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March 14, 2016

拷潭寮e一蕊花


             阿嬤現在如果還活著,應該是一百二十歲。
阿嬤的「後頭厝」複姓張簡,世居高雄縣拷潭寮(今拷潭村)。如今散居台灣全島,或移居海外各地的張簡人氏,皆源出拷潭一族。阿嬤系出地主門戶,家中皆出丁,伊是最小偏憐女。我讀大學時代,阿嬤七十未到,論娘家輩分已晉身「姑婆祖」級。我做「囡仔時代」長住阿嬤家,伊每次回拷潭寮「後頭厝」,總帶我同行。
             記憶中,拷潭寮祖厝有深長庭院,軒昂屋宇,寬廣門埕。後來,經歷了國民黨政府一連串的改革如「四萬換一元」和「三七五減租」等,家道從此中落。幸而阿公白手起家,從日本「頭家」接手做「磚仔窰」(遺址已被高雄市政府訂為古蹟)事業致富,阿嬤對於娘家子侄,才能不時救急解困,施以援手。
             阿嬤有高挺的鼻樑,深澈的眼瞳,娟秀的眉毛和俏麗的酒窩。她稍帶立體感的容顏,頗有西洋美女的韻味。而這些高鼻,深瞳等東方臉龐並不多見的特徵,不但阿嬤本身,甚至在伊拷潭寮姪甥群中,也大有人在。因此故,我們姐妹甚至母親,曾半帶玩笑地猜測:阿嬤的祖先,一定有人配過「紅毛蕃」(荷蘭人)種。我們由於沒能遺傳到那麼漂亮的輪廓,多少會感到一點遺憾。
             至於天生麗質,富家閨女的阿嬤,當年怎麼會嫁給有浪子形象,身無分文的阿公?則已成了家族中一頁美麗的傳奇。據說阿嬤長成了標緻少女以後,因為條件太好,眼界極高,且發誓「無甲意」者不嫁。當時伊父母皆已亡故,兄長當家。他疼惜幼妹,東挑西撿,無法給伊婚配。任年華蹉跎,年近二十六、七還是名花無主。
             後來,到底是落魄到肩挑「土豆糖」沿街叫賣的阿公,經過阿嬤的深閨巷底,被阿嬤看到而一見鍾情從此芳心暗許?還是憑媒婆三寸之舌,遊說得高傲的阿嬤甘心下嫁?因為族中先輩相繼凋零,已無法求證。總之,每當我猜想到久遠以前阿公阿嬤初次相會的情景,無由自主地也必定會聯想起歌仔戲裡王寶釧拋繡球招親的故事。幻想中,彷彿也有那麼一座燈火樓台,伊,身穿華麗的長衫,從繡樓上拋下綵球打到英俊的賣貨郎--阿公身上。
             其實,阿公也來自於殷實之家。只因兄弟五人皆屬豪俠性格,在父母歿後共商議決不留家財,凡來自父母全還歸父母。他們在父親的葬式中,連做了數個月的法事與「公德」。他們辦流水席,宴請貧困孤寡,把一份家財悉數花盡,往後成家立業,全憑自力。
             阿公並非正牌的江湖人。但他性喜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三不五時」又喜歡「你兄我弟」小賭數場。以致弄得兩袖清風,一身狼狽。最窮時日,肩挑竹藍,沿街叫賣「土豆糖」,怕遇到債主,只好東藏西躲。阿公長得英挺雄邁,一雙「關公眉」,頂個「五分仔頭」。他風流多情當仁不讓,在酒樓藝館,是很受「可憐戀花」歡迎的人物。
             阿嬤坐上花轎時已屆二十八、九歲的高齡。這在九十年前,莫說富戶嬌女,即使貧困人家,也是超級老新娘。一九六九年某個春日午後,嬤孫兩人坐在「樓仔厝」門外「亭仔腳」閒話家常時,我提起這段距離當時已逾五十年的往事,我半帶玩笑地激伊:「阿嬤,妳那會二十九歲才坐花轎啊?是不是阿公到時反悔無想欲娶妳啊?」
             雖是七十多歲的老人,臉上立刻紅雲宛然。伊帶笑地辯白:「哪有啦,我二十七歲年底跟妳阿公就訂親了,本來過年就要出嫁,但是妳阿祖突然過身去,阿公要守孝,才會慢到二十九歲啦!」連一年都要計較,可見回想起做老新娘的這件往事,她還未能全然釋懷。
             至於阿嬤阿公的洞房之夜所發生的糗事,雖然母親一再強調,但我至今還半信半疑。她說,阿公平日常在一起飲燒酒賭小錢的兄弟故意用話激他,「哼!娶到娞某,無法度擱出來伴兄弟了」,阿公一聽,英雄氣慨頓起,竟然和兄弟群從後門開溜,天亮方回,害阿嬤空守了一夜新房。
             婚後的阿嬤改盡大家小姐的驕氣。伊身邊雖然帶著「隨嫁婢」,但炊粿包粽一樣跟著忙。阿公也放棄江湖浪子的習性,兩人勤儉持家,漸成小康局面。阿公天生大喉嚨,當他開口,聲如宏鐘。在當時日本人經營的「磚仔窰」做工期間,因為聲量大又盡責,遂被升等當起工頭。他每日清早四時即起到達工地,長長的牛車陣「一」字排開,迆邐成龍。阿公的大「喉嚨腔」能讓牛車伕一呼百應。他們運磚載貨,幾無失誤。
             日人戰敗遣返以後,阿公接下磚仔窰。由於經驗足又深得人心,事業發展極為順利,不到數年儼然已成了一方豪富。他從一個敗家的「阿舍哥」手中購得一棟全新的、有雕花欄杆、曲折石階的三層西洋樓。美煥美綸的大樓矗立於十里平房之中。阿嬤一躍而成美麗好命的「頭家娘」。
             但在那段阿公的事業飛黃騰達的日子裡,阿嬤卻病魔纏身前後十數年。嚴重的時候竟然衰弱到無法下床行走。群醫會診也沒找出什麼獨特的「症頭」。直到母親在日本生下了我,把我抱回到伊面前,升格做了阿嬤的伊為我觀前顧後忙得團團轉,病痛竟然不藥而愈。當我長大,略知人間情事,曾問起母親,有關阿嬤生病的事。母親輕輕地歎了一口氣說,「我想妳阿嬤那裡患什麼疑難雜症?可能是被妳阿公的風流,到處留情嘔成的心病逼成的身病吧。」
             住起了高樓的阿公,三十出頭而四十未到,正是男人一生中意氣風發的黃金時代。他腰纏萬貫,又生性多情,雖然對阿嬤的愛心未滅,但當英雄氣魄一起,就會關心照顧到天涯海角,他認為應該加以呵護的薄命女子。
             那一長串牽牽絆絆的花花草草之中,有一個原本是阿嬤的「隨嫁婢」,後來被阿公收做二房。有一個是夫死而不受容於夫兄的守寡人,為著一對孤兒孤女而淪落煙花。阿公不但把母子三人照單全收,撫育幼孤直至成人,後來還幫助他們認祖歸宗,一家團圓。
             這些女子,有的命短,有的緣淺,先先後後一個個從阿公身邊離去。只有元配的阿嬤苦盡甘來,與阿公白首偕老。最後由伊親手入殮,把阿公送上山頭。
             那麼長久的一段感情上的辛酸歲月,阿嬤並未呼天搶地,或者擺出當家「大某」的地位,「苦毒」分享伊丈夫感情的「細姨」或情婦。伊只是默默地承受,靜靜地守著自己的本份。阿姨只大我十歲,與我最親。她原為庶出,但阿嬤待如己出。伊對待阿姨和親生女兒~我的母親,一視同仁,無分軒輊。
             阿公在「情」字這條路上,大慨也自知理虧,故對阿嬤百般呵護,十分尊重。阿嬤幼長深閨,纏一對三寸金蓮,平生不出遠門,故不會認路。每次帶阿嬤出去,阿公總會一再叮嚀:「人多的所在,一定要緊緊牽住,一旦遭人群衝散,就是離厝半里內,伊也找無路轉來。」阿公也曾取笑阿嬤:「妳這伲沒曉認路,將來得乎我先走,往西天才有人給妳帶路。」,一語成讖,阿公果然比阿嬤早走了十三年。
             阿公過身以後,我曾問過阿嬤,阿公「娶細姨」,「飼查某」,伊為什麼不對他生氣?年過七十五,依然輪廓分明,酒窩猶存的阿嬤用寧靜溫和的口氣說:「以往的查埔人攏麻是按呢,那有轉吃,三妻四妾,大某那吃醋,顛倒會乎人笑。」看著伊素淨臉上顯現的婦德、婦容、認命、無怨的神色,我彷彿看到了暴風雨過後,深沈的潭面漂浮的一朵百合花。
            五、六十歲時的阿嬤愛看歌仔戲。那時候的我也正是愛做「跟屁蟲」的年齡。下午二、三點,阿嬤午睡後就會帶我到附近的戲園去看戲。伊臉上塗著白白的新竹粉,身上穿著細麻紗對襟的台灣衫。梳得油亮的長髮挽成腦後一個髻。髻上插一朵玉蘭花。我看著阿嬤那一身打扮,小腳走動時娉婷裊娜的姿態,心裡想,伊真像戲臺上走下來的人物。
             戲園是一座破舊又帶尿騷味的木造二樓。通風設備奇差。日頭從佈滿蛛網的窗面照射進來,形成一條條昏黃怪異的光柱。頭頂上搖搖欲墜的電風扇不停地轉動,發出軋軋聲卻讓人感不到一絲涼意。
             阿嬤一面搖著手中的紙扇,一面和「厝邊頭尾」閒話家常。我則東張西望地尋找賣「枝仔冰」的小孩的身影。當賣冰的孩子「紅豆、綠豆、芋仔冰」的呼喝響起,我就輕輕拉一拉阿嬤的衫角,阿嬤知我心意,就會從衫內暗袋拿出幾個銀角仔給我,還笑著說:「講欲來看戲,我看是吃冰卡要緊。」當枝仔冰含入口中,化作一攤清涼冰水的時候,我就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快樂的囡仔,有一個阿嬤實在真好。
             阿嬤以及那群嬸婆,看戲就像在複習功課。看來看去就是「陳三五娘」、「山伯英台」、「貍貓換太子」和「秦世美不認前妻」等。「做戲仔」唱出上一句,沒有一個「看戲仔」不知道下一句。奇怪的是當鼎鼎大名的苦旦「愛哭妃仔」出場一哀號,台下的嬸婆們也就抽抽答答地好像突然患了重感冒。一旦劇情進入高潮~書生中狀元、奸臣或薄情郎推出午門斬首,她們歡欣雀躍之情並不輸我吃枝仔冰時候的快樂。
             人生如戲?戲如人生。時間的長河流過了多少年華?屬於那時代的樸素單純的一群人呵,皆已走入了歷史的荒煙。現在回想起來,他們才是戲夢人生中最盡職打拼的演員啊!
             雖然小時候大半是為了吃冰才陪阿嬤去看戲,但是那些英雄俠義、兒女情長的悲歡離合卻也跟枝仔冰一起吞入肚裡,留在腦裡。現在,每逢我的學生私下相傳,我會講好聽的故事,我就會想起,想起很久很久以前,陪阿嬤看戲吃枝仔冰的日子,就恨不得時光能夠到流,我又變成了粘在阿嬤身邊吃冰看戲的孩子。真是親情依依,思念無限呵!
             從小到大到離開故鄉,我和阿嬤在一起的時間很長。尤其當先生出國,我帶著兩個稚齡兒子回住父母親家中那三年,與住在只有一牆之隔阿舅家的阿嬤更能晨昏見面。伊每日清早梳洗完畢,就伶伶俐俐地端坐在我們和阿舅兩家門口「亭仔腳」的長條椅上,閒閒地吸著長桿煙斗,天氣轉寒就手捧一個小火罈。她看著內孫外孫匆忙地上學、上班,就會一直交代:「車著騎卡慢也,愛看路噢,卡早轉來」。十多個孫仔,一人一聲「阿嬤再見!」,叫出了伊滿面的春風與安祥。
             伊原本育有兩兒一女,加上雖非己出卻由伊一手帶大的阿姨,兩對佳兒女承歡膝前該是多麼美滿的一幅母子圖啊!可惜尾舅在五歲那年死於急性肺炎。這個打擊對伊來說是一世人無法忘記的創傷。當我無意問及尾舅的「代誌」,伊的眼神一亮,滿懷慈愛的神情,宛然又回到了養兒育女的少婦時代。伊告訴我,尾舅是多麼乖巧,長相又多麼俊秀。可是當伊述說到五歲的尾舅臨死剎那叫一聲「阿母」,目尾流出一滴清淚後才閉眼而去時,阿嬤淚眼泫然,語調嗚咽。四十載人間歲月,並沒有帶走伊半點喪子的悲傷。
             阿嬤待人和氣,從不在別人背後論是非。每當我們眾姊妹在一起尖嘴利舌地嘲笑某人腦滿腸肥現成一個豬八戒,阿嬤就會說「伊頭大面四方,有福氣生,不醜啦!」我們又說某人五官擠做一堆,活生生一隻北京狗。伊又會說,「醜醜尪吃不空」,然後伊還不忘記給我們一番教訓:「撿啊撿,到尾會撿著一個賣龍眼。」我們笑著逗伊:「阿嬤,阿嬤,妳撿啊撿,撿著阿公敢是一個賣龍眼?」阿嬤聽到了就像孩子似地笑瞇了眼。
             我的孩子世斌和安達一出世就成了阿嬤的心肝寶貝。由於這兩個,阿嬤升格成「祖」。一聽到「曾仔孫」嫩嫩地喊一聲「阿祖」,伊差不多就要把屋裡的糕仔餅,果子全都搬出來。有一次世斌發高熱,身為小兒科醫生的阿舅下的藥效稍慢,險險就被阿嬤罵得變成一隻「臭頭雞仔」。平時,身為獨子的阿舅,伊是捨不得說他一言半句的。
             三歲的世斌去上托兒所小班,有一次被「大漢囝仔」打成「烏青」哭回家。阿祖看到,又生氣又心疼,一再囑咐孩子:「斌斌,阿祖給你講,下回有人打你,你就用力打倒轉去。」我聽到時心裡一跳。「打倒轉去」的新名詞叫做「自衛」。哇!阿嬤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有「戰鬥力」?
             一九六九年夏天我忙著準備出國萬里尋夫。美國的太空勇士阿姆斯壯忙著登陸月球。那天下午,我扶著七十七高齡的阿嬤一步一步地爬樓梯上二樓看電視。當電視機模糊的影像映出太空人踏上月球的第一步時,阿嬤錯愕了片刻,然後拉拉我的手臂對我說:「這一定是美國人在搬電影,咱千萬不通乎伊騙去。」
             當我出國手續皆辦齊全,臨行向伊辭別,阿嬤顫動的手摸摸世斌和安達的頭,眼含淚水,輕輕地對我說,「我最疼惜的三個人,竟然註定不能送我上山頭」。命運的安排,我和兩個孩子真的無緣見伊最後一面。阿嬤逝於一九七四年,享年八十二歲。

                                                               19946月原文;20163月修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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