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May 26, 2022

那條通往外公家的小巷 (2022年5月修訂版)

 

 

    在台灣,每逢舊曆過年必會被提及的年貨大街~「北迪化,南三鳳」,指的是台北市迪化街以及高雄市的三鳳中街。 三鳳中街雖然只是一條東西延伸長約四百公尺的窄狹小街道,但遠在1950年代前後就已百貨雲集,「鬧熱滾滾」。除了吃的喝的小飯館和日用品的商店與搬演歌仔戲的「戲園」以外,甚至中西醫診所和西藥局等也都樣樣齊全,且皆由擁有台北醫專(台大醫學院前身)與日本正科班學歷的醫師和藥劑師在經營。那條街路就是我跟兄弟姐妹們成長的地方。

與三鳳中街走向平行的,還有一條街道叫「三德西街」,是我們小時候的公車必經之路。實在想不通,如今看起來那麼窄狹的路面,當年是如何能夠雙向通車的? 更值得一提的是,這裡是日治時代高雄火車站的所在地「三塊厝」(三民區舊稱)。小巧的和風木製車站「三塊厝驛」如今已被高雄市政府評定為古蹟。這個火車站雖然簡單樸素,卻是麻雀雖小五臟俱全那個年代,只要在這個火車站買張票,島內所有鐵路經過之處,皆可通達。更有甚者,前往日本的旅客,也只需在此買票就可坐火車到「打狗港」(高雄港前身),轉搭海輪就能直接到達東京上岸。

 距離「三塊厝驛」朝東大約一百公尺的地方,曾經聳立著一棟巴洛克式(Baroque architecture style)石砌的三層西洋樓,那就是我們兄弟姐妹們小時候最嚮往的,有得吃﹑好玩又有零用錢可拿的人間天堂~外公/外婆家。從我們在三鳳中街的住家走到三德西街的外公家,需要穿越一條南北走向,長約兩百公尺的小巷。小巷彎曲,時寬時窄,最窄處只能免強通過並肩的雙人行。小巷雖短但並不單調,它巷中有巷,有交織也有分叉,其中佈滿了形形色色的住戶人家,形成了一頁亂中有序,多彩多姿的人間風景。

 三天兩頭,母親就會分派任務讓我到外公家去出差記憶中,那時的我大約是九到十歲的年紀。所謂出差,不過就是要我送一些水果過去,或者到外公家拿些好吃物回來。從頭到尾,不過七八分鐘就能走完的路途,因為小巷裏有太多引人入勝的景物,常讓我拖拖拉拉,走走停停地耗費掉不少寶貴的光。多年之後偶然回想走經小巷的點滴往事 依然在腦海中盤旋顯影~~

              

之一《蘇格拉底牛》

 在雙巷交會的角落,屹立一座用乾草與竹竿簡單搭建的牛棚。我經常可以看到一隻黃牛被栓繫在棚下。它一成不變的飼料就是青草﹑乾草與甘蔗頭。黃牛的吃相相當優美,嘴角晃動上下咀嚼還左右不停地琢磨,口水滴滴流淌,彷佛在享受著一頓山珍海味的佳餚。這番吃食的動作讓我小小的心靈產生了不少的疑惑。

 甘蔗頭超級硬,絕對不是我軟弱單薄的的「牙槽」所能承擔,但是我能同意,也無須懷疑它是甘甜的食物。綠草青青,鮮嫰多汁,雖然不適合我的胃口,但是只要黃牛覺得好吃,我也並不反對。至於乾草嘛,我就有些意見了。乾草僵硬乏味,既難吞食更難消化,可是黃牛就是不急不緩地嚼﹑嚼﹑嚼,一臉滿足自在的模樣。

 我停住腳步,在一旁看著看著幾乎入迷。黃牛也用有著濃密長睫毛,又大又漂亮的眼睛深邃地回望著我。它似乎用無聲的語言在暗示我~「小朋友啊!吃好吃壞並不重要,撐飽肚子有氣力做工載貨即是尚要緊e代誌啦!何況妳不是牛,焉知牛的吃食之樂?」只因當時年紀小,除了希望長大後能有一雙跟它一樣的明媚大眼之外,並沒有明白它傳播的道理。

 長大後離家遠行,經歷了半個多世紀的滄桑人世,如今總算逐漸領悟黃牛當年的隱喻~「知足守分,盡力活過並樂觀看待不算完美的人生。」這才終於明白,在通往外公家的小巷轉角處,我曾經遇見動物界的哲學大師〈蘇格拉底牛〉。

 

之二《大戰魔》

 在牛棚邊停頓了好一段時間之後,最好趕緊快步離開。這個角落雖然離開家裡已有一小段距離,但是從家到此還是直走的方向。老爸或老媽只要在家那邊的巷口瞄個一兩眼,立刻就能看到我這個正經事不做卻老半天蹲在地上看牛吃草的小孩。氣泡一冒,只需三腳兩步就能趕到把我拎回去斥責一番。想到這裡,還是三十六計走為上策,趕緊邁開腳步,朝著有個斜角拐彎地形較為複雜的巷子裡鑽,以策安全。

 說到安全,其實也並不盡然。因為這邊擠住著幾戶人家,利用門前窄小的空地,飼養了一群雞﹑鴨﹑鵝跟火雞等家禽。當一個路過的冒失鬼(不管大人還是小孩)突然走衝出來時,往往引起它們一陣大大的騷動。這時,我總能看得明白,同是家禽但性格卻絕然不同:~公雞長得帥氣「大隻」,其實虛有其表最「無錄用。它只咯咯地叫了幾聲(給自己壯膽?),就翹著五顏六色的羽毛飛快地跑得老遠。至於母雞呢?就如眾所周知那樣,分秒間立刻張開雙翅,義無反顧地緊緊擁抱住被嚇壞的一群雞寶寶。

 至於鵝﹑鴨與火雞,反應可就大不相同。一旦發現有外人入侵,它們立刻就會展現強烈的攻擊性。記憶中,它們會分成前後兩個梯隊。佈陣朝前的鵝跟鴨是突擊隊。它們呱呱嘎嘎地一邊大叫同時就猛衝過來「嘞」人。(""台語音,鵝攻擊人時,啄,轉,擰三效合一的動作。)。我曾因為人矮腿短起步稍慢,彈跳不及以致被鵝“嘞”過,「腳腿」立刻「烏青結血」,痛徹心肺。至於鴨子的動作,雖然沒有鵝的兇猛快速,但是展翅做勢,半飛半跑過來啄人皮肉也是相當激烈的襲擊。我相信在台灣鄉野農村長大的人,記憶中的童年,應該都有被鴨或鵝追著跑的恐怖經驗吧!

 殿後的戰士通常是火雞。它們會展開如孔雀般美麗的羽毛,脹紅著臉,雄赳赳氣昂昂地邁出腳步,用力扯寬嗓門咕嚕咕嚕地大叫,猶似美國西部大開發期的印地安酋長,在發號施令,鼓勵部眾勇士,奮力出戰,保衛家園。

 每次碰到如此這般虎視眈眈的家禽列隊挑戰,令我頭疼的問題就來了~是回頭轉向「中街仔」的家裡跑呢? 還是閉起眼睛勇敢地往前衝? 沒有完成老媽交代的任務,逃回家鐵定會捱一頓罵,若是硬起頭皮飛快跑過,總不會那麼""每次都被""到吧! 心意已決,於是吞了吞口水鼓起勇氣就義無反顧地直奔過去了在這衝鋒陷陣的霎那間我會下意識地瞄望巷裡另一邊的角落不管雨晴寒暑那個永遠端坐在自家門口板凳上吸著長桿菸斗臉上長著一塊超大肉瘤的老公公

 

之三《長瘤老公公》

提到長瘤老公公就要先說起我那擅長「講古」唱作俱佳的老媽老媽在台灣日治時期受的是高等女校教育所以她說的故事除了台式傳統的虎姑婆﹑白賊七與廖添丁大部份都屬日本童話如家喻戶曉的Momotalosan (桃太郎)但是其中讓我印象最深刻的,卻是一個關於「長瘤老公公」的故事這個故事之所以讓我久久難忘是因為在我經常走過前往外公家的那條窄巷中真的住著這麼一號人物

印象中的老公公跟我的年紀差距太大而他又那麼沉默寡言,除了煙斗上不時飄出冉冉輕煙,全身上下幾乎就是一尊紋絲不動的石雕像。因為如此,所以我跟他從未有過任何互動每次走過小巷看到他我的雙眼就會不受控制地緊緊盯住他那塊把五官顏面擠歪的大肉瘤母親曾經講過的日本版的「長瘤老公公」的故事同時就會在內心翻騰

這個故事的內容大致如下: 

在日本的某座終年雲霧繞繚的大山下有個小村莊那裏住著個年紀相仿的老公公他倆的臉上都長了一個大肉瘤肉瘤長在右邊的老公公為人和善平常喜歡唱歌跳舞自娛娛人鄰居的小孩都樂於跟他接近肉瘤長在左邊的老公公個性恰恰相反他尖酸刻薄,經常怒目張嘴斥責別人。小孩一看到他時,傾刻間就跑成了一溜煙。

 有一天和善的老公公上山砍材時遇到暴風雨他躲到一個山洞裡去避雨他等啊等的結果就睡著了天黑之後雨勢停歇烏雲散去皎潔的「月娘光」照亮了四圍的山壁這時山裡的妖怪幻化成人形,成群結隊出來喝酒唱歌又跳舞老公公被高亢的喧嘩聲吵醒過來喜愛熱鬧的天性讓他高高興興地加入妖怪的團隊歌舞歡樂通霄到黎明這時候老公公要回家了但是妖怪們集體挽留不肯放行老公公答應隔幾天再來相聚妖怪怕他爽約硬要留下他身上的一點東西當作誓約的保證

妖怪的統領拔出身佩的短刀割下老公公右邊臉上的肉瘤並對他說等他回來時再還給他老公公下山回去之前妖怪們還送了他不少金銀財寶當禮物善良的老公公回到村莊以後把全部財寶悉數分贈給貧窮的村人

左邊臉上長著肉瘤的壞心眼老公公看到了內心大為忌妒他也如法炮製跑到山上去等待天黑之後妖怪們一如往常地出來唱歌跳舞開Party他很快加入了他們歌舞的行列但是這個老公公不善跳舞唱歌又口出狂言以致得罪了妖怪的統領他取出先前從善良的老公公臉上割下的肉瘤""的一聲用力貼緊到他的右臉上,同時立刻趕他離開壞心眼的老公公不但沒得到金銀財寶臉上還多加上了一個難看的肉瘤

在所有的故事場景都會在腦海裡翻騰變化各自成型的幼年時期近在咫尺的小巷裡,住著這麼一個幾乎從童話故事中走出來的人物怎麼不叫我這個九歲的小女孩感到興奮與好奇? 三十多年後,趁著一次返鄉探親之便,我特意再次走訪那條小巷令我驚訝到幾乎茫然失神的發現~那個臉上長著肉瘤的老公公,外貌形態竟然沒有一絲一毫的改變他依然端坐在他家門口的板椅上悠然地吸食著長煙桿最保守的估計,那時他應該已經接近百歲的高齡

又是三個"十年"飛躍逝去如今的我年歲已趨向晚長居在北台灣淡水河畔的小鎮靜寂的日午獨坐窗前百無聊賴童年往事如波光瀲灩在記憶的版頁上層層堆疊想起了走向外公家必經的小巷中那個臉上長著肉瘤的老公公竟然有了如夢似幻虛擬不實的感覺也曾問過同胞眾姊妹答案不約而同竟然是~似乎記得有那麼一位老先生當年因為吸食鴉片而遭受很多年的牢獄之災日治時代抽鴉片就如吸菸一般的平常。二次世界大戰後國民黨政府來台,嚴禁鴉片買賣與吸食。

 但是這位老鄰居的臉上有沒有肉瘤,姊妹們卻是眾說紛紜莫衷一是以至於讓我也開始懷疑起自己腦海裡影像的真實性此段「肉瘤」的公案從此只能像傳說中在大海漂泊的 Flying Dutchmen《註》一樣永遠飄盪在無間記憶的汪洋中了

《註》:傳說中受到惡靈詛咒的幽靈船doomed to sail forever經常在狂風暴雨的驚濤巨浪中顯現。它只能在茫茫大海中隨波流浪,永遠無法進港靠

之四《 狀元之家》

 過長瘤老公公的家門口,還得經過「狀元之家」才能到達外公/外婆家。有沒有搞錯? 早就已經「推翻滿清,建立民國」,哪裡會跑出來一個「狀元郎」? 哈!是我幫他加官進爵的啦!根據街坊傳說,這家的男主人在日治時代擁有高雄州一中(高雄中學前身)的學歷。要知道那時的高雄州一中每年錄取的,絕大部分都是日本人家的子弟。極少數幾個金榜題名的台灣籍學生,當然都是天資堪比「狀元郎」的南台灣青年才俊。

因此之故,一般人的想像,狀元郎的府邸必是金碧輝煌,堪能與街路對面我外公的西洋樓豪宅相輝映嘍! 非也!恰恰相反,那是一棟破舊不堪的「磚瓦厝」,全家只靠黏貼牛皮紙袋賣給商販的微薄收入過日子。狀元郎糊紙袋養家活口?有沒有搞錯?其實做苦工的是他那個怯生生又瘦弱單薄的老婆啦!至於他本尊呢?年輕時是否有過什麼輝煌成就沒人知道。自從十多年前搬到這裡以後,他的作為可是家喻戶曉~動不動就大聲斥責別人,鬧得雞飛狗跳; 還經常把老婆打罵得驚動鄰里,趕忙過來阻擋。他怨嘆自己娶了個掃把星以致家道衰落。他四處吹牛自己當年曾經是個多麼厲害的「咖小」。每次走過那條小巷,我最不希望看到的景象是~那個披頭散髮,眼淚汪汪的女人哭號著屋裡衝撞出來。

另外還有一個深烙腦海至今的回憶,就是每當經過「狀 時,常會看到ㄧ抹快閃而過的人影。我知道他是這個家庭的長子,也是我以及我同齡表弟(我舅舅的大兒子,外公的長孫~三層西洋樓的少主)同屆不同班的學生。

在那個同學小小心靈中,大概認定表弟跟我都是富貴人家的孫兒女,過的是錦衣玉食的生活,他和我們根本生活在不同層次的世界。或許因為感到自卑,即使是在學校,當他遠遠看到我,總是快如一道閃電,瞬息間跑得不見蹤跡。我從來沒看清他臉上五官的長相。本應是天真無邪的快樂童年,卻因出生在如此破敗不堪的家庭,他不得不承受沉重的,自覺"無面目見人"的壓力。

多年後,外公外婆相繼過世,滄桑人事幾度變遷, 三層西洋樓及其附近民居相繼改建,住戶也一再更換,我已完全失去再走這條巷子的興趣與緣由。直到結婚生子後,有次回娘家跟老媽閒聊時談到「狀元郎」這ㄧ家。從老媽口中聽到的傳聞是~我這位同屆的同學不幸遺傳到他老爸的個性,消極無為,缺乏鬥志,一不如意就遷怒別人,以至於人海浮沉,無甚成就。唉!我多麼希望這個傳聞失實。我只能在內心默默期盼,他能早日走出童年陰霾,樂觀向上,努力不懈,獲取更健全快意的人生。                  (全文完 2022年五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