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January 23, 2016

打開人性的靈窗


  一九九九年九月二十一日,星期二,我向執教的Bellaire High School請了一天假,上午到我的family doctor's office去做身體例行檢查。從醫生的診所出來開車回家路上,腦海裡開始盤算著如何安排這難得的,中午過後的浮生半日閒。忽然,收音機裡傳出出這樣的消息~~台灣發生大地震……南投、埔里……芮氏七點六級……,初次災情報導:死400人,傷……,失蹤……屋倒……,我踩踏油門,豐田小車飛也似地往前奔。進門十萬火急打開電視,不是新聞報導時段,也未見災情報告緊急插播。等不及到晚上,我抓起電話直撥台灣。隨後而來的日子,我的心情與脈動隨著台灣媒體報導與口傳的消息同起落。我把一些讓人感動又傷心的、生死與親情交織而成的真實情境,在教室裡向學生訴說。
  我告訴我的學生,一個九十高齡的老阿公被人從土堆裏挖掘出來時已氣絕身亡。他的背部骨肉支離破碎,原來他以老邁的血肉之軀,承擔屋樑落石千斤重量。他以生命護衛懷裡的幼孫,孩子因而躲過浩劫。一個年輕的母親不捨地為死去的孩子輕輕擦拭滿身的塵垢時,孩子突然流下了眼淚。死去的孩子哭了,因為見到了媽媽喜極而泣?還是埋怨媽媽「為甚麼到現在才來?」還有一家人被發現時妻子頭顱已經不見,手裡卻還緊抱著孩子,丈夫的雙臂環護著妻子,一家三口人結伴走上黃泉路。我用哽咽的語調訴說著故事,學生流著眼淚安靜地聽我說完。
  學生前來問我該怎麼發起救災行動。我提出了如下的建議:在校內,先從我們自己開始,捐出自己的零用錢,再利用午休時間到餐廳、校園去向全校師生呼籲捐款;週末到校外去幫人洗車,以集體的勞力換取賑災的金錢。我這番建議得到學生熱烈的回應。我在教室門口放置一個捐獻箱,方便學生隨時投入他們能力之內的所有。
  有一天下課以後,一個來美不及三年,個頭粗壯,外表看起有點傻氣的十六歲華裔少年走進教室來。
  「蔡老師,我能不能要幾份您訂在學校公佈欄上的,要求大家緊急支援的海報?」
  「你想做甚麼呢?」我問他。
  「我想帶回去分發給公寓的鄰居,請他們幫忙。」
我給了他中英文各五份海報。七天後他走進教室遞給我一個紙盒。紙盒上貼滿從華文報上剪下的災民的照片。其中一張白布覆蓋一家四具並列的屍體,家屬蹲坐在旁邊,麻木癡呆的神情,痛到極限只能無語問蒼天。
「蔡老師,對不起,因為住的公寓不是rich people's apartment,捐款可能不會太多」少年臉上顯現歉意。
 「要不要現在打開?」我捧住紙盒問他。少年臉上稍顯羞澀,搖搖頭,同時從口袋裡摸出一張十元卷快速塞進紙盒裏。「十塊錢是媽媽給的兩個禮拜的零用錢」他繼續說道:「幾天不吃零食挨一挨就過去。」臨走前他一再叮嚀,拜託老師絕對守住「紙盒的秘密」。他認為只求心安,不必大聲張揚。我走上前去給他一個大大的擁抱,感動的眼淚點點滴落到他的衣領上。
  這群十六、七歲高中大孩子,平時飯來張口,缺錢伸手,媽媽叫吃飯還嫌她囉唆。為了賑災,他們犧牲一個週末休假日,在鬧區的停車場幫人洗車輛。幾個生性原本害羞內向的漂亮女學生,勇敢地穿上運動短衫褲,背著又大又厚,上頭寫著「台灣大地震,洗車救災,敬請支援」的看板,不畏四面八方投射過來的陌生異樣的眼光,頂著Houston十月正午依然炙熱的大太陽,站立在「鬧熱」的大街旁。
因為沒經驗,學生洗車速度慢,技術更差。他們興高采烈但也笨手笨腳,經常搞得水花四濺,淋到自己身上的水量比沖洗車身的還要多。看到這麼一幅充滿陽光與活力的青少年洗車救災圖,我心想,這次行動除了掙錢救災,可能也是這群少爺兵與千金女最好的生活教育吧。多少年後時過境遷,他們或已不再年輕,想起當年投入台灣大地震的救災行列,該會有一份榮耀與豪情跳躍上心頭吧。
五點已過日近黃昏。一個中等身高,眉目清秀,看起來相當帥氣卻猜不出歲數的男士,默默站在稍遠的地方耐心等候著。我走過去跟他打招呼。我對他說明學生洗車的動機,他說他明白。我笑著問他是不是學生的哥哥,在這裡等待我們這家「半日洗車公司」停業關門後,好把弟弟/妹妹接回家。他微笑著搖搖頭對我說:「我也從台灣來,已經很久沒回去。」學生過來說車已洗好。他轉身走近捐獻箱,毫無猶疑塞進一張百元大鈔票(專業洗車費的二十倍)。學生看到後開心蹦跳起來並大聲道謝。他回頭對著學生與我說:「能為台灣故鄉盡心力,說謝謝的人應該是我。」我聽了幾乎當場飆淚。
  從第一天起,學生逐日在黑板寫下募款總數。募款截止那天最後一堂課,總錢額剛剛寫到黑板上,一個伶俐聰慧的女孩匆匆跑上前來說:「老師,我們的錢額最後一位數是六分,我來湊成一毛錢好不好?」沒等我答腔,她已把四分錢丟進了捐獻箱。總錢額最後一位數成了九塊錢。這時又上來了一個同樣伶俐活潑的女孩,她說她有一塊錢,放進去可以湊成十塊錢。忽然間,有如著了魔中了邪,全班學生蜂擁而上,銀角紙幣紛往我的桌上丟。帶頭起義的那兩個女生立刻跑上來清點並宣布總數~五十四塊稍出頭。教室裡歡聲雷動,我看到了年輕人未受世情惡習污染的純真。
  「台灣人活動中心」(由大休士頓地區台灣同鄉出錢出力,購置法拍的nursery school 改建而成的台灣人聚會e大厝)也傳出不少感人的故事~~一個頭髮灰白上了年紀的老人家,走進活動中心大廳,從口袋裡拿出數目頗大的現款往櫃台上一放轉身就走。現場的義工趕忙叫住他,詳問大名、電話與地址,以便日後寄去謝卡與減稅單。他不等人把話說完,急揮手並說他從台灣來,救災出錢是本份,「嘸免」謝卡或其它。說完話匆匆推門而出,不知他從何處來,也不知他往何處去?一個年輕白人走進活動中心,站在櫃臺前面東張西望,服務人員走上前時,他說聽到台灣大地震的消息。他去過台灣,熱愛台灣,但是身上沒有錢,是不是可以輸血捐獻,以血代款?
  兩位女性義工拿著紙筒到商店、住家沿門托缽。她們走到一家小吃店前,向剛要走進店裡的一個客人懇請善心捐助。客人豪爽地捐贈五塊錢說是他的午餐費。「不吃一頓午飯餓不死,救災卡要緊」,他說完話瀟灑地揮揮手揚長離去。
  設置在活動中心內的「休士頓台灣語言文化學校」裏,一個六歲小男生,用透明膠帶密密麻麻把一個兩角五分的銀角貼在白紙上。紙上彎彎斜斜寫了幾個英文字:「這是我全部所有的錢。請把它寄到台灣幫助不幸的小朋友。」不約而同地,一個六歲的小女孩,爸爸是賑災團隊的義工會計師。她趁爸爸忙著統計錢款時,偷偷拿出「撲滿」裡的私房錢放進錢堆,然後小聲告訴媽媽,她「有」放進去兩塊錢。

  一家美國石油公司在休士頓的煉油工廠也想加入賑災的行列。因為全美媒體日以繼夜的緊密報導與深入追蹤,工廠上下都知道台灣有難。工廠答應捐助震災款三千元,另加全體員工的捐獻。唯一的條件是賑災團隊必需派遣代表到工廠去接受捐贈並拍照存證。救災團隊總幹事依約前往。當天該工廠重要人員全部出席。總幹事當眾宣佈,以後還有賑災款,別說去拍照,就是去清掃辦公室或向他們奉茶也甘心。當時賓主笑談甚歡,此行不但得到救災款,同時也贏得了他們對台灣的友誼與同情。
  天地不仁,世事無常,「三不五時」人間就會發生毀滅性的大災難。我們從災難中清楚看見人類善良的天性。「人溺己溺,人飢己飢」的人道關懷,適時顯現在風起雲湧的救災行動中。所謂「十步之內必有芳草」,凡有人煙處必見真性情,它近在咫尺,不必天涯海角去追尋。   
                                                                                                                                                              199911月完稿;2016年元月修訂〉




Sunday, January 17, 2016

二六九號教室回想錄(四)



Mrs. Robinson是我們學校的職員,負責data processing的工作。初次見面的印象,她應該已有將近七十的年紀。後來才知道她其實還不到六十之齡。她戴著一副銀框老式眼鏡,中分的灰白色頭髮往後梳成一個髻。不管寒暑雨晴,陰柔色彩的套裝外永遠加一件毛線背心。也許由於髮型與穿著老氣,又不苟言笑,令人難以親近。從同事的言談中,得知她的先生早已過世,獨力扶養兒子長大,與媳婦相當不和等種種傳言。但是因為跟她的接觸不算頻繁,聽過的rumors只當作耳邊風,拂過就忘。
一九八五前後的年代,電腦教學還不普遍,教室裡尚未裝置電腦設備。每逢八週為一期或學期成績單發送給學生之前,任課老師必得在computer (grade) sheet上完成bubbling 的工作。譬如某生獲得95分的成績,老師在computer (grade) sheet 上,和學生名字並排的長列小圈中,找出九與五的空白圈,用#2鉛筆(規定只能用這號筆)塗滿。
這是一份吃力又枯燥的工作。每次把五班(full time teacher的工作量)一百多個學生的grade sheets塗滿,我會感到「目周脫窗」,手指酸麻,頭殼發暈。grade sheets交進data processing room後,由該處的職員存入電腦中。Mrs. Robinson正好就是這個經手的人物。
現在回想起來,從第一次走進那個電腦工作室時,就已經被Mrs. Robinson嚇到。記得那是一個窄狹無窗的小房間,靠牆的辦公桌上放一個大面積的computerMrs. Robinson坐在computer前,背對著門口。我進門先打了一聲招呼~Hello! 她沒有立刻回我,等了片刻才偏過頭,
透過幾乎掛到鼻子頂的鏡框瞄了我一眼。我把grade sheets端端正正放到她面前,她看了一下,然後冷冷地問道~ Chinese teacher?
Chinese language teacher」,我臉上擠出笑容,把language一字重音讀出,避免因為遺漏而產生其他的誤會。
How do you pronounce your last name?」我趕快把發音講清楚、說明白。
Where are you from?」因為聲音冷淡,聽在我的耳朵裡,猶如警察局官員的提問。
Taiwan」我自信說得字正腔圓。
Thailand?(妳是臭耳人嗎?)我在心裡嘀咕。
Taiwan, Formosa」只好把美麗的Formosa搬出來當救兵。
問話到此結束。她開始把grade sheets 逐行細查,然後就像長官在教訓部屬,對於那些她認為沒有畫好、畫滿或畫出圈外的筆跡指指點點~妳看!這裡還有white spot,那裡劃出圈外,。。一陣嘮叨沒完。我趕緊sorry, sorry地道歉賠不是。我說讓我來補好,她偏不肯,忙著桌子上下裡外翻找她的#2 pencil 。她拿起筆這裡補補、放下筆拿起eraser那裡擦擦,埋頭苦幹的神態,有如在努力進行一番艱鉅偉大的事業。而我卻只能站在她身旁,「歹勢」兼無力地自覺一無是處。
事後從別的老師處得知,遵守computer sheet bubbling rule 來行事固然沒錯,但Mrs. Robinson的要求不免過高。人非機器,用手塗畫畢竟難如機器印製的圓滿與完整。鉛筆痕跡稍微滑出圈外,或墨色稍顯深淺不勻,computer 一般都能接受。Mrs. Robinson之所以「刁故意」百般挑剔,無非是逮到機會,大顯官威,修理菜鳥老師或她看不順眼的同事。
時間飛逝,轉眼一個學期結束。期末考以及學期總成績要在短短兩天完成呈繳。那天我去時,data processing門外已排成一條長長的人龍。先來後到大家規規矩矩排隊等待Mrs. Robinson的召喚。站在我前面的是教辯論課的資深老師。他帶領的debate team南征北討,拿過全美高中辯論大賽的獎牌,故而名氣不亞於帶領棒球校隊,得過好幾次全德州年度棒球冠軍的老教練。兩人不但是開校元老,更是學校不可或缺的「校寶」,赫赫威名,相互輝映。
Debate老師長得高頭大馬,又能言善辯(經常得理不讓人),很多學生愛他,視他為偶像,也有很多學生怕他,避之唯恐不遠。我正在想,Mrs. Robinson見到他時,不知道會擺出如何的身段與臉色,門口正好走出來一個大學剛畢業,初執教鞭的年輕男老師。看到他步伐輕鬆、如釋重負的模樣,debate 老師用他豐厚雄壯的大嗓門當眾喊出~Thank God you survived. Did she spank you? 引出了周遭(包括我在內)的老師一陣爆笑。
輪到我進門的時候,Mrs. Roberson還在校對桌上的文件。我等了片刻,打過招呼,把grade sheets雙手奉上。她沒接也沒抬頭,我把紙頁放到桌面上。她三頁併做兩頁地翻動後,立刻用半丟的方式拋還給我,「有多處不合格」,她從牙縫裡迸出這句話。我問她哪裡有問題?她斜著眼說「還是老問題,妳自己找吧!」然後把我掠在一旁,很快就招呼後邊的老師進門。
仔細認證,並小心改正之後,她還是不肯接過我手中的grade sheets.
眼看著別的老師一個接連一個走進門,完成任務又走出去。苦等了大約十來分鐘(感覺卻有半天之久。)我的「腹肚」有如吞下一包黃蓮粉~百般苦味帶著受到羞辱的感覺。是否因為我是本校唯一的亞裔教員,孤苦無依,妳就任性欺負我?我的眼淚如珠串開始滴落。又等了一刻,實在無法忍受,我轉身離開,低頭快步走回自己的教室。當時心情,真有打包走人的衝動。
正在百腸愁結,萬念俱灰的時候,教室的門忽然被人打開,校長Mrs. Nelson匆匆走上前來。她擁著我的雙肩沈沒了片刻,然後用她一貫輕柔的Southern bell(早期美國南方富貴人家的千金女)的口音,親切對我說:「妳是最獨特的老師。妳教的課,別校所無,是我們學校的招牌商標。妳與學生以及家長關係良好,你的學生個個品學兼優,為校爭光。而她,只不過是學校裡眾多clerk 中的一個。請妳不用跟她計較,有事就來跟我說。妳現在好好休息,report card的事,就讓我來完成吧!」校長說完,拿起桌上的grade sheets,輕步走出了教室。是哪位老師看不過去,跑到校長室去替我抱不平?那天下午我的心境有如洗了一遍三溫暖。四肢鬆散,口乾眼燥,環顧四圍,剎那間竟不知身在何處?為何來此?
聖誕節、新年假期過後,Spring semester 接著開學。早春二月的Lunar New year Celebration 一向是Chinese Language club ( 中文學生社,校內的學生組織)年度重頭大戲。農曆正月初一,早期台灣社會通稱「舊曆年」(春節一詞是國民政府遷台後官方的訂定),但一般老外稱之為Chinese New Year。在我力量所及,我會對身邊同事與學生說,越南、菲律賓、韓國、馬來西亞、新加坡等國家也慶祝這個「一年初始,萬象更新」的節日,也都有他們國家/民族的文化、傳統與風俗涵蘊於其中。如果開口閉嘴都是Chinese New Year,對這些國家的人民並不算公平。
慶祝活動那天的午休時段,我們在大禮堂分發便當,同時舉行節目表演。我的學生多才藝~~弄獅、跳舞、唱歌或樂器演奏,甚至武術與太極,五花八門應有盡有,表演節目只怕排不入,不怕找不著。午休或課後,學生積極排練,期盼慶祝會當天在數百師生面前大顯身手。至於最受全校師生歡迎的lunch box(便當),一向由我親自出馬去處理。我去訂購便當的地方都是我熟悉或是學生家長開設的「店頭」。因為份量多,講明又是學生團體的活動,他們「加減」都會給我特別的優待。一客$3.50的便當不但鋪滿了菜與肉,另外附帶老外最愛的egg roll
在維持教學進度又加上負責lunar new year's program的忙碌中,蠟燭兩頭燒,我的腦筋好像哪裡出了點問題,Mrs. Robinson的行影在腦海裡飄呀飄,不請自來且揮之不去。一個crazy idea呼的一聲,浮上心頭。我想到,如果送給Mrs. Robinson一頓白吃的午餐兼看學生的表演,不知會產生何種反應與效果?說我委曲求全也罷!忍辱討好也不差。我只想,花個$3.50的小錢,看出一段人心的轉折,應該是相當值得的代價吧!我想到做到,捱到節日前三天,確定Mrs. Robinson 沒有在老師名單上登記購買便當後,拿著一張餐卷去找她。那時房門敞開著,我直直走到她面前。
我把票拿給她同時開口說,感謝她對Chinese language club的支持與對我的幫助(見到鬼了?!),特意過來送她一張free lunch ticket,希望她能來享受一頓快樂的午餐。她的臉色變換之快,從冰冷到炙熱,精通川劇的變臉大師怕也望塵莫及,自嘆不如吧!她滿臉堆笑,很快站起來給我一個充滿熱情的擁抱,讓我差點措手不及。
舊曆年過後直到那個學期結束,我跟Mrs. Robinson打過兩三次交道。同樣的作業~~在grade sheet上塗黑圈,她再也沒有找過我麻煩。不但不計較,還一手接過去,面帶笑容跟我說:「妳去忙你的,這些小黑圈讓我來處理就好。」萬萬沒有想到,三塊五毛錢的便當發生了如此驚人的效果。以後好多年如法炮製,我也就「老神在在」,理直氣壯地接受她的殷勤與幫助。
1995Oklahoma City Alfred P. Murrah Federal Building 被人以高噸位炸藥完全摧毀,168個無辜生命遭炸身亡,其中包括十數名年幼的孩子。這一件震驚全世界的慘案發生當時,主事者是誰的猜測鬧得沸沸揚揚、滿城風雨。爆炸案過後兩三天,我有事去找Mrs. Robinson。她 一把拉住說:「美國應該把所有的阿拉伯人都驅逐出境或關進集中營。」她滿面怒容,聲調高昂。
「妳在說什麼?」我一時摸不著頭腦。
「那些人啊!那些把聯邦大樓炸掉,害死一百多人的惡魔。」
「兇手抓到了嗎?」
「還沒,聽說是歸化入籍的阿拉伯裔男子(註)。」她義憤填膺。
Are you sure?」這是何等大事?怎能隨便血口噴人?
她好像沒聽到我的問話,氣急敗壞地大聲嚷嚷下去~美國政府就是太仁慈,收留那麼多外國移民幹什麼?他們來搶我們的飯碗,增加政府的負擔,看看現在他們又幹了什麼好事?屠殺我們的公民與兒童。應該把所有的移民全部趕出境外不准再入關。‥… 我越聽越緊張,趕快逮住機會落荒而逃。這不是指著和尚罵禿驢嗎?我就是一個歸化入籍的Taiwanese American啊!回到教室後我靜下心來仔細想片刻,難不成她已經忘記我的膚色與口音,把我歸入「同文同種」親愛的同胞了?想到這裡,對於免費便當的偉大功用,忍不住大大地讚嘆起來。
2000Mrs. Robinson要退休的傳聞在學校裡散播開來。按照歷年的傳統與習慣,年資深遠的教職員若將離開,總會有同事為他/她舉行farewell party。但是,日子一天一天過去,我沒有得到進一步的消息,也沒有聽到誰要去參加聚會。學期考試忙完,成績單填齊交送後、暑假前最後一天,我到data processing room 去向Mrs. Robinson 告別。那天黃昏,在依依斜照的夕陽餘暉中,我看見她提著大包小包走出辦公室。她衰老落寞的身影漸行漸遠,終至消失於空寂長廊的盡頭。那就是我見到她的最後一面。
十五年歲月轉眼流逝,我也早已從教職退休。如今偶然想起,對她的怨懟早已消除,倒是一份有若同情或無法辨識的某種遺憾,細若游絲盤繞在心頭。
(註)作案的兇手名喚 Timothy McVeigh,並非有色人種的外來移民,而是血統純正的Caucasian。遭判死刑,於2001年被執行槍決。  














Friday, January 8, 2016

天涼好箇秋


     五湖平原之秋,雲淡風輕。大湖的水色反映到天上,飽滿滋潤的澄藍之外還是澄藍。能見度極寬極遠,空氣是透明的清涼。成熟後歸於寂寥的野地,楓林簇簇,巴掌大的紅葉迎風翩翩飛舞。這樣一幅濃豔的油畫,把人弄成如痴如傻,竟分辨不出是人在畫中或畫在人外了。

        那天我們出門,原本沒有計畫特別的去處。只因為覺得把那樣一個晴朗幽美的日午關在室內,實在辜負天地苦心的安排。於是我們匆匆套上布鞋,把兩個閒不住的小男孩塞進車廂後座,輕輕鬆鬆地把老爺車開向城郊。寬廣平直的州際公路長長地伸向遠方。加速前進,汽車把公路蠶食兼帶鯨吞,蘭欣城(Lansing, Michigan's capital city)逐漸被拋在車後,州都地標~州政府圓拱形高高聳立的建築漸行漸遠,隱約成了一頂淺灰色的僧帽。把車窗打開,耳邊傳來了紅葉喧鬧的絮語,空氣中醞釀著剛收割的甜玉米淡淡的清香。
「我們到哪兒去呢?」我問把著方向盤的他。
        「隨便」他回過頭往後座瞄了半眼。「等到兩兄弟開始武打動作,我才停車讓他們下去跑跑。」他輕鬆地回答。
        知子莫若父。一句話還沒講完呢,後座兩小子已經擺出「相打雞」的架勢。
        「安靜,別鬧,唱個歌好不好?」我開口安撫。
        「我先唱。」三歲半的小安達做什麼事都要搶在五歲的哥哥世斌「頭前」。安達張大嘴巴開始唱:一二三四五六七,我的朋友在哪裡?……。世斌插播進來:「你很壞,沒有朋友。」
        「有!」安達大聲吼回去,同時把小拳握緊,又有打架的趨勢。
        「斌不要惹弟弟,輪到你唱。」我說。
        小哥開始唱了:「眼睛兩個,鼻子一個,耳朵兩個,嘴巴有一個。……」
        開車的老爸大聲接下去:「頭有兩個,手有三個,眼有四個……。」小兄弟一起大叫:
        「不對,不對,阿爸變成妖怪啦!」
        「斌會唱,唱一個好聽的。」我說。
        「雨夜花,雨夜花,受風雨吹落地,無人看顧,每日怨嗟,「火車」落土不再回。」        阿爸放聲大笑起來。他說「代誌大條」了,火車「倒頭栽」了。
        我告訴他,斌還不錯呢,有個名教授夫人曾經告訴我,從小到大,她一路把《雨夜花》唱成了「烏鴉飛」。

        車子轉進鄉間小路,經過一座淺灰色小石橋。橋下溝渠,流水淙淙。橋畔一株巨大的楓樹,覆蓋出一片寬廣的濃蔭。樹下斜斜一幢老舊的農舍,白色屋牆對照樹梢楓葉,白的更白,紅的更艷。無意中看到低矮的枝枒上吊掛著 "Sweet corns for sale" 的木牌。我們下車去買甜玉米,也讓兩個閒不住的小男孩到農舍前的空曠地面去奔跑跳躍一番。

        才剛停車打開車門,一大一小兩隻黃狗對著我們汪汪直叫。樹蔭裏一個穿著打補釘衣褲的老人掙扎著從椅子上站起來。老人跛著腳,行動困難。農舍門口走出來一個矮胖老婦人,她年約七十五歲上下,多雀斑的圓臉堆滿笑容。她告訴我們玉米的價錢,同時指著老人身邊長桌上一大籃玉米說:「你們可以隨意挑,但每個客人只能買一打。」正想問她為什麼限量出售時,老婦人又開口問我是不是菲律賓人?

        我嚇了一跳。我臉上什麼時候刻了菲律賓三個字?趕快搖頭並聲明我來自Formosa台灣。她說她有一個媳婦是菲律賓人,叫我們稍等,她要進屋去拿像片簿出來讓我們瞧瞧。我對於她的菲律賓媳婦不感任何興趣。越戰剛結束,她兒子也許是去打越戰的阿兵哥,退伍歸來,從海外酒吧間娶回一個Asian bar girl 也是稀鬆平常事。玉米既已買到應該適時離開,可是看到她眼神中顯示出那麼強烈的懇求,我竟無法開口說出一個NO。看完相片,美言幾句就走人,我內心如此打算。

        老婦人很快從門裡出來,手中多了一本已經打開的相簿。相片中的女子立刻攫住了我的視線。她穿一套綴滿蕾絲花邊、聳袖緊腰的菲律賓傳統長禮服,美麗的五官、高貴的氣質,哪裡是站在霓虹燈下落日街頭招攬客人的南國女子所能比?不禁為剛剛自己庸俗的想法而感到「歹勢」。

        老婦人打開了話匣子:媳婦是拿了菲律賓國家獎學金到夏威夷的留學生。他的兒子那年也正好在那裡攻讀熱帶植物病蟲博士學位。兩個人在人間天堂的夏威夷一見鍾情而結成夫妻。後來媳婦獲得美國聯邦政府的獎助基金,來到附近的州立大學做研究,遂與兩老同住了一、兩年,極得他倆的歡心。

        「早些年,我那裡會料得到呢?在遙遠的大海之外,青天之外,一個黑髮的東方少女會變成兒子的妻子,孫兒女的母親,而她又是這麼體貼入微,善解人意。我別的媳婦,甚至親生女兒,都沒有她待我們這麼好。」老婦人如是說,眼裡笑意盎然。老婦人一共生育五兒二女,全都大學畢業,其中兩個兒子還得到博士學位。她語如連珠還嫌不足,更一把拉住我往她房子裡去。

        小白屋裡傢俱倒還不少,但皆已顯斑剝。陳舊的沙發椅上還套著褪色泛黃的布罩。牆上貼滿了各式各樣的照片,老婦人不厭其詳地逐張解釋那些相片的出處,同時一隻手還緊緊拉住我,怕我乘機逃脫似的。回頭看看,我那個最怕人嘮叨的老爺則早已悄悄脫隊,跑到農舍外和孩子鬼混去了。

        她在說什麼我其實一點也沒聽進去。我的眼珠直直盯住一張非常特別的高中同學會的照片。照片中的老婦人和她的昔日同窗(碩果僅存的三、四人)穿著少女時代的衣物~~多花飾的女帽垂著長長的緞穗,緊身的長衣裙鼓著蓬圓的下擺。衣物是當年的衣物,人物卻已老態龍鍾,不忍目睹了。六十年人間歲月,在老婦人微濛的眼裡,不知已成了怎樣一片遼遠的煙景?

        年華逝水,浮生若夢。老去的女人身著少女時代的衣物,當會有物是人非的感傷吧!可曾還留下一份刻骨銘心,停駐在星光之外?停駐在歲月的轉輪之外?也許是畢業燭光舞會中,心儀的男孩眼底的溫柔?也許是有情人難成眷屬,黯然分手的神傷?渺遠的情意,已非關風月,驀然回首,記憶中的戀人青春永在。

        櫃台上擺滿了各色海洋生物 ~~泛白的海珊瑚、冷硬的貝殼、空心的紋螺 ~~ 每年冬天,老夫婦到南方去避寒時帶回的紀念品。一個住在佛羅里達研究土壤科學的兒子,每年都付一趟單程機票,讓老夫婦南下去避一避密西根冰天雪地的酷寒。我的腦筋正巧轉到他們回程機票的問題時,老婦人似乎知我心意,很快地說:「當然,回程機票就要我們自己想辦法湊足了。」
怎麼個湊法呢?是不是單靠楓紅的深秋,在小屋前零賣那麼一簍兩簍的甜玉米?或是在麥浪翻風的盛夏到附近的農場賣勞力做幫工?從老人的談話中,對於這個肯出單程機票,接他們去避寒的兒子心存感激。西方世界的孝子,一點都不難做啊!

        我總算找到機會阻斷她的話題。告辭時,老夫妻還不肯罷手。兩個人一顛一顛地把我全家四個人押到屋後去參觀他們的玉米田和菜園。老人困難地彎下腰摘了一個大南瓜送給兩個小男孩。小男孩立刻歡呼起來。他倆一年中最大的期待,就是南瓜燈亮,不招待,便作怪 (Trick or Treat) 的萬聖節。玉米田和菜園都看完了,日已西斜,我們堅持離去。老人還從園子裡什麼角落拔出一兩叢帶綠葉的紅蘿蔔,塞進我們的車裡。我們只買了一打甜玉米,卻多了大南瓜和紅蘿蔔,但那場白色農舍的偶遇,卻足足耗去了我們一個多時辰。

        我終於完全明白,甜玉米為什麼要限量出售。原來,大樹下那幾籮筐玉米,不過是一面攤開的蛛網,屋角守候的老人就是以逸待勞的蜘蛛,偶爾盼得來一兩個掉進網中的過路客,他們就纏著、繞著,把滄桑家史從頭數。寂寞空巢,對於西方世界的老人來說,豈僅代表生命的晚景?它是一隻猙獰可怖的巨獸,把剩餘無多的時日,任性地摧殘。

        遠離蘭欣城已逾四十年。深秋楓紅,陽春白雪都已成為往日雲煙。人生苦短,青春剎那。兩個小男孩皆已長大。他們為了學位和事業先後離開,然後各自有了自己的家庭。當然,楓林白屋裡的老公婆都該早已過世。如今每逢想起客居蘭欣城郊的那段年輕歲月,還會想起他們,彷彿還看得見他們的稀疏白髮和蹣跚的身影。
        別來魂夢千里,依依蘭欣城外。
        秋風起,草木凝煙。
        問籬邊紅艷,年年猶為誰嫣?           
(12/2015年修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