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February 10, 2009

竹籬院內茉莉花

江芙美是我小學四、五年級時的同班同學。她家是一幢日式的木造平房,有一個相當寬廣的院落。因為房子在學校對面的小巷裡,我們下課以後或是不上學的日子,就喜歡到她家去玩。說是到她家去玩,其實也很少進她屋裡去。除了進去上廁所、洗手、喝水,大半時間都消磨在院子裡。那時我們一個一個都是天才發明家。隨手拈來一把落葉,或者捧幾粒小石子,就能變出各種把戲,就能笑呀叫呀,玩盡了長長的下午兼黃昏。芙美有一個小弟弟,那年幼稚園都還未上。當時我們十一、二歲但自以為已經長大。對那個講話還有一點【臭乳呆】的毛孩,我們嫌他【鎮】腳【鎮】手,常對他呼呼喝喝,他只能靜靜地站在一邊吧噠吧噠地眨著眼。

芙美的母親薄弱蒼白,天生一副老相。她的表情嚴肅,整天心事重重的樣子,好像從來沒見她笑過。初次見到她,我差點認錯她是芙美的【阿媽】。比起芙美的母親,她父親就顯得年青開朗多了。他長得瘦瘦高高,皮膚清白,很像從傳統戲劇裡走出來的文弱書生。他是牙科醫生。什麼時候看到他,他都套著一件寬長過膝的白色工作袍。他們家的玄關門邊,用木板搭出一間簡單的醫療室,門上釘著一塊小小的招牌,上邊只寫著「江齒科」簡單的三個字。

江醫師愛說話。他工作的時候手也忙,口也忙。從醫療室門前走過,常會聽到他對著「患者」開講。患者牙齒在遭受修理,張大嘴巴,卻有口難言,故只有聽話的份。江醫師一個人卻能滔滔不絕,大河長江一路流淌下去。斷斷續續地,總可以聽到「…國民黨統治,二二八…陳儀…蔣介石…」原來在談論政治。我在家裡也常聽到老爸與近親知友議論時勢,故也不覺什麼特別。倒是當我看到芙美的母親前腳進、後腳出地忙著打斷他先生的話題時,我還覺得她囉裡囉唆。 我聽過她這樣責備他: 「治療『嘴齒』就治療『嘴齒』嘛,講那麼多『閒仔話』要做什麼?」

每次遭到太太的責備,江醫師就會用溫和的口氣帶笑地反駁:
「講一講有什麼關係?『敢講』連一點言論的自由也無?日本殖民地統治時代也無這麼專制…。」 這些週而復始,毫無趣味的「鬥嘴鼓」對我說來,無非是夏日午後的西北雨,唏哩嘩啦一陣過後就雨過天青,那裡有絲毫能留在心上?院子裡,我們一群「查某囝仔」的最愛就是竹籬笆內角那一叢長得又青翠,又茂密的茉莉花。
數不盡也摘不完的茉莉花好像滿天星,在日光下閃著點點銀光。我們提著滿滿一裙襬剛摘下的茉莉花,坐在屋簷下的小竹凳上,用針線連綴成一串串清香四溢的花環。我們把花環戴在頭上,掛在胸前,自以為成了童話世界裡的小公主或是天上披著彩衣的仙女,在夢幻的天地間自在地飛翔。

那時候我們幾個小女孩都不太喜歡芙美的母親。十一、二歲「囡仔」的心情,愛憎全憑直覺。因為她不常笑,我們就全體「決定」她是在生氣。因為她很少跟我們說話,我們就「決定」她不喜歡我們。因為她手裡永遠拿著一塊抹布在屋裡東擦擦、西抹抹,我們就「決定」她嫌我們弄髒她的家具。我們也很少進她屋裡去。我們的遊樂世界只限於那方籬笆院落,特別是那一大叢開得「無暝無日」,天上的星星一樣的茉莉花。

只有一件事到現在還忘不了 芙美的母親不准我們用她家的廁所。有一天她把我們叫到面前對我們說出這樣的話:「你們這陣查某囡仔,那欲放屎尿著愛轉去你們e厝放,嘸通用我們的便所。」我們當場愣住。大家面面相覻,又【歹勢】又【受氣】,但不敢問她為什麼。自從她做了那麼嚴重又恐怖的宣布以後,我們還去芙美家的花園玩,但再也不能逗留太久。等到小便忍到不能再忍就要風駛電掣地跑回家。上初、高中時我迷上了武俠小說,每次看到書裡寫著「一柱香的工夫」的時候,我就會想到當年在芙美家時,計算時間用的是「一泡尿的工夫」,不覺就會大笑起來。

長大後回想起來才完全弄懂其中的原因。那個年代的日式宿舍建築,可以蹲踞的「便所」並無現代的排水系統。便所的通道下只放得下一個不算大的木桶。每天清理那桶方便之物,實在是一件吃力又齷齪的工作。而我們一群五六個人正屬於會吃會拉的年紀,看到我們進進出出沒完沒了的「方便」,由不得她不心驚肉跳。萬一,木桶滿溢出來,【代誌】就非常【大條】啦!

升上初中以後,因為考進了不同的學校,芙美家我就不那麼常去。就是去了,總還記住她母親「一泡尿」的約定而不敢留久。初二上完那年的暑假,我又到芙美家去了一次。她家已經面目全非。除了那叢茉莉花,庭院花草枯死了大半。她父親一向視如生命的蘭花棚好像颱風刮過,枯黃的斷枝殘葉散落一地,玄關門上「江齒科」的招牌已無蹤影。診療室門上貼一張白紙,上面潦草地寫著「暫停營業」。

芙美的母親看起來好像剛生過一場重病。斑白的頭髮凌亂地覆在前額頭,黃黃的臉色帶點浮腫,本來就不愛說話的嘴唇抿得更緊。她眼神癡呆,看了我一下,沒什麼表情也不打招呼,轉身就進了屋裡去。芙美也改變了許多。原來就扁長的腰身顯得更單薄,臉上佈滿了讓人一看就覺得不安的陰霾。我還來不及問是怎麼回事,芙美已先開口:
「我爸爸被人抓去了。」
「怎麼會這樣?什麼時候?」我感到自己的心「咚」地跳了一下,然後就急速地下滑。
「已經兩個多月。」
「是我們派出所的警察嗎?」我著急地問。
「我媽媽說他們是『便衣』。」
當年一提到「便衣」,不用解釋就足夠讓人頭冒冷汗、神經衰弱。
「可是你爸爸在家幫人補牙,很少出門,怎麼會惹來『便衣』?」
「我們最近才探聽出來,常來補牙的人中,有一個在特務機關做事。他檢舉我爸爸,說他常發表不當言論,煽動人心,為匪宣傳。」
「可也不能由他說了就抓,總得有什麼證據。」正迷上「福爾摩斯與亞森羅蘋」偵探小說的我,也已經知道抓人得有證據。
「那夜來的幾個人,在我們家翻箱倒櫃,到處弄得亂七八糟,問他們在找什麼?又不肯說,連爸爸的蘭花棚也不放過。」
「找到了什麼證據沒有?」我緊張地問。
「帶走了幾本書,一堆舊報紙,都是日文的,我也看不懂,舊報紙只認得四個字 ── 《朝日新聞》。」

我和芙美站在院子裡談了一會話。我問她以後怎麼辦?她說她也不知道。她唯一的希望是父親能趕快回來。芙美的爸爸畢竟沒能活著回來。等到她母親接到通知到監牢領人的時候,他已經是一具沒有知覺的軀殼,身邊只存幾件簡單的換洗衣物,沒有遺書,官方對死因隻字未提。我最後一次去看他們的時候,佈滿歲月滄桑的日式宿舍已換了新主人。芙美姊弟跟她母親三人如風中飛絮,在茫茫人海中消失了蹤跡。

四十年過去了,現在每當我回想從前,芙美一家人的音容笑貌,已經像天邊的夕嵐晚照,顯得遙遠而不真確。倒是他們舊厝籬笆牆角那叢開成了滿天星斗的茉莉花,跨越了歲月的長河,兀自在我的舊夢深處,綻放著星般的輝芒。
〈一九九六年三月〉

警鈴在哪裡?

校工在教室裡忙著拉扯線路的時候,我不知道他在安裝甚麼〈碗糕〉。開口問他,他頭也不抬閒閒丟過來一句話:「如果學生打架,或他們打你,按這個鈴就會有人來拯救」。我心想不會這麼〈沒路用〉吧。〈一世人〉當老師,幾時這麼〈衰〉過。十多年過去了,我忘掉了教室裡裝有警鈴這回事。
杰生是我中文程度最高班的學生。他的個頭魁武壯碩,說起話來聲若宏鐘。我曾建議他去學歌劇,免得糟蹋了一喉嚨的好聲量。他初中畢業才到美國來,中文是母語,因而自信滿滿,以為只要來應個景點個名,坐著打盹等下課,或跟老師哈啦(閒聊)幾句成績就能滿載而歸。偏偏遇到我這個死腦筋,覺得讓學生不勞而獲是為人師者的罪過。我專為這類學生設計了一份高難度的作業。作業內容五花八門,其中包括造句。學生認為造句最好混,隨便抓幾個小學字彙,然後《主、動、賓(受詞)》轉換鋪排一下就能打發。我對造句的要求卻特別嚴謹。我相信精練而有深度的語句是說話、演講、辯論,甚至寫作不可或缺的基石。
我對學生殷殷告誡,造句不能太淺顯,不能用連膝蓋都能想出來的文詞來應付。舉個例說,"不但。。而且。。" 如果只寫出「他不但高而且大」這般簡陋的句子,頂多只能算對半題。我給的評語必定是:「敷延了事」;或「心不在焉」。我期待的語句應該像「他不但努力唸書,而且熱心公益」;或「他不但好吃懶做,而且經常口出狂言」。分發回去後學生把改正過的句子重新謄抄,就能把丟失的分數要回來。
看到造句的作業被我改成了「滿江紅」,又看到負面的評語,杰生當眾發飆。他認為句子沒錯就不該扣分。我越解釋﹐他聲音越高亢。我走過去收回作業,告訴他明天要請他家長來面談。他聽到後態度雖稍見軟化但還拋出「面談就面談﹐誰怕誰」這麼一句話。隔天他父親一早就到教室來。他看來是個老實人,年紀也不算大,臉上卻已出現為著〈顧三頓〉而早來的滄桑。我把作業送到他面前。沒等我打開話匣,他已搶先出口:「蔡老師,您不用解釋,看到您改的作業,我已經知道怎麼回事。只有認真、有愛心的老師才會這麼不辭辛苦地下筆。是我的孩子不好,我向您道歉。回去後我會好好管教他」。他謙卑的態度與誠懇的語調,讓我雖有〈一腹肚火氣〉也只好往裡吞。
經過這番折騰,杰生對我的態度稍見好轉,但愛講話的習性一成未改。坐他背後那個學生跟他住得近又兼同鄉。上課時兩個人〈三不五時〉就交頭接耳嘰嘰喳喳,讓我傷透腦筋。有一次,杰生又回頭講話,不知為何猛然從座位站起、轉身,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向那位同學揮出拳頭。捱到拳頭的學生幾乎同時也出手反擊。兩個身高六尺,長手長腳的男生在我鼻端前演出了全武行。執教二十多年,何曾遇過這種陣仗?我衝上前去用力拉,差點吃到一記後肘拳。
慌張失措的時候,腦海中靈光一閃!不是有警鈴嗎?我忽然想起那年與校工的對話。可是,警鈴在哪裡?我橫衝直闖地尋找,一面呼喝其他學生幫忙找。好不容易在佈告欄跟門關交接處發現一個淡黃色的小電鈕,不管是也不是,用力就往下按。〈好佳哉!〉總辦公室立刻有了回應。。。
高大的莫爾警官兩分鐘內趕到教室。兩個扭成一團的學生看到他馬上跳開但還緊握拳頭,像兩條纏鬥不休、不甘示弱的公牛,氣喘咻咻地互瞪著對方。莫爾警官問我誰先出手?我直指那個〈大聲公〉。莫爾警官一手一個把他們拉出門。這時候,校長從走廊那端直奔過來,兩個副校長也隨後匆匆趕到。我〈歹勢轉受氣〉對校長抱怨:「莫爾警官過來就好,你們一堆人跑來做甚麼?」。校長說這麼多年來也沒見我按過一次鈴,今天鈴聲響起,〈代誌一定很大條〉,所以放下手邊工作,跟在莫爾警官後邊跑。兩位副校長在走廊撞見他,也就跟著跑。
出手打人,杰生受到停學一週的處罰。跟老師頂嘴、爭吵,擾亂課堂秩序,本應罪加一級,我當著杰生的面對副校長狄雷說,如果知錯能改﹐我願放他一馬。杰生抬頭看了我一眼,那眼光包含了訝異、放鬆與一絲悔意。一週過盡杰生回來上課,他的言行舉止有了明顯的改進。他安靜聽講,低頭做筆記,不再找人爭論抬槓,我覺得非常安慰。有個學生卻告訴我:「老師,他只在你的班裡變好耶!在別班,還是老樣子。別的老師也去向學校告狀」。另外一個學生還驚爆說,兩天前杰生違反校規在走廊上用手機,〈好死不死〉被副校長狄雷看到。狄雷要沒收手機,杰生不給。狄雷伸手去奪,杰生用力推。瘦小的狄雷副校長被推倒還差點撞到牆。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兩個〈報馬仔〉桑都是乖巧、誠實的好孩子,沒有說謊的本事。我半信半疑,只希望事情別鬧得太大。杰生不是天生壞胚子。只是好強愛面子,嘴上死不認錯﹐心裡存不下半點自認的委屈。
〈代誌〉果然〈大條〉啦!杰生被學校勒令退學。他父親打電話到家對我哀哀求助。我說命令已下,我怕無力回天。我只答應看情形再做打算。他失望地掛斷電話。隔天狄雷在我的信箱留了張字條,請我下課後到他辦公室去當翻譯。我去時杰生的父親已經在座。他結結巴巴地向副校長道歉並懇求。緊張加上發音不準,狄雷沒能聽懂他的意思。我幫著翻譯一遍。狄雷翻出杰生檔案唸出他犯規事項讓我逐條口譯。杰父臉上難堪又淒傷的神情讓人過目難忘。
狄雷忽然問我:「你的看法怎樣?」。我一時沒會意。他說杰生是我的學生,一定比他更了解。如果換我是他,我會怎麼做。杰生的〈歹規矩〉頓時猶如走馬燈﹐輪番在我腦中旋轉。他屢戒不改,學校大刀開鍘是理所當然﹐也是大快「師」心的事。少一個學生﹐少改一份作業少操一份心﹐但我從此就能「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麼?如果留在班裡循循誘導﹐讓他知所進退,明白是非,把他引向學習的正路,不是身為教育者應盡的責任嗎?思考片刻,我建議再給杰生一次機會,算是留校察看吧!我答應用心觀察,隨時提出報告。狄雷想了一會然後對杰父說:「蔡老師替你兒子求情。我再給他一次機會」。走出辦公室門外,杰父對我一再致謝。我笑笑說:「沒事啦!你走吧!我回教室去上課。」
自此以後,杰生的行為態度與之前判若兩人。提問時語氣誠懇,虛心受教。聽講時沈著專注,旁若無人。他的學習突飛猛進﹐成績亮麗耀眼。我不但向副校長報告進展,上課時更當眾表揚。同學鼓掌歡呼,他臉色緋紅但顯然得意。他成為那一年畢業班我最喜愛的學生之一。學期最後一天,當下課的鈴聲響過,他走到我面前。
「老師,我走啦!」他向我告辭。
「以後沒人管,會不會再壞回去?」
「不會啦,老師。」
「真的?不騙我?」
他笑笑沒回答。
第二年春天杰生回校來看我。他手裡拎著一個大大的禮盒,說打工賺點錢買糖果請老師。
他告訴我別來一年的作息。除了在市內X大上課,他還抽空在跳蚤市場擺地攤賣鞋賺學費。問他忙得過來嗎?他說少上點網,少睡點覺,功課也能補過來。跟他談了一些往後人生的方向與規劃。他決心學商,希望將來從事跨國的企業。我與他交換網址並勾勾指頭訂下十年的期約。他說到時一定把打拼的成果呈現在我眼前。以他的霸氣、雄心﹐不服輸與不守成規的個性﹐凡下決心﹐必定會有所成。我相信並如此地期待著。
〈二零零七年七月〉

坐在樹蔭下的女人

坐在樹蔭下的女人

辛普森學生顧問走進我的教室。「蔡老師,妳到我辦公室來一下。」我問她甚麼緊要事,她說到她辦公室再告訴我。我覺得有點奇怪,因為她肚裡裝不下任何秘密,一向有話直說。進到辦公室後她立刻指著窗外庭院說:「妳看!」一個身穿藍色衣衫的中年東方女子,石雕一般坐在一棵枝葉茂密的大樹下。
「她是誰?」
「不知道,來過幾次了。」辛普森說:「看她那麼無助的模樣,我剛才忍不住拿些餅乾出去請她吃。她卻只搖頭。可能聽不懂英文,妳去用中文試試看。」我往大樹的方向走去。

「我是蔡老師,教中文。您貴姓?」
「您是蔡老師?我兒子在您班上,他叫郭偉恩。」她臉上顯現一絲笑容,態度稍見放鬆。
「您來找老師的嗎?」她搖搖頭。我不禁納悶,老遠跑到學校難道只為了坐在樹下納涼?靜默了一會她才又開口,同時流下了眼淚。
「蔡老師,實在對您說,我只是~只是很怕待在家裡,可是又。。又沒有別的地方去。我先生經常打我,只要不順他的意他就動手。有一次差點把我的手臂扭斷。我~我只在這裡坐一坐。。。坐一坐,拜託您跟學校說,不要趕我走。」單薄的身子,單薄的衣裳,不知是因為哭泣還是風涼,她雙肩微微地顫動。
「您先生做甚麼工作?」
「他剛拿到博士學位,正在找工作,天天等著,也沒消息。」
我找不到適當的話語安慰她,只好拍拍她的肩膀說:「沒關係,沒關係,下次記得帶件外套,小心著涼。」

幾天後有個學生的母親蘇菲來看我。因為前後教過她三個孩子,故而與她極熟。她是個熱心的基督徒,對她所屬華語教會的奉獻不遺餘力。我忽然想起偉恩的母親。我告訴蘇菲,有個學生的母親剛到美國來,人生地不熟,日子過得很辛苦。好不好邀她到教會去認識一些同文同種的朋友。蘇菲一口答應下來。我自覺做了一件好事,同時也放下了一樁心事。

某一天的午休時間﹐偉恩像旋風一陣從門外「刮」進教室來。「老師,請給一張到醫務室的字條。」他開口請求。
「到醫務室去幹甚麼?」我甚覺詫異。偉恩伸出緊握的右拳。拱起的四個手指關節有如利刃削過,刮掉一層皮肉,血水汨汨滴流出來。
「打籃球怎麼傷成這樣?真不小心。」偉恩喜歡打籃球。我一面打開抽屜翻才扔球稍用力,舊疤撕裂流出了新血。

我大吃一驚,重複逼問他此話的真實性,他卻低頭不答。我匆忙交給他我簽過字的表格,同時給他衛生紙壓住滴血傷口,吩咐他快去快回。我忐忑不安地坐在教室裡,想著他母親對我吐露的辛酸。偉恩再度回到教室時,我讓他坐在我身邊的座椅。我注意到他額頭跟雙頰上有幾條瘀青的痕跡。
「媽媽來過學校,你知道嗎?」我問他。他搖搖頭。
「知道媽媽為甚麼到學校來嗎?」他還是搖頭。
「媽媽坐在庭院中那棵大樹下,一待老半天,有時還掉眼淚。」他看住我,眼裡開始閃現淚光。
「偉恩你不必再隱瞞,媽媽已經把家裡發生的事都告訴我了。」我盡量把話說得溫和。他的眼淚開始嘩啦嘩啦往下掉。

「我爸脾氣很壞。媽總說爸為了完成學位找工作養活全家,壓力特別大,要我別怪他。他對我的分數要求非常嚴格,不但得科科拿A,而且非拿高A不行。如果拿到九十分,他也會嚴厲訓戒,問我那丟掉的十分到哪兒去啦?我只能默默承受。如果爭辯,他出手就打我耳光。我到美國三年多,英文還相當吃力。老師,我真的已盡了全力。」
「你手背的傷痕以及額頭、臉頰的瘀青又是怎麼來的呢?」我回到主題。

「自從老師您給我媽介紹了教會姊妹以後,她每到星期天都很快樂。但是只要她臉上掛著笑容談到教會種種,爸就非常反感。有一次甚至罵她,一定在教會裡交到男朋友,才會那麼高興。上個禮拜天早上,我看見媽媽在浴室裡梳頭打扮,等待教會姊妹載她去參加母親節聚餐。我爸衝進浴室抓住媽就打,同時把她的衣裳撕破。我趕到浴室門口叫爸停手,他打得更兇,而且很快把門關上。打不開門,又聽到媽的哭叫聲,我提起右腳往門上用力一踹﹐門被我踹開。爸爸的拳頭如雨般掉到我身上,我忍不住跟他打了起來。糾纏混亂中,他一跤跌進浴缸裡,我拉住媽往外跑。我爸從浴室衝出來,手裡拿著一條寬皮帶,發瘋一般往我臉上、身上抽。我閃躲不開用手去擋,手背吃了一鞭,才變成這樣。」

那天課後我走進醫務室把偉恩跟他母親的遭遇,一五一十向護士全盤說出。她聽後沈思了片才說:「孩子未成年,我們有責任向CPS (Child Protection
Service)提報。但首先得通知校長。你等我的消息。」

幾天後校長室送來便條,要我課後過去一趟。當我走進校長室,意外地看到了偉恩的母親。校長戴麗女士單刀直入地要我給偉恩的母親說明,她丈夫有暴力傾向,學校準備向有關單位提報,之後她可能暫時得住到受虐婦女收容所。CPS對孩子會另有安排。她聽完,原本蒼白的臉龐一下變成了青灰色。她拉住我的衣袖,緊張吃力地說:「蔡老師,快跟校長說,不可以~不可以這樣做。我跟孩子不能分開~不能分開,死也要在一起。」我把話傳給校長。校長要我趕緊告訴她,他丈夫可能患了躁鬱症,留在他身邊恐怕會有生命的危險。為了她跟孩子的安全,可行的辦法就只有這樣做。我把話剛傳過去,她突然「刷」的一聲從椅子站起來雙膝一彎向校長跪了下去。

她雙手作揖﹐不管校長聽得懂聽不懂,用中文著急地說:「不可以分開,不可以分開,離鄉背井來到美國,怎麼苦全家都要在一起,我要給我先生再一次機會。。再一次機會。。他正在申請綠卡,不能報上去,不能。。。」我抓住她的手臂正要往上提,做夢也沒想到,校長直奔到我面前也屈膝彎腰,做要下跪狀。她神情激動地對我說:「你告訴她,快告訴她,我也跟她下跪,求她讓我們提出報告好不好?」

我一邊拉住一個,手忙腳亂口裡直喊:「別這樣!別這樣!都起來,都起來,好好再商量。」經過一翻折騰,總算讓他倆平靜下來。短暫的沈默之後,校長說因為文化背景的差異,她不知道如何處理這樁事,她想聽聽我的意見。」我想了一下,回應她說,既然她這麼堅持,再觀察幾天吧!我每天會注意孩子的反應,我們看著辦吧!

每天的第四節是我無課的空堂。那天我離開教室前往教員工作室去複印講義。下課鈴響過之後午休時段開始。在走廊上我遇到老同事江森老師。她問我上一堂課到哪兒去?我說去教員工作室。她說我可能幸運地逃過了一劫。
「你在說甚麼?」我嚇了一跳。
「你真的甚麼都不知道?」江森老師臉有餘悸。
「到底發生了甚麼事?請快告訴我」。她隨我走進教室。

江森老師對我如是說:「第四堂課開始不久,一個中年亞洲男子走進我的教室。他手裡拎著一節彈簧條,神色怪異地東張西望。我緊張地問他找誰,有甚麼事?他說找教中文的蔡老師。他剛到蔡老師教室沒找到人,不知她在哪裡。我告訴他我是江森老師,教化學。蔡老師沒來。他說他記得我的名字﹐因為他的兒子也修我的化學課。我只給他兒子最低分的A。那人輕輕搖動手裡的彈簧條,眼光呆滯地瞪著滿堂學生。我悄悄按下警鈴,校警很快趕到。校警出手先奪下男子手中抖動的彈簧條,把他半拉半提帶出教室。他一面掙扎,還一面為自己辯護。他說以前乖巧聽話的兒子,上了這個學校以後,不但學會跟他鬥嘴,還敢跟他打架。他來問問老師,是怎麼教壞他兒子的。校警只簡單地告訴他,以後再走到學校五十英呎距離以內,不需任何理由,他將會被逮捕入獄。」

偉恩畢業後到外州上大學。他不曾再回到過學校。春去秋來歲月如流,畢業生一季一季奔向各自的前程。很多年過去了,戴麗校長轉離學校,辛普森及江森老師相繼退休。景物依舊人面全非,唯有庭中大樹,猶然以質樸無華的本相獨立蒼茫,見證著少年男女成長的故事,日日夜夜,歲歲年年。

〈二零零六年十二月〉

好老師?壞老師?笨老師!

第一次見到章太太是在學校二樓的走道上。她滿臉笑容,熱情地打招呼:「蔡老師,我是你的學生大寶(真名隱去)的媽媽」。一番寒暄之後我告訴她,大寶又聽話、又用功,是每個老師都樂意教到的學生。
「蔡老師,我告訴妳喔,妳是這個學校最好的老師。妳知道其他老師有多糟糕嗎?。。」她口若懸河,一路滔滔。她說A老師上課長篇大論但沒有重點,學生聽得〔霧煞煞〕。B老師專講自己過往的豐功偉業,是吹牛大王。C老師濫竽充數,只是〔吃飽閒閒〕在等退休。。。她好像是個隱形人,兒子上課的時候,她能穿牆透壁,對老師逐步追蹤。

走回教室的路上,耳邊縈繞「妳是全校最好的老師」甜蜜的迴響。看不見自己臉上的笑容,卻能感到腳步輕飄飄。大寶開始申請大學,我答應替他寫推薦信。基於各方面的優良配合,大寶如願以償地進入了全美風雲榜上名大學。我在章太太的心目中「全校最好的老師」的美好頭銜只持續到小寶進入我的班級之時。

小寶個性與哥哥截然不同。大寶老實、專注,有禮貌。小寶活潑、好動,大嘴巴。經常為了話語太多而遭到我的斥責。不只一次我打電話向小寶媽求助,請她阻止小寶上課時〔無時無陣〕的嚼舌,但效果有限。小寶對分數非常計較。曾經把別人的考試卷要去對照之後,自認被我多扣半分,拿著兩份考卷來找我理論。我一再解釋兩份答案的不同,同學的答案較完整而他的稍覺欠缺,所以同學的全對,他的扣「半」分。

他顯然不服,喋喋不休地跟我爭論。我說老師自有給分的標準,就是爭到明天我也不會多給半分。我叫他回到座位去,因為已經浪費掉不少上課時間。他翹起嘴唇〔碎碎念〕,不情不願地回到座位立刻就跟同學嘰喳起來。我再次警告,他依然故我。怒氣翻湧,我一把拉住他的手臂,大步小步地踩向副校長辦公室。

副校長傑克森先生看我拎著小寶氣急敗壞衝進他的辦公室,笑著對我說:「怎麼連你也淪落到這種地步?」我正要開口,小寶搶先發言。傑克森對他說:「我跟蔡老師同事二十年,她從未送來任何學生。如今她親自把你拉來,可見你有多麼壞,所以,你不要出聲﹐乖乖給我“閉嘴“。」我把事情始末大致說了一下。他雲淡風輕地對我說:「這種學生我見多了,你回去上課,我自會處理。」

那天課後我回到傑克森的辦公室。他說:「章太太來過了。我提醒她最好別忘記,MAGNET PROGRAM的轉學生,跟學校簽有約定。如果學業或操行成績不合格,學校有權把學生送回原來的學校。她一再巧辯,也苦苦請求再給孩子一個機會。你的看法如何?」我說算了,孩子知過能改,善莫大焉!口頭訓誡就行了。離開時傑克森一再問我:「Are you sure?」經過此次事件,小寶脫胎換骨判若兩人。他上課時不再嘰喳,進退之間彬彬有禮,讓我更驚喜的是,他的課業明顯進步,不再為了一分半分來跟我〔葛葛纏〕。以為從此耳根清淨天下太平,那裡想到我的霉運才剛開始。

此事過後不久,Magnet Program負責人兼外語教師組的組長安娜老師忽然來找我。她斜著眼把我看半天,然後似笑非笑地對我說:「你知道你是全校最壞的老師嗎?」我跟她極熟,故而頂她:「亂講,你在破壞我的名譽!有家長親口誇我是全校最好的老師。」安娜笑著說:「有人告你不但是最壞的老師,而且根本不懂如何教育天才。」言外之意,那人的孩子是天才,不幸遇到我這個庸才當老師。

「到底誰在說我壞話?你快講清楚、說明白。」我迫不及待,她說出了那人的名字。天呀!那不正是大寶、小寶最親愛的媽咪嗎?我就如此這般地從「最好的老師」的寶座上一跤跌入「最壞的老師」的泥沼中。安娜說章太太去向她告狀的同時送她一隻特大號的Mickey Mouse。安娜不明白章太太送她米老鼠的用意之所在,是不是在譏諷她,組裡有個超級壞老師而她這組長竟昏庸不知?故事到此尚未結束。往後的幾年間,我陸續聽到大寶、小寶的爹地與媽咪在不同的場合對我做出絕對負面的批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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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華到我的班上來上課的時候已在中國修完初三的課程。我把他安頓放在最高水準的國際課程班裡。對他來說,上中文課應該是最輕鬆愉快的時段。開學幾個星期,他一切表現正常。來往的同學也都是頗知上進的學生。師生間倒也相安無事。忘了從某月某日起,李華開始缺課。隔天回來也帶著父親簽字的假條。後來缺課次數增多,我開始留意。幾次問他:「爸爸、媽媽在哪裡工作?他們怎麼能讓你缺課這麼多天?」他說父母打工忙,不太管他。這樣的回答讓我以為李華的父母做的是粗工、保姆之類新移民不得已的謀生。「你經常請假,又要補交舊作業又要弄清新功課,你不覺得累嗎?」我問他。他低下頭不吭一聲。我說要打電話給他父母親。他說他們加班經常半夜才回家。

「那麼請他們找空給我打個電話」,隨手給他我家電話號碼。日子一天一天過去,我沒等到電話。情況一直壞到兩個禮拜不見李華的蹤影。別無他法,只好拿起手機撥出他家的號碼。鈴聲響過,本想只留話,那端卻有人接聽。

「我姓蔡,是李華的中文老師。請李華的父親或母親聽電話」。對方沒答腔。我又重複了一遍。總算有低沈的聲音傳來:「我就是李華的爸爸。」「您知道李華經常缺課嗎?」我拉開嗓子開門見山。他說他知道並且表示李華身體一向不好。他們父子音調竟然如此相像,我在心裡滴咕。我把李華上課的情況大致說了一遍,對方也適時出聲應和著。當我說到「李華常跟張凱在一起。兩個人一樣聰明,但張凱不缺課,所以表現比李華好得多」這句話時,那邊竟然傳來「張凱有甚麼好?他別科成績都很差」相當激動的回應。為人父者為甚麼聽到老師讚美兒子的好朋友時會有如此激烈的反應呢?放下聽筒後我百思不解。

隔天我到另一個副校長辦公室去。副校長約克女士見多識廣,我們同年進入學校,是很談得來的老同事。她聽完我的陳述後神祕地對我笑笑說:「沒問題,這事由我來負責」。第二天午休時間,約克叫我上樓一敘。我走進她的辦公室時看見一個樣貌斯文的中年男士,旁邊坐著一個男孩子。仔細一看,那個男孩竟是曠課日久的李華。他左顧右盼,一幅事不關己的模樣。我腦筋尚未轉過來,約克副校長已先開口。她指著那位中年男士說:「這是李博士,李華的父親。」我嚇了一跳,趕快問他:「我昨天不是剛跟你談過話嗎?你說兒子缺課你全知道並且假條全由你親自簽名?」

他用相當清晰的英文解釋道,昨天一整天﹐他都待在安德生癌症研究醫院他自己的實驗室裡,他太太也是。他從來不知兒子逃課並私簽假條。這下可好,醫學界研究員,抗癌專家,我把人家想成打工仔與管家婦。這都是那個敢偽裝老子腔調,在電話中與老師侃侃而談的壞小子惹的禍。問明情由,才知老爸每天開車送兒子到校門,兒子轉身徒步走回家。李華因為缺課太多,私簽假條,欺騙老師,諸罪併發,受到副校長重重的懲罰。這個學生不但未向我道歉,而且還強硬要求我把給他的操行【U】(Unsatisfied, 最壞的操行成績)收回。他的歪理是,既然已被副校長罰過,我就不該再罰。

我對他說:「我當老師二十多年,從未給人操行【U】,你是第一個,希望也是最後一個。我要把它留在你的成績卡與我的記錄簿裡當紀念。紀念你的膽大妄為與我的愚昧與遲鈍。」從此以後,每逢在校園遇見約克副校長,她就笑得花枝亂顛地吆喝:「Hi! silly teacher, how are you today?」若有其他老同事在場,她就把我被學生耍得團團轉的糗事從頭說。

好老師?壞老師?我只是個一頭栽進教育的瀚海中奮力泅泳,以致忘了懷疑學生的笨老師。

〈 二零零六年七月〉

農夫的名字

「Dear蔡老師:我現在坐在哈爾賓開往四川的火車上。我今年離開美東的學校到中國哈爾濱工業大學學中文。學期剛結束,我利用幾天假期到中國西南部旅遊。坐在沒有冷氣的車廂真難受。有人把窗子打開,感覺比較好些,但從窗口灌進來的強風把信紙吹得亂飛,寫起字來相當辛苦。告訴您一件好玩的事~坐在我旁邊的一個年輕人問起我的名字。我說我叫蔡滿壽。他一時沒聽懂,我把名字寫下來。他一看搖搖頭說:「這個名字不好。」我覺得很奇怪,因為這個中文名字是您給我的,我記得您告訴我,「蔡」是您的姓,「滿壽」是「活到很老很老」的意思。我問他:「你是甚麼意思?」他說:「這是農夫的名字。」 我哈哈大笑。農夫的名字有甚麼不好?.....」十年前接到我的學生蔡滿壽從中國的來信.我看完後順手扔給身邊的先生.他看完後嘖嘖稱奇.他不敢相信字句那麼通順的中文信竟然出自洋人學生之手。

十五年前秋天開學日,Matthew Trusch,一個九年級的高中「新鮮人」,匆匆走進我的教室。他個子小小,黑髮濃密,端正的五官崁著一雙慧詰的眼睛。一個星期下來,他發出了與眾不同的語言功力。他發音清晰、筆畫正確、四聲辨識力強,且能舉一反三。上課幾個星期下來,我碰到的唯一問題竟然是找不到發音相近、辭義優雅的辭彙做他的中文名字。他每天追著我要名字,我用盡一切藉口拖延。我一直找不到與"Trusch"語音相近的姓氏。

直到有一天,我突然開竅。有啦!我高興得差點跳起來。「蔡」字的台語發音不正是trusch字的開頭音嗎?我讓他聽過這兩個字的發音之後問他:「你跟我同姓,好嗎?」,他欣然接受。姓氏定下以後「滿壽」二字很快就從字群中自動冒了出來。他一直沿用這個名字~~從高中、大學、研究所畢業後到中國去,後來走入演藝圈。在上海、北京,他演連續劇、拍電影、還上談話性節目。他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永遠的「蔡滿壽」。他笑著告訴我,他是上海演藝界「老外個體戶」第一名。每次電影、電視劇裡需要會說「普通話」的老外,他總是被考慮演出的首位人選。他在〈紫荊勳章〉、〈新十字路口〉等影片中,都有生動的演出.

有一次他返回休士頓探親,順便回到母校來看我。那時正是午休時間,師生倆正談得起勁,有個九年級女孩冒冒失失闖了進來。她來問幾個筆畫複雜的單字。我拿出紙條正要動筆,蔡滿壽說:「這些字我來寫。」他拿起筆,一筆一劃把字寫在紙上。我笑著告訴小女生:「這個大哥哥從前是我的學生,現在在中國當電視、電影明星。這張紙你最好留著,以後拿到中國去賣會很值錢唷!」說完,我和蔡滿壽同時大笑起來。小女生聽得一愣一愣地,她認為我們在開玩笑。

小女生隔天回到教室時,興奮地告訴我:「老師,是真的!是真的!」這次輪到我一頭霧水。「甚麼是真的、假的?」我問她。「昨天那個。。那個人真的..真的是電影明星。」她興奮得結巴起來。「你看過他演的電影?」我再問她。她說昨天回家跟媽媽談起,媽媽從抽屜裡拿出一塊錄影帶,竟然正是〈新十字路口〉。片中那個生奔活跳的酒保,就是午休時在蔡老師教室碰到的那位。女生爭著要看那張字條,她拿出來「展寶」(炫耀),表情又興奮又得意。

這件事過去不久,有一天上課鈴聲剛響,學生陸續走進教室時,快閃進來一個彪形大漢.他留著標準的「仁丹鬍」,兩條長腿托著鐵塔似的身軀。在我開口前,他已用我勉強聽得懂的中文大聲喊出來:「蔡老師,還認得我嗎?」我瞧了好一會他已半禿的前額,滿滿洋溢笑容的眼睛,我記不起這號人物.我問他:「你是我以前中文班的學生嗎?」他說:「你再猜猜,除了中文,你在這裡還教過甚麼課?我坐在最後角落,全班最高,兩條腿老找不到地方擺。」記憶的頁冊在舊日的風中翻飛,剎那間,有如走入時光隧道,我回到久遠的年代。我不但認出了他,而且連自己都不敢相信,竟然一出口就叫對了他的名字:「麥克,真的是你嗎?你上過我的「comparative culture」課,對不對?」他聽到後,淡綠眼瞳裡的笑意簡直就要滿溢出來。

麥克那天回來當英文代課老師.推算起來是我二十多年前的學生了.他在「比較文化」班裡功課中等但相當調皮。六尺四的身高有如鶴立雞群。坐進對他來說實在太小的學生椅,他「三不五時」(不定時)就伸出長腿想拐倒走過身旁的同學,因而老受到我的斥責。他告訴我,因為生性「不安於室」,所以自大學畢業後就離開休士頓故鄉,行走江湖,四海為家。他在義大利、德國、中國都教過英文。我說:「我有個學生在上海當演員。」他說他知道,也跟他見過面。我以為他在跟我胡扯。天地寬廣,人海遼闊,哪裡會有這麼巧的事?他倆在學校相隔兩世代(高中四年一個世代),即使見面也不可能相識。我說,「我不相信,你別騙我。」 他發誓說是真的。他不必老遠巴巴回到學校來說謊。他對我談起在上海跟蔡滿壽相逢的奇遇.

某一個週末的晚上,因為「不敢雞磨」(不甘寂寞),獨自溜到上海灘一家酒吧間去打發時間。他發現有個角落唧唧喳喳聚了一堆人。由於好奇,他走過去探個究竟。原來有個白人「小子」忙亂地在給人簽名。他仔細一看,嘿!不但寫英文,還龍飛鳳舞地簽了中文名字。當人群稍微散去,他過去找那個「小子」搭腔。(五呎七吋的蔡滿壽在六呎四吋的麥克 眼中,不是小子是甚麼?)話匣一打開,哇塞!不得了啦!兩人不但是休士頓老鄉,Belleire High School 前後期同學,竟然還都是蔡老師的學生,真真應驗了「It's a small world」那句諺語。那夜,他倆聊到深夜才盡歡而散。麥克回到學校代了幾天課後又消失了蹤跡;如今不知他又流浪到天涯海角的甚麼地方。

今年初與蔡滿壽通過訊息。得知他不但繼續接演戲劇,而且也應聘成為美國一家跨國企業公司上海地區的總經紀。演而優則商,他現在如魚得水,忙得不亦樂乎。他以流利的英、漢雙語在異國打拼,左右逢源,事業有成。看來「蔡滿壽」這個「農夫的名字」,還會有一段輝煌的前途。身為他中文的啟蒙老師,我真摯地祝福他。

後記: 把蔡滿壽的故事寫出來,並非鼓勵學生都學中文,或者標榜學中文在當今世上會有多麼偉大的成就。中文課在美國少數的公立高中當作外語課程設立。我常用這個故事來鼓勵學生,目的只在提醒他們,有機會學外語,不管哪一國的語言,就該盡力而為。有一天,命運之神也許因為你獨特的外語能力,讓你找到最適合於你安身立命或揚名顯姓的地方,誰能料得到呢?

〈二零零四年十月〉

文字因緣

從小到大,我一直都羨慕能寫出一手好字的人。對於自已寫出來的,筆劃俱全卻平板無奇【無鼻無嘴】的字體,總會感到遺憾。我家八個兄弟姊妹,寫出來的字是一個模子印出來的。我離開島南故鄉北上就讀大學,以及後來出國,在那個國際電話索費昂貴,電腦e-mail尚未誕生的時代,傳達訊息,溝通交誼多靠寫信。每次接到家書,如果沒看寄信人的名字而只憑信封上的筆跡,想猜出是哪位弟妹的傑作,我是每猜必錯。母親在世時常說,字骨是天生的,帶有遺傳性。這話乍聽起來猶如今天當紅的DNA:與生俱來命中註定,真正的無可奈何。

成長在當年沒沒無聞如今卻以販售海山物產而名滿全台的港都窄街﹐我家對門是一家小小的文具店。店頭家只讀過幾年私塾,但寫得一手極好的毛筆字。他在光線並不怎麼充足的店裡,搬張平面桌鋪上宣紙,輕輕鬆鬆提筆沾墨,下手揮毫,一幅一幅龍飛鳳舞的好書法就呈現在眼前。我小時候就常跑過街去看他寫春聯,看到日落黃昏,還不願回家吃晚飯。他家的孩子也沒學過甚麼書法,但個個字體不俗,應證了母親堅持的有關字體是遺傳的那番道理。

我高中同班同學中有一個人寫得一手好書法。那時每逢上作文課,其他同學在兩個小時內就完卷了事,只有我與她文思泉湧不可抑止,下課後還得背起書包,帶著筆墨硯,走到住在學校教師宿舍的老師家去,兩人並肩擠坐在屋簷下老師為我們排好的學生桌。看到她寫出的端莊挺拔的毛筆字,我目不轉睛,經常忘了下筆。
她曾得意地告訴我,每逢舊曆年假,她當小學教師的老爸就會帶著她到菜市路邊去擺字攤賣春聯。她原本只負責裁紙、收費和找錢,有時老爸忙不過來,她就會提筆在紅紙條上寫下「門迎春夏秋冬福,戶納東西南北財」,或「時來寶樹連天發,運到金花滿地開」等通俗、好彩頭又廣受歡迎的對聯,晾乾後把紙張塞入老爸寫好的春聯堆裡。阿伯阿嬸也歡歡喜喜買了去,未曾被人發現是一個高中女生大膽的代筆。

大學畢業踏上講台,我對學生寫字的態度特別在意。我要求學生,寫字的時候神情要專注,規距地下筆,因為這是對於學習的一種尊重,也是修養心性最好的訓練。我相信筆劃清楚,字體端正是可以經由勤練達到的目標。 我常告訴我的學生,如果我是公司的老闆,徵選員工的時候,一定會讓應徵者書寫,從其字形筆劃中,就能看出一個人的個性與內涵。每次對學生提出字要寫好的要求,總會引起一些抗議。學生有的會說:「我用電腦打字。」有的會說「看得懂就可以了,字難看有甚麼關係?」部分作業如寫作文,我不允許學生用電腦操作。我的看法是,辭彙若不通過手寫而只在電腦的字表上撿選,那個字只是挑出來的,頂多只算認識而已。長此以往﹐學生的中文程度勢必退縮到只會認字無法寫字的地步。我不敢要求學生寫字必達書法家的頂級功力;我只要求一筆一劃各就各位、讓閱讀者一目了然,易於辨識而已。

因為對寫作有濃厚的興趣,我自高中時代就開始向報章、雜誌投稿。每次看到自己手寫的格子紙上點點撇撇、橫、豎、挑、提一應俱全的方塊字,左看又看卻絲毫看不出美感的存在,真的會感到自卑與無奈。大學最後一年,稿件出現在報章副刊的次數逐漸增加,好歹在校園裡也爭到了一份薄薄的聲名。有一天,接到一份由報社轉寄過來的讀者的來函。那是一封陌生女子的來信。信封上娟秀靈慧的字跡讓我一見就大為傾倒。及至攤開信紙,只見琳琅滿目,字字珠璣,我初次領悟到了所謂「秋水為神玉為骨」的字骨風韻。

原來伊也是一個醉心於寫作的女子。高中畢業後離開故鄉獨身前往台北,憑著一手秀麗的好字,獲得一家代書事務所當抄寫員的工作。兩個素昧平生卻有共同興趣與理念,一心想當文藝少女的年輕人,由於文字因緣,結下了四十多年不渝的友情。伊以清麗典雅的散文創作,靈逸秀氣的字體,和俱備藝術細胞的一雙巧手,受到一家報紙副刊主編的賞識,由副刊作者進而受聘為該副刊的助理編輯。由於此種緣遇,我對這個報刊的投稿次數就逐漸緊密起來。

伊的頂頭上司副刊主編,當時年約四十出頭五十未到。他留著平頂頭,帶副銀框眼鏡,中高身材,目光炯炯,態度親切和善。每次見到我,總是鼓勵我多寫作多讀書。他是我生平唯一稱讚我字寫得不俗,字體有特殊風格的人。當我聽到他嘉許的語言,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從他辦公室回到學校宿舍,我有如踩在雲端上,輕飄飄地樂了好幾天。

二十年後我把這則陳年往事在異國的教室裡對學生提起。我說:「很久很久以前,我因為字寫得不好而常感到遺憾。一生當中只有一個人稱讚我的字寫得不錯,後來他被抓去槍斃。。。」忽然有一絲細小卻清晰的聲音從學生座位中插播進來,「哇!怎麼會這麼嚴重?」。我愣了一下,原本是件感傷的事卻引來哄堂的笑聲。原來,我話接得太快,從寫字到槍斃,中間千山萬水的轉折被我無心地帶過。那天課堂裡,我費了一番口舌﹐才把兩件毫無關連的事件,當年白色恐怖的時代場景、向學生做了一番清楚的交代。

回想從前,醉心於當文藝少女的歲月,生活樸實,無欲無爭。一份微薄的稿費,幾句文藝前輩的叮嚀與鼓勵,都能在靜水無波的日子裡掀起歡悅的漣漪。前輩辭世已愈四十年,安息的墓園恐已墓木成拱;而以文字結緣的好友,退而不休,依然潛心文學創作,且已有相當的成就。懷著感恩惜緣的心境,我在海外教學,不敢怠惰。文句筆劃,殷勤督導,薪盡火傳,無悔無怨。只盼學生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區區寸心,如是而已。
〈二零零四年九月〉

成長

她是我很多年前教過的學生。「白翠霞」是我給她的中文名字。她中等身材,面貌清秀,有一頭栗子色的長髮和一雙淺藍色的眼睛。在講究身高比例、三圍尺寸的純白膚色的西方女孩群裡,她不算特別出色,但因為體態輕盈,個性活潑,總體說來,仍不失為甜美亮麗的青春少女。

白爸爸高大和氣,原是資深工程師,因為有三個兒女,太太又是生物科技公司研發部門的主管,每天早出晚歸,還經常出門參加國際會議發表論文,所以他辭職在家﹐無怨無悔地扮演家庭「煮夫」的角色。

白翠霞在我授課的中文班上的表現不錯。她的發音相當正確,聲調的轉換也還自然。她有勇氣說出口,能用已學過的漢字,搭配英文單字,湊合成漢英交雜,我戲稱「Chinglish」的語句。哄堂大笑中,她的笑聲比別人的更清脆響亮。午休時間我一向留在教室讓學生來問問題、補考或聆聽他們不願為父母所知,卻肯跟他們信任的老師訴說的「少年XX的煩惱」。白翠霞也常來用我們師生才能聽懂的中英合併的語言閒聊。

有一次白爸爸來訪。我告訴他白翠霞優異的表現,他非常高興,直說:「太好了!太好了,回去一定跟我太太說。」然後他稍稍放低聲音:「你知道,我太太對兒女學業的要求很高,特別是這個(指老二白翠霞),對她的成績不滿意。」我沒見過白媽媽,不知她的為人,只好順著勢說:「大多數父母都是這樣吧!」

九年級平安無事地過去。十年級開學以後,事情有了不尋常的改變。白翠霞明顯消瘦下來,一向活潑開朗的態度變成安靜沈默,若有所思。她功課遲交,筆劃散亂,然後開始缺課。問其故,她不出聲,只聳聳肩膀當作回答。我覺得事情不妙,跟她家長約談之前我先找學生顧問史密斯先生問個究竟。

史密斯先生告訴我,白翠霞有個精明能幹的母親,是史丹福大學生化博士。她給兒女很大的壓力。老大得到母親的遺傳,成績特優。老三才上小學,最小偏憐。老二白翠霞資質中等,偏偏跟她母親一個模子印出來的的倔強脾氣。母親一管教﹐她就跟她吵翻天。她賭氣不吃飯,自己鎖在房間裡關禁閉。與史密斯先生一席談,我失去了與她父母對話的勇氣。每天只盼著她趕快回校來上課。

白翠霞總算又在教室裡出現。整整一堂課,她一語不發,瞪著黑板發呆。我催她交作業,她彷若大夢初醒,張大一雙微濛的眼睛問甚麼作業?我說上星期缺交的作業。她遲疑了片刻才說她沒有做。我要她午休時間回來談話,她輕輕地點了頭。

白翠霞在午休鈴打過約十五分鐘以後衝進教室。她滿頭大汗,背心也溼了一大塊,有如大雨淋過一樣。我望望窗外,日色氤氳,花柳精神,哪裡有甚麼雨絲的蹤跡?我問她為甚麼那麼狼狽?她說怕我久等,拼命跑回來的。
「你從哪裡跑回來?」我問她。
「從那裡﹐過馬路那邊。」她指指窗外。
「你跑到那邊去幹甚麼?」我的腦筋尚未轉對軌道﹐就聞到了她身上瀰漫的香煙味。

校內禁止抽煙。有煙癮的學生就走過校門外的小路去吞雲吐霧。我的教室在二樓﹐從窗玻璃看出去一目了然,但學校對此卻束手無策,因為校規只禁止學生在校園內抽煙。我每看到此種情景,就會想起出國前在故鄉高雄教書的那段歲月。那時,只要發現學生抽煙,不要說只與學校一條小路之隔,就算是天涯海角,學校的教官、訓導主任、甚至級任導師,都會窮追不捨直至逮到那隻小煙蟲為止。是當年台灣的威權教育過分控制青少年的行為?還是美式教育過度縱容學生的自由?思及憶及,幾度悵然!

我回到約談主題﹐問她為何交不出作業。她猶豫了一會才說跟媽媽吵架,吵到精疲力竭,沒有力氣和心情做功課。她說:「我媽媽永遠都不滿足。不管我得了幾個A,只要看到一科不如她意她就抓狂。她看到我哥就會笑,因為哥哥永遠得全A。她看到妹妹就honey、sweetheart地叫個不停,因為妹妹年紀小。只有見到我就板起臉孔,逼我讀書做功課。週末我想出去也得通過她對我課業的審查。她認為一個沒拿到頂尖成績的女孩,就沒有交朋友、玩樂的權利。我氣不過就這樣頂她:「我最笨,對吧?你把聰明生給哥哥,你把可愛生給妹妹,而妳生給我甚麼?我希望你沒把我生下來。」她氣得說不出話,我則混身發抖。如果不是爸爸做和事佬,我真不知道會發生甚麼後果。我也不是不想得好成績,也不是不愛我媽媽,但每次發成績單就知道她會失望,因而我就更緊張,對她說話就很鹵莽。為甚麼她不欣賞我某些科的好分數而老是注意到我的壞分數呢?蔡老師,你能告訴我嗎?」

我為之語塞。怎麼回答的她的問題呢?現在回想起來,當年大概這樣告訴她:先問問自己有沒有盡力。答案若是否定,就取消一些可有可無的活動,把時間挪移過來唸書;如果自認已盡到最大的努力,那就平和理性地向媽媽解說﹐請她釋懷。師生經過這番談話,感覺上更加親近,但她仍然時斷時續地缺課。我經過再三考慮,最後還是打了個電話給她父親。談話中我連帶問他知不知道女兒抽煙的事,我等了好一會,電話那邊傳過來的答案竟是「總比吸毒好」。白爸爸的聲音好像忽然老了十年。白翠霞沒有讀完那個學期。有一天我接到學校的通知,說明她因病休學。她就這樣從我的教室裡消失了。

白翠霞再度回校上課已是隔年的秋天。她短髮齊耳,脂粉不施﹐身形略顯瘦削但精神奕奕。我問她這兩年都在哪裡?她壓低聲音說:「It's a long story.」 我不知該怎麼接腔。「蔡老師,今天下課以後,你有時間嗎?我要來講我的故事。」白翠霞這樣結束了課堂裡師生短暫的談話。

那天下課後,白翠霞坐在窗邊她的座位上,緩緩地對我敘述她過去一年生死交關的故事:「自從那次跟你談過話以後,我跟母親的關係並沒有改善。我對自己完全失去了信心,對將來全盤絕望。我開始緊張、冒汗、失眠。老覺得有壞事要發生,眼淚動不動就會流下來。爸爸帶我去看醫生。經過種種測試,醫生說我得了憂鬱症。吃了藥以後,躁鬱不安的心情好像平靜下來,可是精神卻開始恍惚,失去了反應力。有時話說到一半,卻忘了下一半要說甚麼。當全家人說說笑笑氣氛和樂的時候,我會沒來由地感到自己有如局外人。話插不進去,問題沒人回應。那時我就站起來,一言不發地衝進自己的房間,抱住枕頭大哭。到底在哭甚麼?自己也說不出來。

連續鬧了好幾次,家裡被我搞成一團糟。我知道自己生病了,越知道就越緊張,越痛苦,眼淚就越多。Daddy又帶我去看醫生。他們計劃把我送進精神療養院。那天回家﹐我不吃不喝,躲進自己房裡倒在床上﹐模模糊糊地聽到耳朵裡有個聲音說:「妳是個瘋子,妳已經沒有希望。死了吧!死了吧!。。。」。折騰到深夜,忽然想起放在抽屜裡,很久以前向同學借來做工藝而忘了歸還的瑞士刀。我找到那把小刀﹐拿起來往左腕輕輕割下去。當時不覺如何疼痛,看到鮮血滴到地毯上,我昏了過去。

我醒來的時候已經躺在醫院的急診室裡。Daddy、媽咪都在身邊。他們睡衣都來不及換,只在外邊加了一件長袍。媽咪俯下身抱著我哭﹐眼淚直直掉。她不斷地說: 「I am sorry! I am sorry! I love you.」 Daddy站在媽媽身旁,眼眶裡注滿淚水。我用沒受傷的右手緊拉著媽咪的手臂流著淚說:「Mom, I love you too.」

刀傷癒合以後,我被送到城郊一所專為迷失的青少年設立的理療院。那兒不但有醫生、護士日夜照顧,而且學校怕我們荒廢學業,每天都派老師去給我們上輔導課。我在那裡認識並愛上了一個很好的男孩。他也是那兒的病患。我們朝夕相處,互相鼓勵,過了半年相當愉悅的日子。我們約定後會之期,期待申請並進入同一所大學。然而,就在我出院的前幾天﹐他在宿舍裡用繩索(我至今還不知道他從哪裡弄來的)套在脖子上﹐歪斜著吊死在上下鋪床位的木柱旁。我得到消息趕過去時,他已被覆蓋在白被單下。我尖叫到昏死過去。我昏睡了一個禮拜。我以為會跟著他去,但Daddy、媽咪不眠不休的照顧把我從鬼門關拉回來。

媽咪不再對我有太嚴苛的要求。她減低工作量陪我去逛商場、吃午餐﹐像好朋友似的。我常常壞疑過去種種只是我的幻想,或者是一場惡夢。但是,只要看到那個男孩的照片,開車經過那棟療養院,往事歷歷又回到眼前,我的心就會痛到好像要滴出血來。。。。」我緊握住她的雙手,淚眼相對,靜默無言。黃昏悄悄來臨,斜暉透過窗外的樹影照進教室,微微的溫喣中透出無奈的感傷與淒涼。

白翠霞並沒有在我授課的學校完成高中學業。十一年級開學前她辦理轉學到外州一所私立住宿學校去。她來向我辭行時說,她決心離家到外地去學習獨立。她相信小型的私立學校比較適合她大病初癒的心情。

故事到此並未結束。五、六年後的某一天課後,我正要離開教室時聽到輕輕的敲門聲,然後一個年輕女子一陣風似的刮了進來,身後跟著一個身材偉岸,面貌端莊的青年。我很快地叫出了她的名字~白翠霞。她抱住我激動地喊:「蔡老師,想不到妳還記得我的名字。她介紹身邊的伴侶,說是她的男朋友,就讀同一所大學,是英國來的留學生。他倆大學即將畢業。我還請她坐在舊時靠窗的座位,相同的秋風落日,永不變調的寂寥黃昏。我聽她談論大學生涯和畢業後的事業規劃。我們都沒提到她高中時代倉徨失措的情傷與悲懷。

歲月是風,青春如夢。不管我們錯過了甚麼,失去了甚麼,但我與白翠霞無話不談亦師亦友的獨特情誼,那些師生窗前共處﹐分享祕密的美麗與哀愁﹐終將常駐我心深處,直至生命的暮年。

〈二零零四年八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