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March 7, 2013

那些年我曾經教過的學生(一)



他有一張稍長的臉盤和覆蓋前額的濃密黑髮。高高的身材,臉上掛著一份與十四、五歲少年不太能搭配的嚴肅表情。開學第一天,學生陸續進入教室各自選坐在自己喜愛的座位。嘰嘰喳喳,猶如一群「厝角鳥」(麻雀)在旭日初昇的清晨呼朋引伴興高采烈地喧嚷。我拿出pointer敲了幾下桌子,全班頓時安靜下來。
學生列隊拿著選課表走到我的教桌前面讓我簽名。這是開學第一天routine 的手續。不知是故意還是偶然,他等到其他同學都已回到各自的座位,才步履蹣跚地踱到我面前。他把選課表攤開放到我的書桌上。我看著選課表輕聲念出他的名,正要念出他的姓,他忽然搶在我之前忿忿地飆出這麼一句話~~I hate my last name。我嚇了一跳,趕快「喬」正眼鏡睜大眼睛一看,他的last name竟然是「sin」字。族裔欄中明寫著韓國。
  我問他:「Can you write your last name in Chinese character?」他點點頭,拿起筆很快寫出一個「申」字。如果韓語發音接近英語的「sin」,也還有語音相近語意表示光彩照耀的「sheen」字可以選用啊!把「申」翻譯成這樣,猜不透當初的翻譯者為什麼對他的家族開了這麼恐怖的玩笑。此生此世害他背上如此沈重的包袱。
  自從知道了他的痛處以後,我只叫他的名,若是必要連名帶姓,我就用漢語發音「shen」來稱呼。我幫他取了一個中文名字叫「祥安」。祥安跟Shawn不但音韻類似,「安祥平安」更是人人期盼的生命的瑰寶。經我解釋後,他臉上終於出現了愉悅的笑容。不止一次他提到最喜歡上中文課。原因之一是本來就非常喜愛學習中文,之二是因為我一直叫他申祥安,讓他暫時忘記姓「Sin」的痛苦。他說,每次別科老師叫他Shawn Sin,一定引來哄堂大笑。有些中文是母語的學生,還會故意把Shawn Sin 唸成「傷心」,後來他明白了傷心就是broken heart 的意思。悲從中來,Shawn Sin 就更感到傷心起來。…‥
  光陰荏苒,三年很快過去。Shawn的進步突飛猛進,成績名列前茅。他四聲發得準,會說會寫,因為性情文靜,所以話語不多,但能寫出語意通暢,語法沒太大失誤的短文。春假五天加上前後兩個週末一共九天假期,我一向要求學生回到學校後,交出的第一份作業必定是作文,題目就叫【春假記事】。Shawn的作文開宗明義第一句這樣寫著~~春假第一天,爸爸帶著我們全家人,「開」飛機回到韓國看年老的祖父母。。。。我不加思索,紅筆一揮把「開」改成「坐」。
歸還作業時,我把學生叫到面前,對他們講解錯別字和刪除、修正句子的理由,同時也要聽聽學生的意見。我以為「開」飛機是他的筆誤,他輕輕對我說,真的是爸爸開的飛機。坐在前排中,聽見我與Shawn 對話的學生等不及我再度發問,急急忙忙開口替他辯護:「他爸爸是空軍少將,會開飛機」。我楞了一下,Shawn慢條斯理地解釋說,爸爸到南韓出差,向軍部請准,由他親自駕駛,讓全家搭了一次「順風機」,風風光光返鄉探親。
  Shawn異於其他學生的地方是學習的態度非常積極。他有如一塊風乾的海綿,而單詞、文句正像灑到海綿的水滴,全盤被吸收。他對於文字有特殊的敏感性,所以問題特別多。有一次我提到太陽下「山」,他突然舉手打岔:「為什麼要說太陽下山呢?我們站在海邊看落日,太陽下去的地方是海洋,那麼,我們能不能改說太陽下海呢?」我一時為之語塞。開始反問自己,從小到大,為什麼把太陽下山說得理直氣壯,視作理所當然呢?
  思考了片刻,我這樣回答他的問題~~早期漢語的發源地在亞洲內陸,望不到汪洋大海,人們只看到太陽一溜煙沈到山後去,所以才延伸出樣的說法。千百年下來,同語系的族群分散,遷移到海邊或更遼闊的平地,但語言代代傳承,把「下山」遺留下來。我在台灣生長,台灣高山多,平地少,同樣的道理,台灣話的「日頭落山」說的就是「sun set」。我把「日頭落山」寫在黑板上,同時念出台灣語音,頓時全班學生跟著我琅琅上口,開心地學起了台灣話。我對學生說,以後如果身在山區,就說「太陽下山」(The sun goes down the hill),如果在海邊或平地,就說「太陽下去了」(The sun goes down),絕對OK,無可挑剔。
  光陰似箭,歲月如梭。四年的時間流轉消失。當校園的杜鵑退去豔麗的容顏,粗壯的大樹綠葉滿枝,五月到來就是畢業生辭別母校各奔前程的季節。Shawn將以第一志願進入「美國陸軍官校」就讀。曾經問他,放棄多少學生嚮往的Ivy League school 入學許可,會不會感到可惜或不捨?他笑笑,用英文回答:「Everybody has his own dream」。再問他,這番投筆從戎是否受到空軍少將老爸的鼓勵或影響?他聳聳肩不置可否。
  過了片刻,他問我投筆從戎的意思,經我解釋後,他把這四個字端端正正寫進隨身攜帶的mini筆記本裡。他又問我,Everybody has his own dream 中文如何翻譯,我說「人各有志」。他前後學過這四個單詞,如今只需重新組合,他背誦了幾遍,把這句話存入記憶的檔案裡。如此勤勉好學,努力不倦的學生,正是為人師者無怨無悔,甘願奉獻終生,把茂密青絲耗成稀疏白髮最大的原動力。
  畢業後隔年的秋風再起時,Shawn回到學校來看我。他穿著合身的軍裝,胸前整齊的金色排扣閃閃發光。他似乎長高了不少,眼神沈著,容光煥發。他筆直英挺地站在我面前向我行了一個隆重的徒手禮。我腦海中剎時自動播放出這樣一幅壯烈的畫面~~他全副武裝一馬當先,率領鐵血軍團對抗強敵,決戰千里沙場。
  師生坐下聊了一會。問他是否還繼續選修中文?他說,開學前就通過了大學程度最高能力鑑定。開學後教授推薦進入「漢語研究所」選讀古文與詩詞。
  「哇!好厲害!真了不起。」我高興地誇獎。
  「謝謝老師過去四年的教導。」他誠懇地回答。我感動得說不出話來。學生專程返校感謝教導,對於一個不求聞達,終身以教育為志業的人來說,是一樁最有成就感的「大代誌」。
又過了兩年,幾個在T大就讀的學生放暑假回來看我。嘻嘻哈哈打過招呼之後,問起他們在大學校園裡學習的近況。根據他們的說法,學校裡的確發生了一則very weird thing~~兩個月前有一天,他們踏進T大中文系教室去上課,意外看見Shawn端坐在教師座椅上。老同學久別重逢,奔上前去興高采烈地「你兄我弟」一番。問他是不是轉學到T大來?他只是笑笑並不回答。正覺得奇怪,不久上課鈴響,大家各自就位之後,只見Shawn不慌不忙走上講台,簡單自我介紹之後就開始授課。
  我問他們:「聽完課的心得如何?他教得怎樣?有沒有比我好?」
  一個說,什麼也沒有聽進去。頭腦空空,只是傻傻地釘住他看;一個說,感覺怪怪的,心裡在滴咕,這不是真的,一定是在作夢。
  「下課後呢?有沒有上去打招呼問個明白」?我也引起了莫大興趣。
  有啊!他們說,但是再也不好意思跟他勾肩搭背,胡言亂語。Shawn說陸軍官校漢語研究所的課程一年內全都修完。學校不知道該把他放到哪裡去,正好T大漢語講師出缺,他被踢出校門送過來,直到學期結束再回到軍校去。
  很多年過去了,Shawn沒有再回到學校來。屈指算算,他該已到了三十五歲左右壯碩之年。不管他的事業前途走向哪個方向,我相信,以他擇善固執,不隨波逐流、認定目標就勇往直前的個性,必能達到生命最高的境界。而在他青少年學習成長過程中,因緣巧合,我有機會陪他走過一段求知慾旺盛,對前途滿懷憧憬的青澀歲月,也算是我人生路上一份珍貴的記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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