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October 9, 2009

那個有雙烏黑亮眼的男孩

很多年前一個雲淡風輕的秋日午後,懷著愉悅的心情,我到機場去接載來自故鄉,闊別多年的老同學。一路上兩人言無不盡,談笑甚歡。經過我執教的學校南邊大街時,老同學忽然指著路旁一戶人家問我,那棟房子為何圍繞著黃繩帶?我脫口而出:「那戶人家一定發生了甚麼嚴重事故,家裡可能有人死傷。」進得自家門來,看見答錄機燈光閃爍。打開一聽,一連串留話傾瀉而出:「蔡老師,我是百利高中學校秘書凱西,因為你今天請假,我打電話告訴你一個不幸的消息。你的學生陳大偉,今天下午在家裡因槍傷死亡。」我衝進書房,查閱放在桌上的學生紀錄卡。老天!那棟繞著黃繩帶的房子正是陳大偉與他父母的住家。
開學第一天初見大偉的印象乍然湧到眼前來。……
上課鈴響過以後十多分鐘,一個高個男孩閒閒走進教室來。他沒跟我打招呼,也沒有解釋遲到的原因,只把「選課表」往我桌上一放,就自在地走向左邊靠牆一排最後一個座位。我叫他往前坐,他搖搖頭說:「我要坐這裡。」好像那個座位原就非他莫屬。我心裡想:「一隻目中無人,不知天高地厚的菜鳥,也罷!讓你先過幾天好日子,等我把全班學生安頓就緒,才專心來調教你。」
  大偉有亞洲人少見的清白膚色,長長的睫毛下是一雙烏黑明亮的眼睛,骨架寬廣挺拔,算得上是個健康、漂亮的男孩。特別令我注意的是他修長的十指。我向他提起他有一雙適合練鋼琴的手。他說他不練鋼琴只練槍法。他一面說一面瞇起左眼舉起右手,擺出射擊手槍的姿勢。

  大偉上課時漫不經心。他飄然而來,飄然而去,只是閒雲一片。他經常翹課,缺交作業。每次提醒,他總說「忘了!」。有時也會坦白地說「沒有做」。我多逼他幾次,他就說,「作業紙被小狗吃掉了。」這話一出口就惹來了哄堂大笑。幾個男學生不約而同地抗議:「蔡老師,大偉在騙你,他家沒有狗。」這時候他也跟著別人笑,沒事人一般。大偉對學業那麼不在乎,我心裡著急,施盡教學看家本領,換來的經常是他沒頭沒尾的一句「Well, Whatever」。有一次我繃著臉問他:「是父母逼你來上中文的嗎?」他沒吭聲。我再接再勵,「你到底想不想學好中文?」他淡淡地回答說:「It doesn't matter.」
  大偉寫得一手好字。字體端正清秀令人過目難忘。我給他練習寫字的作業成績最高分並公開展示。他不當一回事,只說他是在畫圖,根本不知道那些字是甚麼意思。有一次我突襲檢查發給每個學生的課本。目的是讓學生有所警惕,不能在書上任意塗抹、毀損學校公物。有些學生不是讀書簡直是在「啃」書。學期未終已把書本糟塌成破爛。大偉的課本完好如初。我當眾表揚,他卻說:「因為我不看書,在家也沒翻過一次。」我說東來他說西,這孩子處處跟我唱反調。
  我不能讓他把學業這麼不當一回事地荒廢下去。我約他午休時間到教室來個別談話。他依約前來,一幅天真無辜的模樣。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用相當嚴肅的語氣告誡他,不得再缺課、遲到,必須準時交作業,上課要專心。我並告訴他,如果這些都做不到,或是認為我管得太嚴,他可以考慮退選或轉到別的語言教室去。我樂意讓他離開。

  大偉沒有反駁也沒有對我的要求提出任何承諾。他沈思片刻,然後輕輕地對我說:「蔡老師,我不會在這裡停留太久的。」我問他這句話是甚麼意思?他沒回答只定定地瞄了我一下,似乎帶著一抹嘲弄的神色。他的回話和眼神當時我茫然不解,但有一絲細微的、無法解說的不祥之感掠過心頭。……

  送走了老同學再回到教室上課,前後不過數天,情景如舊,人事已非。大偉坐過的座位,有如一個嘴唇微張的空口,無聲地訴說一個死亡的秘密。問過幾個人,沒人能說得清大偉死亡的真相。根據學校裡的傳說,甚至報紙的報導都傾向於大偉和他的死黨朋友,放學後在他家進行一種俄羅斯式玩命遊戲的說法。這種遊戲的玩法據說是這樣:一群男人共持一把短槍,槍內只放一粒子彈。大家輪流往自己的頭部扣扳機。命不該絕的會扣到空膛,厄運難逃的就當場斃命。俄羅斯人用此種搏命的殘忍遊戲證明男人不畏死的勇氣。不敢扣動扳機的男子往往被視為懦夫,受人唾棄。謠傳紛紛,莫衷一是。正在無可奈何之際,一個與大偉同班的男孩偷偷告訴我,在我教導的畢業班裏有個學生,事發當時不但在場,而且還開車把大偉送往醫院。我十萬火急喚來那個學生。

  「Patrick,我要你仔細告訴我,大偉的死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我迫不及待,故而開門見山。
  他嚇白了一張臉,用抖抖的聲音說:「老師,我不知道,真的甚麼也不知道。」大概是我急迫堅硬的語氣把他嚇壞了,也許以為我要罰他。我趕緊放柔聲調向他說明不是要報警,也不是要罰他,只是想知道大偉出事的狀況,全盤瞭解之後才能放在心裡永遠紀念他。他接受了我的說詞,臉色慢慢恢復過來。

  「蔡老師,事情是這樣的,那天下課以後,我們幾個人到大偉家去。因為那天他沒來上學,我們去看看他在家作甚麼。他跟我們說了一回兒話後,就從抽屜裡拿出來一把槍。最先大家都以為是玩具,不以為意。大偉忽然告訴我們那是一把真槍,我們嚇了一大跳。我問他哪來的槍?他笑而不答,只說他叔叔常常帶他去靶場,他已經可以打得很準。他說完就很神氣地拿著槍一個一個瞄準我們的鼻樑。我們都很害怕,大聲叫他停止。他聽了哈哈大笑,罵我們是Chicken,是一群膽小鬼。他說那把槍裡沒有子彈,他跟叔叔在靶場早把子彈都打光了。如果我們不信,他可以試給我們看。他一說完就把槍口轉對自己的太陽穴,然後扣動了扳機。「轟」的一聲響過,我們還來不及反應,大偉已像一個喝醉酒的人搖搖擺擺倒了下去。鮮血從他的太陽穴汨汨地流出來。」Patrick說到這裡,語音抖戰,臉色蒼白。

  「是誰打的911?」我問他。
  「沒有人打,老師,當時大家都嚇壞了。因為只有我開車,也不知是誰先開始,手忙腳亂地把大偉塞進我的車裡。我發瘋一路闖紅燈,衝到醫院時已經來不及了。」
  「你是說大偉死在你的車內?」我的眼裡已注滿了淚水。
  「醫生是這樣說的。老師,我現在常常做惡夢。夢見大偉躺在我車內,車裡到處都是血,大偉一直喊著,Patrick救我,Patrick救我!」他說到這裡已經淚留滿面,泣不成聲。

  直到學年結束,大偉的座位一直空著。班裡沒有人敢提起這段慘痛的故事。我和大偉師生情誼,猶如清晨的露珠,才閃現即消失。緣起緣滅,電光石火,驀然回首,只留遺憾滿心胸。
  自從他死後很長一段時間,每當課後人去,淡黃的夕陽斜照在空寂的教室,我偶而會產生時空倒置、生死感應的幻覺。似乎看到大偉還坐在他喜愛的座位上,一雙烏黑亮眼似笑非笑地盯住我,口中細語呢喃:「蔡老師,妳看,我不會在這裡停留很久,對不對?」
  大偉,我多麼希望這樁悲劇從未發生,多麼希望它只是一場午夜凌亂的、無可理喻的惡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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