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February 10, 2009

文字因緣

從小到大,我一直都羨慕能寫出一手好字的人。對於自已寫出來的,筆劃俱全卻平板無奇【無鼻無嘴】的字體,總會感到遺憾。我家八個兄弟姊妹,寫出來的字是一個模子印出來的。我離開島南故鄉北上就讀大學,以及後來出國,在那個國際電話索費昂貴,電腦e-mail尚未誕生的時代,傳達訊息,溝通交誼多靠寫信。每次接到家書,如果沒看寄信人的名字而只憑信封上的筆跡,想猜出是哪位弟妹的傑作,我是每猜必錯。母親在世時常說,字骨是天生的,帶有遺傳性。這話乍聽起來猶如今天當紅的DNA:與生俱來命中註定,真正的無可奈何。

成長在當年沒沒無聞如今卻以販售海山物產而名滿全台的港都窄街﹐我家對門是一家小小的文具店。店頭家只讀過幾年私塾,但寫得一手極好的毛筆字。他在光線並不怎麼充足的店裡,搬張平面桌鋪上宣紙,輕輕鬆鬆提筆沾墨,下手揮毫,一幅一幅龍飛鳳舞的好書法就呈現在眼前。我小時候就常跑過街去看他寫春聯,看到日落黃昏,還不願回家吃晚飯。他家的孩子也沒學過甚麼書法,但個個字體不俗,應證了母親堅持的有關字體是遺傳的那番道理。

我高中同班同學中有一個人寫得一手好書法。那時每逢上作文課,其他同學在兩個小時內就完卷了事,只有我與她文思泉湧不可抑止,下課後還得背起書包,帶著筆墨硯,走到住在學校教師宿舍的老師家去,兩人並肩擠坐在屋簷下老師為我們排好的學生桌。看到她寫出的端莊挺拔的毛筆字,我目不轉睛,經常忘了下筆。
她曾得意地告訴我,每逢舊曆年假,她當小學教師的老爸就會帶著她到菜市路邊去擺字攤賣春聯。她原本只負責裁紙、收費和找錢,有時老爸忙不過來,她就會提筆在紅紙條上寫下「門迎春夏秋冬福,戶納東西南北財」,或「時來寶樹連天發,運到金花滿地開」等通俗、好彩頭又廣受歡迎的對聯,晾乾後把紙張塞入老爸寫好的春聯堆裡。阿伯阿嬸也歡歡喜喜買了去,未曾被人發現是一個高中女生大膽的代筆。

大學畢業踏上講台,我對學生寫字的態度特別在意。我要求學生,寫字的時候神情要專注,規距地下筆,因為這是對於學習的一種尊重,也是修養心性最好的訓練。我相信筆劃清楚,字體端正是可以經由勤練達到的目標。 我常告訴我的學生,如果我是公司的老闆,徵選員工的時候,一定會讓應徵者書寫,從其字形筆劃中,就能看出一個人的個性與內涵。每次對學生提出字要寫好的要求,總會引起一些抗議。學生有的會說:「我用電腦打字。」有的會說「看得懂就可以了,字難看有甚麼關係?」部分作業如寫作文,我不允許學生用電腦操作。我的看法是,辭彙若不通過手寫而只在電腦的字表上撿選,那個字只是挑出來的,頂多只算認識而已。長此以往﹐學生的中文程度勢必退縮到只會認字無法寫字的地步。我不敢要求學生寫字必達書法家的頂級功力;我只要求一筆一劃各就各位、讓閱讀者一目了然,易於辨識而已。

因為對寫作有濃厚的興趣,我自高中時代就開始向報章、雜誌投稿。每次看到自己手寫的格子紙上點點撇撇、橫、豎、挑、提一應俱全的方塊字,左看又看卻絲毫看不出美感的存在,真的會感到自卑與無奈。大學最後一年,稿件出現在報章副刊的次數逐漸增加,好歹在校園裡也爭到了一份薄薄的聲名。有一天,接到一份由報社轉寄過來的讀者的來函。那是一封陌生女子的來信。信封上娟秀靈慧的字跡讓我一見就大為傾倒。及至攤開信紙,只見琳琅滿目,字字珠璣,我初次領悟到了所謂「秋水為神玉為骨」的字骨風韻。

原來伊也是一個醉心於寫作的女子。高中畢業後離開故鄉獨身前往台北,憑著一手秀麗的好字,獲得一家代書事務所當抄寫員的工作。兩個素昧平生卻有共同興趣與理念,一心想當文藝少女的年輕人,由於文字因緣,結下了四十多年不渝的友情。伊以清麗典雅的散文創作,靈逸秀氣的字體,和俱備藝術細胞的一雙巧手,受到一家報紙副刊主編的賞識,由副刊作者進而受聘為該副刊的助理編輯。由於此種緣遇,我對這個報刊的投稿次數就逐漸緊密起來。

伊的頂頭上司副刊主編,當時年約四十出頭五十未到。他留著平頂頭,帶副銀框眼鏡,中高身材,目光炯炯,態度親切和善。每次見到我,總是鼓勵我多寫作多讀書。他是我生平唯一稱讚我字寫得不俗,字體有特殊風格的人。當我聽到他嘉許的語言,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從他辦公室回到學校宿舍,我有如踩在雲端上,輕飄飄地樂了好幾天。

二十年後我把這則陳年往事在異國的教室裡對學生提起。我說:「很久很久以前,我因為字寫得不好而常感到遺憾。一生當中只有一個人稱讚我的字寫得不錯,後來他被抓去槍斃。。。」忽然有一絲細小卻清晰的聲音從學生座位中插播進來,「哇!怎麼會這麼嚴重?」。我愣了一下,原本是件感傷的事卻引來哄堂的笑聲。原來,我話接得太快,從寫字到槍斃,中間千山萬水的轉折被我無心地帶過。那天課堂裡,我費了一番口舌﹐才把兩件毫無關連的事件,當年白色恐怖的時代場景、向學生做了一番清楚的交代。

回想從前,醉心於當文藝少女的歲月,生活樸實,無欲無爭。一份微薄的稿費,幾句文藝前輩的叮嚀與鼓勵,都能在靜水無波的日子裡掀起歡悅的漣漪。前輩辭世已愈四十年,安息的墓園恐已墓木成拱;而以文字結緣的好友,退而不休,依然潛心文學創作,且已有相當的成就。懷著感恩惜緣的心境,我在海外教學,不敢怠惰。文句筆劃,殷勤督導,薪盡火傳,無悔無怨。只盼學生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區區寸心,如是而已。
〈二零零四年九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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