄅㄆㄇㄈ的教學法。這大概就是他對我指責的所謂「共產黨式中文」的根據吧!我已厭倦長篇大論的辯解,決定改用速戰速決法。我板起臉孔故做嚴肅地對Silvia 說:「如果我教的中文是Communist Chinese,那麼,妳經常掛在嘴上,西哩嘩啦嘮叨不停的就是Communist Spanish了!」(古巴人說Spanish! 她愣了片刻,然後笑得花枝亂顛。她笑夠了之後對我說:「我懂了,沒事了。」於是我們兩個人安步當車,輕鬆走出教學大樓。
  Johnny跟著我讀了四年中文直至高中畢業。我從未告知他父親有意把我「一刀斃命」的故事。我還為他寫了一封自認文情並茂的推薦信,幫助他順利進入理想大學。後來聽說Johnny進入法學院,畢業後成為某跨國貿易公司的法律顧問。由於「通曉」中文(有高中四年文憑為證),被公司全權委任到共產中國簽訂契約,很出了一陣鋒頭。
三十年過去了。Lam先生有沒有隨著歲月的流逝,或兒子的事業飛黃騰達而改變對我的偏見與仇視?我的結論一如從前~~管他去,Who cares?
「註」 麥卡錫主義(Mccarthyism~~Joseph R. Mccarthy (1908-1957), Wisconsin 州共和黨參議員。在1950年代擔任國會參議員期間,宣稱共產黨間諜已經滲入美國政府組織與民間社會。他極力煽動並掀起全國性反對共產主義運動,一時風聲鶴唳,草木皆兵,前後五年,使美國陷入白色恐怖的陰影中。








 


 



Sunday, March 31, 2013

那些年我曾經教過的學生(二)



那些年我曾經教過的學生(二)
每次打開電視機看CNN的新聞播報時,主播之一的Don Lemon常會讓我想到二十年前教過的一個學生。事實上,第一次看到Don Lemon時,我真嚇了一大跳,以為他就是我的學生Tracy Anderson。他倆的髮型、面相,特別是展開笑容時臉上一閃即失略帶羞澀的神情,幾乎是一個模子複印出來的。
Tracy 來上Chinese I的時候已經是12年級的學生。因為年紀比班上其他學生都大,看起來相對的懂事而成熟。他中高身材,濃眉大眼,皮膚接近南島民族(如夏威夷或台灣原民)陽光男孩的赭紅色。比起一般非洲裔學生的活潑好動、外向聒噪,Tracy顯得老成穩重。他曾經提到,因為喜愛美術,所以對中文方塊字特別著迷。他喜愛繁體勝過簡體。他說繁體字的結構複雜精緻,每個字看起來不但是一幅美麗的圖案,還隱藏著生動的故事。問他為何沒有早點來,他說從初一開始學習西班牙文,為了把一種語言學習得更精通,他繼續選讀沒有放棄。他去年已經通過APAdvanced placementhighest level Spanish Test,所以今年才有空檔來上中文。
當別的學生寫到「餐」、「藏」等多筆畫的漢字而「哀哀叫」,吵著要這些字的簡體而我回答「沒有」時,學生甚至提出「我們自己來創造」的要求。Tracy不寫簡體字。他不疾不徐地把每個繁體字寫得中規中矩、端正飽滿,有如鉛印的一般。他甚至說,只要開始「畫」字,心煩氣躁的現象就會消失,好像服了一帖清涼劑。我經常誇他字寫得好,他說其實他是在畫圖,因為喜歡,所以從不覺厭倦。

有一次在授課時介紹「飛」字,我說從字面的圖像看,「飛」帶雙翅,雙翅鼓動因而升空(雙翅下是個''''字)。鳥會飛因為有翅膀,飛機會飛因為有雙翼(直昇機除外),所以,只有長翅膀的禽鳥或裝雙翼的機械才能飛。人無翅膀不能飛。英文的fly to…如果說的是人,應該說成「坐飛機到(location)去。」我話未說完,有一隻手緩緩舉起,是一個嘰喳如麻雀的華裔男孩,他問為什麼媽媽常說~「爸爸飛到。。去開會了」?
「爸爸有翅膀嗎?」我問。全班哄堂。
「當然沒有啦!」他回答,自己也哈哈大笑。
我沒有正面回應,只叫他回去問爸爸,也許爸爸有隱形翅膀也說不定喔!無意中轉頭看到Tracy一副心領神會的表情,我們相對一笑。我知道他懂。從他喜愛繁體正楷的個性,他完全明白我說的「雙翅鼓動,因而升空」的道理。我相信他會永遠記住今天在教室裡發生的,與「飛」有關的場景與故事。
忽然有一絲細小的聲音從教室角落響起~~「簡體的飛(只有一隻翅膀,那麼,只有一隻翅膀的鳥不是會掉下來了嗎?」問話的是一個班上出名的小淘氣。他說話同時站起來,做出單翅的飛鳥掙扎斜飛,歪嘴吧加上鬥雞眼,終至率落地面的動作,同學有人笑得趴到桌上抬不起頭,有人笑得直喊Oh My God! 高頻率的歡笑聲在教室裡翻湧激盪傳到室外,碰巧從走廊經過的副校長好奇地探進頭來,才把滿堂笑聲攔腰斬斷。…‥
秋去春來歲月如流,春假過後學生再度回到學校上課時,學期已逐漸進入了尾聲。一天午休時間,Tracy走進教室來。他步履輕鬆,精神愉悅。
「有事嗎?」我問他。
「沒事,只是來告訴老師,我已經接到Columbia 大學的錄取通知,並獲得四年全額獎學金。我來謝謝老師給我寫了大學推薦信。」
「恭喜你,太好了,是Ivy League 耶!可以好好享受四年無牽無掛的大學生活。」
「除了用功讀書,還是要找時間去打工,存錢給妹妹將來讀大學。」他說。我感動得幾乎要掉眼淚。
「妹妹?我從未聽你提起。」
「她今年十歲。很聰明,也喜愛讀書。」
「爸爸、媽媽應該會替她準備學費吧?」
「爸爸是大卡車司機,開長途經常好幾天不能回家。媽媽在River Oak ()一戶有錢人家當褓姆。他們工作都很辛苦,但是賺的錢並不多。妹妹大半都是我在照顧。我很愛她。」
「有這樣好的哥哥在照顧,妹妹真的好幸運喔!」
「這是應該的。我很樂意這樣做。She gives me lots of fun too!」
「你想讀什麼科系呢?」
「還不確定。會先攻讀生化方面的課程,拿到學位後,如果申請得到,也許讀醫學院,將來當醫師救護病患;也許進法學院,以後當律師維護人權。」他口氣誠懇,眼光專注,看不出一絲「臭彈」(吹牛、誇大)的味道。
自從畢業,我不曾再見過他。很多年過去了,現在只要看到Don Lemon坐在CNN主播台播報新聞的身影,我就會想起他~Tracy Anderson。雖然天涯茫茫他已雲深不知處,我還是不忘給他送上滿滿的祝福。
那年秋天,我的中一班來了兩個非洲裔學生。除了Tracy Anderson ,另外一個就是Robert SmithRobert跟我的師生情緣非常短暫。他不是壞孩子,但是極端好動,坐沒坐相,走路故意一顛一簸,搖頭晃腦,保守派看到會以為他患了「羊癲風」,但他自覺是跟上新潮流行的「cool guy」。
問他為什麼來上中文課?他說看了「少林小子」的電影,決定要去學功夫。但是,如果聽不懂「西服」(師傅)講的話,怎麼練得了好功夫呢? 所以決定先來學中文。我一聽就知道,這小子學習中文必定前途無「亮」。之前已有幾個洋學生,有的為了喜歡吃中國菜(春捲或chop-suey~雜碎),有的為了學打麻將而來修中文。這些帶著好奇的夢幻情懷前來的年輕人,一旦發現漢字之艱深繁複,四聲之難於掌控,往往尚未達陣就已棄甲曳兵,落荒而逃。
我對每個學生都要求有中文名字。除了在華裔家庭長大父母早已命名者外,其他族裔的學生,我就根據原名,取個音調接近字義吉利的中文名字。經常可以發現他們的書包,筆記本等私人用品都簽上中文名。他們引以為傲,同時也有向同窗好友炫耀一番的意思。我替Robert取的姓名叫「羅培德」。一番解釋之後,他說喜歡因為看起來非常「good looking」。可是,喜歡歸喜歡,總要會寫自己的名字吧?!當我要他按照筆畫順序,一點一撇地練習書寫時,他唉聲嘆氣,顏面五官皺成一塊風乾橘子皮。他一面劃一面「碎碎唸」~Man! It is so hard, it is so hard…
有一天,當他一如往常那樣搖搖擺擺地晃入教室,我看見他的左邊眼眶四周一大圈「烏青凝血」。我心想,這個「猴囝仔」少林小子還未當成,卻先當起了功夫熊貓。忽然間念頭一轉,不對啊!這可能是學生互毆,也許是家暴。學校三番五令要求老師在第一時間盡快報告。我正在「操煩」不知如何處理的時候,下課鈴聲響起,這隻熊貓一馬當先衝出教室,呼朋引伴往樓梯口狂奔而去。
午休時段有學生家長來訪以致無法抽身。等到最後一堂課上完趕到護理室,進門才提到Robert的名姓,護士笑著說~Hei!你來晚了。中午已有別的老師前來通報。我不自決鬆了一口氣。
「後續動作是什麼?」我問護士。
「向校長請示過後,已經報到Child Protection Services 下步動作就是CPS跟家長方面的事了。」
過了幾天,從別班老師口中傳出來的訊息~~Robert的父親,一個頗有名望的牙科醫師,在診所被警察以家暴的罪名上銬帶走。聽到後我內心深覺感慨。據說苦學出身的牙醫老爸,無法容忍獨生兒子不把功課當回事,整天晃進晃出跟著蹺課學生兜圈鬼混,氣不過才動手修理。美國法律,父母管教兒女,只准動口(還不准說出傷害孩子自尊心的話,否則就是語言暴力),不准動手,若一時失控打出傷痕,「波力士」(police)大人登門以手銬伺候是不講情面的。
此事過後不久,第一張「six week report card」(六個星期總結一次的課業成績單)發放之前,Robert向我遞出退課單。我問他真想清楚要放棄了?他點點頭,想了想,然後說:「實在太難了,寫一個字就像畫一張圖,人的腦子能記得住多少張圖畫呢?」我簽過名把退課單還給他。我不知道他這麼一走,是不是同時也走出了少林功夫的英雄夢?
以後在校園幾次遇見他,他三腳兩步跳到我面前,眉開眼笑對我大聲嚷:「踩老鼠,溺好馬?」(蔡老師,你好嗎?)。又是老鼠又是好馬,我不禁對自己搖頭苦笑起來。教不好,師之過。哪裡會想到,我的報應這麼快就到眼前來。

(註)River Oak ~~ 休士頓超級富豪居住區,以深宅大院,亭台花圃美觀而聞名。

Thursday, March 7, 2013

那些年我曾經教過的學生(一)



他有一張稍長的臉盤和覆蓋前額的濃密黑髮。高高的身材,臉上掛著一份與十四、五歲少年不太能搭配的嚴肅表情。開學第一天,學生陸續進入教室各自選坐在自己喜愛的座位。嘰嘰喳喳,猶如一群「厝角鳥」(麻雀)在旭日初昇的清晨呼朋引伴興高采烈地喧嚷。我拿出pointer敲了幾下桌子,全班頓時安靜下來。
學生列隊拿著選課表走到我的教桌前面讓我簽名。這是開學第一天routine 的手續。不知是故意還是偶然,他等到其他同學都已回到各自的座位,才步履蹣跚地踱到我面前。他把選課表攤開放到我的書桌上。我看著選課表輕聲念出他的名,正要念出他的姓,他忽然搶在我之前忿忿地飆出這麼一句話~~I hate my last name。我嚇了一跳,趕快「喬」正眼鏡睜大眼睛一看,他的last name竟然是「sin」字。族裔欄中明寫著韓國。
  我問他:「Can you write your last name in Chinese character?」他點點頭,拿起筆很快寫出一個「申」字。如果韓語發音接近英語的「sin」,也還有語音相近語意表示光彩照耀的「sheen」字可以選用啊!把「申」翻譯成這樣,猜不透當初的翻譯者為什麼對他的家族開了這麼恐怖的玩笑。此生此世害他背上如此沈重的包袱。
  自從知道了他的痛處以後,我只叫他的名,若是必要連名帶姓,我就用漢語發音「shen」來稱呼。我幫他取了一個中文名字叫「祥安」。祥安跟Shawn不但音韻類似,「安祥平安」更是人人期盼的生命的瑰寶。經我解釋後,他臉上終於出現了愉悅的笑容。不止一次他提到最喜歡上中文課。原因之一是本來就非常喜愛學習中文,之二是因為我一直叫他申祥安,讓他暫時忘記姓「Sin」的痛苦。他說,每次別科老師叫他Shawn Sin,一定引來哄堂大笑。有些中文是母語的學生,還會故意把Shawn Sin 唸成「傷心」,後來他明白了傷心就是broken heart 的意思。悲從中來,Shawn Sin 就更感到傷心起來。…‥
  光陰荏苒,三年很快過去。Shawn的進步突飛猛進,成績名列前茅。他四聲發得準,會說會寫,因為性情文靜,所以話語不多,但能寫出語意通暢,語法沒太大失誤的短文。春假五天加上前後兩個週末一共九天假期,我一向要求學生回到學校後,交出的第一份作業必定是作文,題目就叫【春假記事】。Shawn的作文開宗明義第一句這樣寫著~~春假第一天,爸爸帶著我們全家人,「開」飛機回到韓國看年老的祖父母。。。。我不加思索,紅筆一揮把「開」改成「坐」。
歸還作業時,我把學生叫到面前,對他們講解錯別字和刪除、修正句子的理由,同時也要聽聽學生的意見。我以為「開」飛機是他的筆誤,他輕輕對我說,真的是爸爸開的飛機。坐在前排中,聽見我與Shawn 對話的學生等不及我再度發問,急急忙忙開口替他辯護:「他爸爸是空軍少將,會開飛機」。我楞了一下,Shawn慢條斯理地解釋說,爸爸到南韓出差,向軍部請准,由他親自駕駛,讓全家搭了一次「順風機」,風風光光返鄉探親。
  Shawn異於其他學生的地方是學習的態度非常積極。他有如一塊風乾的海綿,而單詞、文句正像灑到海綿的水滴,全盤被吸收。他對於文字有特殊的敏感性,所以問題特別多。有一次我提到太陽下「山」,他突然舉手打岔:「為什麼要說太陽下山呢?我們站在海邊看落日,太陽下去的地方是海洋,那麼,我們能不能改說太陽下海呢?」我一時為之語塞。開始反問自己,從小到大,為什麼把太陽下山說得理直氣壯,視作理所當然呢?
  思考了片刻,我這樣回答他的問題~~早期漢語的發源地在亞洲內陸,望不到汪洋大海,人們只看到太陽一溜煙沈到山後去,所以才延伸出樣的說法。千百年下來,同語系的族群分散,遷移到海邊或更遼闊的平地,但語言代代傳承,把「下山」遺留下來。我在台灣生長,台灣高山多,平地少,同樣的道理,台灣話的「日頭落山」說的就是「sun set」。我把「日頭落山」寫在黑板上,同時念出台灣語音,頓時全班學生跟著我琅琅上口,開心地學起了台灣話。我對學生說,以後如果身在山區,就說「太陽下山」(The sun goes down the hill),如果在海邊或平地,就說「太陽下去了」(The sun goes down),絕對OK,無可挑剔。
  光陰似箭,歲月如梭。四年的時間流轉消失。當校園的杜鵑退去豔麗的容顏,粗壯的大樹綠葉滿枝,五月到來就是畢業生辭別母校各奔前程的季節。Shawn將以第一志願進入「美國陸軍官校」就讀。曾經問他,放棄多少學生嚮往的Ivy League school 入學許可,會不會感到可惜或不捨?他笑笑,用英文回答:「Everybody has his own dream」。再問他,這番投筆從戎是否受到空軍少將老爸的鼓勵或影響?他聳聳肩不置可否。
  過了片刻,他問我投筆從戎的意思,經我解釋後,他把這四個字端端正正寫進隨身攜帶的mini筆記本裡。他又問我,Everybody has his own dream 中文如何翻譯,我說「人各有志」。他前後學過這四個單詞,如今只需重新組合,他背誦了幾遍,把這句話存入記憶的檔案裡。如此勤勉好學,努力不倦的學生,正是為人師者無怨無悔,甘願奉獻終生,把茂密青絲耗成稀疏白髮最大的原動力。
  畢業後隔年的秋風再起時,Shawn回到學校來看我。他穿著合身的軍裝,胸前整齊的金色排扣閃閃發光。他似乎長高了不少,眼神沈著,容光煥發。他筆直英挺地站在我面前向我行了一個隆重的徒手禮。我腦海中剎時自動播放出這樣一幅壯烈的畫面~~他全副武裝一馬當先,率領鐵血軍團對抗強敵,決戰千里沙場。
  師生坐下聊了一會。問他是否還繼續選修中文?他說,開學前就通過了大學程度最高能力鑑定。開學後教授推薦進入「漢語研究所」選讀古文與詩詞。
  「哇!好厲害!真了不起。」我高興地誇獎。
  「謝謝老師過去四年的教導。」他誠懇地回答。我感動得說不出話來。學生專程返校感謝教導,對於一個不求聞達,終身以教育為志業的人來說,是一樁最有成就感的「大代誌」。
又過了兩年,幾個在T大就讀的學生放暑假回來看我。嘻嘻哈哈打過招呼之後,問起他們在大學校園裡學習的近況。根據他們的說法,學校裡的確發生了一則very weird thing~~兩個月前有一天,他們踏進T大中文系教室去上課,意外看見Shawn端坐在教師座椅上。老同學久別重逢,奔上前去興高采烈地「你兄我弟」一番。問他是不是轉學到T大來?他只是笑笑並不回答。正覺得奇怪,不久上課鈴響,大家各自就位之後,只見Shawn不慌不忙走上講台,簡單自我介紹之後就開始授課。
  我問他們:「聽完課的心得如何?他教得怎樣?有沒有比我好?」
  一個說,什麼也沒有聽進去。頭腦空空,只是傻傻地釘住他看;一個說,感覺怪怪的,心裡在滴咕,這不是真的,一定是在作夢。
  「下課後呢?有沒有上去打招呼問個明白」?我也引起了莫大興趣。
  有啊!他們說,但是再也不好意思跟他勾肩搭背,胡言亂語。Shawn說陸軍官校漢語研究所的課程一年內全都修完。學校不知道該把他放到哪裡去,正好T大漢語講師出缺,他被踢出校門送過來,直到學期結束再回到軍校去。
  很多年過去了,Shawn沒有再回到學校來。屈指算算,他該已到了三十五歲左右壯碩之年。不管他的事業前途走向哪個方向,我相信,以他擇善固執,不隨波逐流、認定目標就勇往直前的個性,必能達到生命最高的境界。而在他青少年學習成長過程中,因緣巧合,我有機會陪他走過一段求知慾旺盛,對前途滿懷憧憬的青澀歲月,也算是我人生路上一份珍貴的記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