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October 26, 2009

瑪笛和她的小黑狗

物換星移,時過境遷。我雖在美國德州休士頓公立高中執教多年之後於兩年前退休,但偶然還會想起當年初執教鞭的場景,往事歷歷,如在眼前……。
上課第一天,我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走進了教室。三十多個桌椅的房間,離離落落坐著十幾個學生。他們當中,有的以手托住下巴,雙肘靠在桌面,睜著眼睛好整以暇地看著我;有的半轉腰身,兩條腿懶散擱在旁邊的椅子上。有個女學生完全無視於我的存在,正用眉筆和唇膏忙碌地修補已塗得像戲台上花旦一般的臉譜。唯一的例外是一個棕髮碧眼、白晰膚色的端莊美少女。
這個女孩安靜地坐在前排中。她的長髮編成兩條辮子分披在雙肩上。她海藍的眼睛清澈澄明,兩邊稍高的臉頰骨幫襯著微微隆起的俊俏鼻樑。她身穿白布衫,搭配牛仔工裝褲,腳穿運動鞋,胸前項鍊垂掛著法相莊嚴的翡翠玉觀音。她脂粉不施,簡樸自然的本相,輝閃著少女煥發的青春。乍一見面,我竟覺有點面熟,驀然想起,原來她的五官神韻,和當年紅遍台灣的法國影片「我愛西施」女主角羅美雪妮黛很有幾分相似。
站在講台上,我眼光掃過在美國執教的第一班學生。我輕輕地吸了一口氣,正在琢磨開場白,忽然聽到這個雪膚少女口中吐出了字正腔圓的「老師好」三個字。我極感意外,馬上用中文問她:「你會說中文?」她有點害羞又有點兒得意,微笑著回答:「只會一點點」。這就是我與這個美國少女的初識。她名叫瑪笛(Mardi), 那年是高中十二年級的學生。
原來瑪笛的父親是當年美軍顧問團的成員。顧問團撤離台灣以後,他被美國某大企業公司聘為在台商業代表。當時才八歲的小瑪笛和母親遂千里迢迢遠赴台灣和父親團聚。他們一家三口住在台北近郊天母的向陽坡。瑪笛十五歲返回休士頓升讀高中。她的住家離學校只有一條窄街之隔。
記得那是一個初夏的午後,下課鈴剛剛響過,瑪笛回教室補交作業。師生兩人就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起來。
「蔡老師,你從哪裡來?」
「高雄,台灣」
「真的?」瑪迪的聲調忽然高亢起來。她緊接著問:「那你去過台北的天母嗎?」
「去過。那是台北城外最高級的住宅區。花木扶疏,別墅林立,只有外僑和台灣大財主才住得起。」
「老師,我很想念以前住在天母的日子。有時做夢還會看到春來時我家後院的櫻花、杜鵑花,還有站在窗前就能看到的觀音山。」 瑪笛說到這兒,不自覺地把目光移向窗外,似乎通過時光隧道,回到了櫻花和杜鵑花開滿山坡的童年。
「你知道觀音山山名的由來嗎?」我問她。
「知道。阿桑告訴我的。」她右手輕輕觸摸掛在胸前的觀音墜。「阿桑說觀音是一個偉大的神。他本來是男的,但是到人間救苦救難的時候就化作女身。觀音就睡在那座高低起伏的山巒上。額頭、鼻樑和脖子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阿桑是誰?」
「她是我的保姆。我爸爸每天到公司上班,媽媽常常出去當義工教英文,只有阿桑在家照顧我。阿桑煮的菜真好吃。我特別喜歡她做的eh-ah-jian(蠔仔煎)和炒米粉,yam-yam-good!」瑪笛又繼續說下去:「離開天母到飛機場那天,我抱著阿桑一直哭,阿桑也哭。我求媽媽讓阿桑跟我們一起回到美國來。阿桑不能來。她把家裡才出生不久的台灣小狗狗送給我,算是代替她到美國來陪我玩。」
「台灣小狗狗呢?它還在嗎?」
「還在,但是已經長成一隻中狗狗了。」
「狗狗叫什麼名字?」
「阿桑叫它kulo,我們也這樣叫它。阿桑說Kulo 是日文,黑色的意思。」
「kulo乖不乖?」我對那隻流落異邦的台灣土狗產生了莫大興趣。
「kulo 大部分時間都很乖,但有時候很奇怪。」瑪笛說:「剛回到休士頓,我是說當它還是小狗狗的時候,白天不喜歡動,總是躲在桌子底下或趴在牆角睡覺。可是到了晚上,特別是放它到後院尿尿的時候,它會亂跑亂跳,跳過一陣以後就安靜地坐下來,直起身體對著月亮不停地叫。它的叫聲一聲比一聲低,到後來,分不出它是叫還是哭。媽媽說,小狗狗好可憐,看到唯一認識的月亮,想起了在台灣的媽咪。」
瑪笛接著又說:「kulo 長大一點的時候,我常帶它到社區公園內的步道去遛達。我發現kulo喜歡黃皮膚的人種。每次有亞洲人走過,它跑過去又搖尾巴又前前後後對著那人轉。但是一看到其他膚色的人,它就又吼又跳,好像發瘋一樣。最明顯的區別是,每次我約來自台灣的同學到我家做功課,Kulo 顯得特別開心。它會立刻跑上前去,聞聞人家的衣裙,跳來跳去直搖尾巴,然後把身體緊往人家身上貼。但是對於暗黑膚色的人,它採取完全不同的態度。即使是天天來送信的同一個郵差,它照樣窮追猛吠,拉都拉不回來。有幾次,它從邊門鐵欄杆縫隙裡鑽出去,一下咬住郵差的褲管,喉裡還發出不懷好意的悶喝聲。那個郵差氣壞了,大聲對我咆哮說,如果Kulo再咬他,他永遠不再到我家來送信。」
「蔡老師,我帶Kulo 來給你看看好不好?因為你從台灣來,我想Kulo 一定會喜歡你。」瑪笛忽然這樣對我說﹒
「那怎麼行?瑪笛,你知道帶寵物到學校來是違反校規的事。」我警告她。
「沒關係,我下課後才把它帶來。只來一下下,學校不會發現的。」她相當堅持。
我以為瑪笛只是隨便說說,沒想到隔天課後當人群散去,瑪笛三腳兩步衝進了教室。只見她把懷裡用海灘浴巾抱著的,一團掙扎蠕動的東西往地上一放,毛茸茸一條中等尺寸的黑狗就蹦跳出來。它先在黑板前的地面上自己轉了一小圈,然後直奔我面前幾乎要把尾巴搖斷。它鼻樑兩邊笑紋盈盈,友善的眼光中看不出絲毫敵意。我蹲身下去任它把雙腿搭在我肩上。我撫摸它黑緞般發亮的柔毛,心頭湧上一陣泫然欲泣的激動,仿佛我雙手擁抱的不是一隻非我族類的小動物,而是失散多年異國重逢的故人。歲月匆匆,剎那芳華。屈指算來,如今的瑪笛必然是年近五十的盛年婦人。現在每當想起她,必然也會想起她的台灣狗狗Kulo。眼前彷彿浮現一幅電影黑白特寫鏡頭的定格:夜深人靜,幽暗的宅房院落,一隻離鄉的小黑狗獨對蒼茫月色,呼喚太平洋彼岸遙遠的母親,一聲比一聲乏力,一聲比一聲淒涼。(1999年初稿;2009年十月修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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