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九年九月二十一日,星期二,我向執教的Bellaire High School請了一天假,上午到我的family doctor's office去做身體例行檢查。從醫生的診所出來開車回家路上,腦海裡開始盤算著如何安排這難得的,中午過後的浮生半日閒。忽然,收音機裡傳出出這樣的消息~~台灣發生大地震……南投、埔里……芮氏七點六級……,初次災情報導:死400人,傷……,失蹤……屋倒……,我踩踏油門,豐田小車飛也似地往前奔。進門十萬火急打開電視,不是新聞報導時段,也未見災情報告緊急插播。等不及到晚上,我抓起電話直撥台灣。隨後而來的日子,我的心情與脈動隨著台灣媒體報導與口傳的消息同起落。我把一些讓人感動又傷心的、生死與親情交織而成的真實情境,在教室裡向學生訴說。
我告訴我的學生,一個九十高齡的老阿公被人從土堆裏挖掘出來時已氣絕身亡。他的背部骨肉支離破碎,原來他以老邁的血肉之軀,承擔屋樑落石千斤重量。他以生命護衛懷裡的幼孫,孩子因而躲過浩劫。一個年輕的母親不捨地為死去的孩子輕輕擦拭滿身的塵垢時,孩子突然流下了眼淚。死去的孩子哭了,因為見到了媽媽喜極而泣?還是埋怨媽媽「為甚麼到現在才來?」還有一家人被發現時妻子頭顱已經不見,手裡卻還緊抱著孩子,丈夫的雙臂環護著妻子,一家三口人結伴走上黃泉路。我用哽咽的語調訴說著故事,學生流著眼淚安靜地聽我說完。
學生前來問我該怎麼發起救災行動。我提出了如下的建議:在校內,先從我們自己開始,捐出自己的零用錢,再利用午休時間到餐廳、校園去向全校師生呼籲捐款;週末到校外去幫人洗車,以集體的勞力換取賑災的金錢。我這番建議得到學生熱烈的回應。我在教室門口放置一個捐獻箱,方便學生隨時投入他們能力之內的所有。
有一天下課以後,一個來美不及三年,個頭粗壯,外表看起有點傻氣的十六歲華裔少年走進教室來。
「蔡老師,我能不能要幾份您訂在學校公佈欄上的,要求大家緊急支援的海報?」
「你想做甚麼呢?」我問他。
「我想帶回去分發給公寓的鄰居,請他們幫忙。」
我給了他中英文各五份海報。七天後他走進教室遞給我一個紙盒。紙盒上貼滿從華文報上剪下的災民的照片。其中一張白布覆蓋一家四具並列的屍體,家屬蹲坐在旁邊,麻木癡呆的神情,痛到極限只能無語問蒼天。
「蔡老師,對不起,因為住的公寓不是rich people's apartment,捐款可能不會太多」少年臉上顯現歉意。
「要不要現在打開?」我捧住紙盒問他。少年臉上稍顯羞澀,搖搖頭,同時從口袋裡摸出一張十元卷快速塞進紙盒裏。「十塊錢是媽媽給的兩個禮拜的零用錢」他繼續說道:「幾天不吃零食挨一挨就過去。」臨走前他一再叮嚀,拜託老師絕對守住「紙盒的秘密」。他認為只求心安,不必大聲張揚。我走上前去給他一個大大的擁抱,感動的眼淚點點滴落到他的衣領上。
這群十六、七歲高中大孩子,平時飯來張口,缺錢伸手,媽媽叫吃飯還嫌她囉唆。為了賑災,他們犧牲一個週末休假日,在鬧區的停車場幫人洗車輛。幾個生性原本害羞內向的漂亮女學生,勇敢地穿上運動短衫褲,背著又大又厚,上頭寫著「台灣大地震,洗車救災,敬請支援」的看板,不畏四面八方投射過來的陌生異樣的眼光,頂著Houston十月正午依然炙熱的大太陽,站立在「鬧熱」的大街旁。
因為沒經驗,學生洗車速度慢,技術更差。他們興高采烈但也笨手笨腳,經常搞得水花四濺,淋到自己身上的水量比沖洗車身的還要多。看到這麼一幅充滿陽光與活力的青少年洗車救災圖,我心想,這次行動除了掙錢救災,可能也是這群少爺兵與千金女最好的生活教育吧。多少年後時過境遷,他們或已不再年輕,想起當年投入台灣大地震的救災行列,該會有一份榮耀與豪情跳躍上心頭吧。
五點已過日近黃昏。一個中等身高,眉目清秀,看起來相當帥氣卻猜不出歲數的男士,默默站在稍遠的地方耐心等候著。我走過去跟他打招呼。我對他說明學生洗車的動機,他說他明白。我笑著問他是不是學生的哥哥,在這裡等待我們這家「半日洗車公司」停業關門後,好把弟弟/妹妹接回家。他微笑著搖搖頭對我說:「我也從台灣來,已經很久沒回去。」學生過來說車已洗好。他轉身走近捐獻箱,毫無猶疑塞進一張百元大鈔票(專業洗車費的二十倍)。學生看到後開心蹦跳起來並大聲道謝。他回頭對著學生與我說:「能為台灣故鄉盡心力,說謝謝的人應該是我。」我聽了幾乎當場飆淚。
從第一天起,學生逐日在黑板寫下募款總數。募款截止那天最後一堂課,總錢額剛剛寫到黑板上,一個伶俐聰慧的女孩匆匆跑上前來說:「老師,我們的錢額最後一位數是六分,我來湊成一毛錢好不好?」沒等我答腔,她已把四分錢丟進了捐獻箱。總錢額最後一位數成了九塊錢。這時又上來了一個同樣伶俐活潑的女孩,她說她有一塊錢,放進去可以湊成十塊錢。忽然間,有如著了魔中了邪,全班學生蜂擁而上,銀角紙幣紛往我的桌上丟。帶頭起義的那兩個女生立刻跑上來清點並宣布總數~五十四塊稍出頭。教室裡歡聲雷動,我看到了年輕人未受世情惡習污染的純真。
「台灣人活動中心」(由大休士頓地區台灣同鄉出錢出力,購置法拍的nursery school 改建而成的台灣人聚會e大厝)也傳出不少感人的故事~~一個頭髮灰白上了年紀的老人家,走進活動中心大廳,從口袋裡拿出數目頗大的現款往櫃台上一放轉身就走。現場的義工趕忙叫住他,詳問大名、電話與地址,以便日後寄去謝卡與減稅單。他不等人把話說完,急揮手並說他從台灣來,救災出錢是本份,「嘸免」謝卡或其它。說完話匆匆推門而出,不知他從何處來,也不知他往何處去?一個年輕白人走進活動中心,站在櫃臺前面東張西望,服務人員走上前時,他說聽到台灣大地震的消息。他去過台灣,熱愛台灣,但是身上沒有錢,是不是可以輸血捐獻,以血代款?
兩位女性義工拿著紙筒到商店、住家沿門托缽。她們走到一家小吃店前,向剛要走進店裡的一個客人懇請善心捐助。客人豪爽地捐贈五塊錢說是他的午餐費。「不吃一頓午飯餓不死,救災卡要緊」,他說完話瀟灑地揮揮手揚長離去。
設置在活動中心內的「休士頓台灣語言文化學校」裏,一個六歲小男生,用透明膠帶密密麻麻把一個兩角五分的銀角貼在白紙上。紙上彎彎斜斜寫了幾個英文字:「這是我全部所有的錢。請把它寄到台灣幫助不幸的小朋友。」不約而同地,一個六歲的小女孩,爸爸是賑災團隊的義工會計師。她趁爸爸忙著統計錢款時,偷偷拿出「撲滿」裡的私房錢放進錢堆,然後小聲告訴媽媽,她「有」放進去兩塊錢。
一家美國石油公司在休士頓的煉油工廠也想加入賑災的行列。因為全美媒體日以繼夜的緊密報導與深入追蹤,工廠上下都知道台灣有難。工廠答應捐助震災款三千元,另加全體員工的捐獻。唯一的條件是賑災團隊必需派遣代表到工廠去接受捐贈並拍照存證。救災團隊總幹事依約前往。當天該工廠重要人員全部出席。總幹事當眾宣佈,以後還有賑災款,別說去拍照,就是去清掃辦公室或向他們奉茶也甘心。當時賓主笑談甚歡,此行不但得到救災款,同時也贏得了他們對台灣的友誼與同情。
天地不仁,世事無常,「三不五時」人間就會發生毀滅性的大災難。我們從災難中清楚看見人類善良的天性。「人溺己溺,人飢己飢」的人道關懷,適時顯現在風起雲湧的救災行動中。所謂「十步之內必有芳草」,凡有人煙處必見真性情,它近在咫尺,不必天涯海角去追尋。
〈1999年11月完稿;2016年元月修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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