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孩童時期到長大成年,我就對生活環境裡的人情事故﹑傳統節慶與四時季節的變化具有相當敏銳的好奇心。我有一個很會編織童話故事,喜愛閱讀名家作品,每天忙到三更半夜,還要書寫日記(從日文寫到中文)才能安心就寢的母親。我跟隨在她身邊承受她的潛移默化,直至高中畢業離家到台北上大學。我遺傳到了她喜愛閱讀與寫作的基因。自從上完小學五年級,學到了免強足夠的方塊字之後,閱讀報章雜誌或文藝作品,甚至嘗試自己提筆為文,就成了我此生無有別物所能取代的嗜好與志業。
記得是我八歲或九歲那年的秋天,我跟隨阿公、阿嬤回到阿嬤的「後頭厝」高雄縣拷潭寮張簡家族的祖厝,參加因病辭世的大舅公的告別式。喪事完成後的隔天下午,親戚與「厝邊」朋友贈送了一大布袋的白米、土豆(花生)﹑一梱甘蔗與一大籃現採的青菜。尾舅公百忙抽空,「駛著自家用」的牛車,載我們返回高雄市「三塊厝」(三民區)阿公/阿嬤的居所。
牛車輪緩緩輾過高低不平的黃土路,晚風吹起陣陣塵沙。山崙頂上的落日搖搖欲墜,收割後歸於寂寥的甘蔗園和空曠的野地,都失去了盛夏時節欣欣向榮的色彩。那種黃昏夕照,天地蒼茫的景色映入眼簾,我幼小的心靈忽然覺得非常悲傷與不安。
前一日喪事大廳裡那個死去長輩黑白肅穆的遺像,漆金的厚木棺材,以及靈堂內那些「西山落日」,「音容宛在」等輓聯上的字句,走馬燈在我腦海裡運轉。回頭看看身旁眼臉哀戚,沉默無語,最疼惜我的阿公與阿嬤有一天也會死去,冰冷的遺體被放入堅硬的棺木中,深深埋入荒涼的山巔或郊野的墓穴裡。我領悟到一件可怕的事實~ 死亡是生命之必然,誰也無法逃脫~我悲傷的眼淚忍不住地一串串地掉落下來。
從小到大,留在父母跟前的日子,每逢大小節日全家人歡歡喜喜團聚在一起的時刻,「盛會必散,好景難長」的悲情經常會侵襲著我。有時候明明在開懷暢笑,霎那間就來了泫然欲泣的神傷。懷著那樣的悲情,我渡過了童年以及少女時代多愁善感的歲月。
人生的長河一路流淌過去,我也一路學習成熟。對于瞬息變化的生命有了更深一層的了悟。既然,死亡是人生之無可避免,任由多少眼淚也留不住親人永在,那麼,何不放開胸懷坦然面對?趁著頭腦正能推理思考,身體髮膚健全可靠之時,把個人身歷的經驗,以及承受自長輩親人的深恩厚澤等留下幾份記錄,莫讓生命留空白。有了這番徹底的覺悟,我人也變得開朗,行事更趨積極。我開始在忙碌的時間夾縫裡,提筆描述過往歲月的點滴屐痕﹑離合與悲歡。
我自大學時代就陸陸續續地發表了一些散文與短篇小說。這些作品先後刊登在「聯合報」(林海音女士時任副刊主編)﹑「徵信新聞」(中國時報前身)﹑「台灣新生報」(童尚經先生時任副刊主編)以及「小說創作社」月刊。這些作品在1967年結集成「湖山一片雲」一書出版,(1976年再版)。1969年秋天,我獨自帶著兩個稚齡的孩子,離開故鄉台灣,前往密西根州立大學(Michigan State University)與當時正在攻讀生化博士學位的先生聚首。回首前塵,恍然一夢,而半個多世紀的光陰已然飛逝無蹤。
其實這五十多年歲月我也並非全然荒廢。自1970年代開始我斷斷續續寫了一些旅美散記,發表於「中國時報」的《海外專欄》,譯寫了數十篇兒童故事寄給台北「國語日報」社。1970年代的中期至1980年代晚期,除了操持家務,完成了自己的教育碩士學位,全心投入高中漢語課程的教職,更積極參與「休士頓台灣語文學校」校務與教材的選取與編輯。這個周末學校每個星期六全天上課;學校設立的宗旨在於教導本地台灣同鄉子女,對故鄉語言與文化的保留與傳承。由於一人身兼數職,分身乏術以致寫作全然中斷。但是每當想起,對它依然魂牽夢縈,舊情難忘。
1990年以後,兩個孩子為了學業事業先後離家,他倆學業完成並各自在外地成立了家庭。我雖然還忙著教學,但家事的負擔已明顯減輕,於是我決心提筆「重操舊業」。我先在休士頓台灣同鄉會月刊「台灣鄉訊」開闢了一個「教育信箱」。我把自己所學所知,義務性地提供給「台灣鄉訊」讀者家長當作教育青少年子女的參考。90年代後期,我更積極地投社址定位在高雄的季刊「文學台灣」(鄭炯明醫師與詩人陳坤崙先生主理﹚。2007年我自教職退休。此後的歲月長日寂寂, 慢慢地回想起自己當年辭別家鄉,父母親在機場含淚相送的情景,踏著時光的逆流而上,兒時家居,哀樂童年的歷歷往事,件件湧上了心頭。
我決定把往事寫下,為的是要利用寫作時全心投入,全然忘我的空白剎那間走回從前。除了滿足重溫舊夢的個人心願,還有一種不自量力的「狂想」~為我們一去不回的童年與青少年時代留下些微見證。我打開電腦(寫作已無需提筆!)輕敲細選,在同鄉會月刊開始撰寫《追憶逝水年華》散文專欄。這些篇幅就是自「湖山一片雲」之後,陸陸續續結集出版的「往事知多少」(1996年/前衛出版社)﹑「與風水幾度相逢」(2011年/草根出版社)與「那年夏天」(2020年/春暉出版社)三本散文集的原型與主幹。
如今我的年歲已趨向晚,幸而腦力與記憶力仍屬正常。明知來日已無多,還是希望這番始於少女時代的願力~寫作~能持續不斷地綿延,直至生命的源泉與我最終的告別。 (2022年 九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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