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dnesday, February 17, 2010

夢裏山河空念遠

夢裏山河空念遠

一九四六那年秋天,六歲的雨鈴讀小學一年級。留學日本,當時可謂是「知識青年」的父親每天忙得不見人影。出門的時候,父親的手臂上套著環狀的臂章。臂章上印著一行字。雨鈴不認識那些字,跑去問母親。母親說那是「三民主義青年團」。「三民主義青年團」是「蝦米碗糕」?母親沒有解釋,只告訴她,Dooh Jiang(日語,父親)在幫忙維持秩序,排解「外省人」和「在地人」的糾紛。很多年後,雨鈴才知道當時台灣處於無政府狀態。
不久,父親被警務機關傳去約談幾天沒回家。母親急得掉眼淚,阿公託人到處探聽,花了一筆錢總算把父親保釋出來。雨鈴以後不曾再看到那個臂章。被「拘留」的理由、受到甚麼待遇父親絕口不提。不久就發生了讓人痛澈心肺的「二二八」。
人心惶惶,傳言滿天飛:到壽山「要塞司令部」談判的地方代表全遭殺害、「高雄中學」的學生集體被捕、愛河出現大批浮屍。失蹤或被捕者的家屬沿著河岸追逐流水認親人。滿載武裝部隊的卡車在街心衝撞奔馳。灰塵漫天,人煙寥落。
外公的住家是美侖美奐的三層西洋樓。大戰末期全城在美機B29輪番轟炸下,它奇蹟似地留下了完整的門面。高聳的豪宅是亂兵搶匪的最大目標。阿公、阿媽帶著阿姨、阿舅以及傭人一共七、八口逃難避居到雨鈴家。雨鈴家的房屋店面連著「居家厝」,橫面不寬但縱深甚長。那幾天糧食吃完,蔬果青菜有錢無處買。十多個大人「囝仔」,全靠厝後賣「嘴吃物」的阿婆囤積起來的「糕仔餅」「配」開水,勉強過日子。

一天午後,雨鈴忽然看見父親從店面藥局裡跑進來口裏喊著:「兵仔撞破門進來啦!兵仔撞破門進來啦!」三歲的妹妹嚇得尖聲哭叫,母親箭一般從「灶腳」直射出來。母親左手抱起妹妹,右手五指緊扣妹妹纖細的喉嚨,咬著牙根悶聲說:「嘸通哭!擱哭兵仔聽到會衝入來。那欲大家攏死,不如先乎妳沒命。」全家人擠進最後陰暗又不透風的柴房。雨鈴聽到阿媽低聲唸著南摩阿彌陀佛…‥南摩觀世音菩薩…‥。
背著步槍上插刺刀的兵仔沒有闖進「後壁間」。他在藥局裡翻箱倒櫃,拿了現款和昂貴的特效藥就走了。父親認出了那人的面貌,他感嘆地說,曾來買過藥品,態度還算客氣的顧客,怎麼「翻臉無常」,變成了搶劫的土匪? 。
雨鈴的阿舅剛從日本學醫歸來。他不顧家人反對,照常到市立「衛生院」去上班。他說受傷的群眾太多,醫護人手不夠,況且他們都戴著「紅十字會」的臂章。兩國交戰不傷「紅十字會」人員是國際公例,應該不會有危險。那一天阿舅從「衛生院」回來時,人忽然瘦了一圈。他驚恐憔悴,抱著阿媽放聲大哭。平靜下來以後他述說了一則死裡逃生的故事:
「國軍」手持機關槍一路掃進「衛生院」。院長和阿舅無路可逃最後躲到辦公桌底。一個士兵命令他們出來舉起雙手並排跪下。士兵對著院長開了一槍,院長中彈倒下,鮮血染紅了紅十字臂章。士兵看到了阿舅手腕上的金錶。他放下槍枝,剝奪金錶轉載到自己的手上。生死剎那,停止屠殺令正好在那時傳來。自此而後,終其一生,阿公對「外省兵仔」的痛恨未曾稍懈。阿公原是當年穿著長袍馬褂,歡歡喜喜到碼頭歡迎「國軍」的在地仕紳之一員。
日曆在歲月的風裡翩翩飛去,等到「二二八」的夢靨在記憶中稍微淡化,雨鈴已經升上高中。有一次當全校師生站在操場頂著火熱太陽舉行升旗典禮的時候,軍訓女教官把她叫到亭亭如蓋的清涼樹蔭下。女教官稱讚她品學兼優,苦口婆心勸她加入「XX黨」,畢業後保送「政工幹校」,然後功在黨國,前途無量。…‥雨鈴聽著聽著,眼前忽然出現阿舅從「衛生院」歷劫歸來,跪倒在阿媽的裙腳痛哭失聲的場景。
大學畢業後回到故鄉當起「菜鳥教師」時,校長同樣循循誘導。校長說以她的學歷與能力,入黨後立刻就是「婦女會」會長,不久之後保證當上「國大代表」。雨鈴對校長的熱心栽培不置可否地笑笑。等他再次提到時,她說把學生教好最重要,其它以後再談。
說來也是奇事一樁,很多年後,果真有一位和她同名同姓的女士,出身經由如此三步驟:入黨、婦女會、保送晉入國會的殿堂。那時雨鈴已身居海外。有人笑問她是不是那位從不發言,只管舉手的「表決部隊」女國代。重尋來時路,意外的發現,那位女國代不但與她同名姓,且還是小學時代相當親近的友人。
再次由國外返鄉,十多個小時的長途飛行,當機長的聲音透過麥克風響起:「各位旅客,飛機已經近臨台灣上空,再過二十分鐘就要降落在桃園國際機場了。台北的氣溫是。。」,雨鈴的心情開始激動起來。她還記得離開國門六年後首度回家那一次,坐在機艙裡聽到「台灣」兩字,她的眼眶立刻注滿了淚水。魂牽夢縈,近鄉情怯,每次歸來都是這樣。
妹婿前來接機。迎著初升的旭日,桃園、新竹的綠疇平野從車窗外快速飛過。雨鈴陷入了深深的回憶中。第一次到新竹那年,雨鈴大學初入。女生宿舍裡,家住新竹的室友邀她返家度週末。雨鈴記得清楚,那天的新竹風,差點把她新留的一頭長髮連根吹跑。多少年過去了?驀然回首,與青春再次相逢。當時她的年歲正好是兒子年歲的一半。
住在台北的三妹與妹夫趕到新竹來會合。一行六人開車向「雪壩國家公園」直奔而去。當年離家時這個公園的名稱尚未誕生。千百年來,山,早就在那裡,水,也早就在那裡。山水以寬厚的胸襟懷抱人間悲歡離合、情仇恩怨。雨鈴離開台灣之後,數十年異鄉漂泊,牽腸掛肚即是無處不在的故國青山。
顧名思義,「雪壩」就是大雪山與大壩尖山的合稱。深山峻嶺中有個極富詩意的景點叫「觀霧」。走完婉約曲折的步道,人已升騰在山腰。放眼望去,峰巒疊翠,萬壑千丘。雲霧說來就來,不過貶眼工夫,山谷間湧進大片雲海,山形溪澗完全隱入其中。天地悠悠,雲籠霧遮,不知今夕何夕身在何處?全然忘我之際,過世已久雙親的身影悄然湧上了心頭。千山同脈,萬水歸宗,親人的魂魄化作雲化作煙,無所在又無所不在,融入了雲煙牽繞的青山綠水中。
淡淡的三月天,山櫻花開得繽紛燦爛。人工栽培的茶花,排列種植在籬外土堤邊。沒有牡丹的華貴,沒有玫瑰的嬌豔,茶花端莊的形態自呈獨特的風情。不是星期假日,沒有其他遊客,一山的幽靜與花色全歸他們獨享。讓人暫時忘記了山下的熙攘紅塵。
雨鈴回到島南港都住進了旅館。父母雙亡,弟妹分散,港都是故鄉但已沒有家。那天天氣雲淡風輕,一大早朋友接她去投票。投票所與伊母親最後住過的公寓只隔一條窄街。站在門外等著投票的行列中,透過參差樹影,看到那棟公寓六樓的門窗。想起十六年前在那扇窗內與母親共度的最後時光。伊在內心獨白:「我已回來,為至愛的鄉土投下真情的一票。媽媽,您在哪裡?」雨鈴直著眼盯住那層樓,多麼希望舊日窗台能出現母親熟悉的身影。情緒起伏,手腳痴呆無法移動,直到門口的警察出聲呼叫,她才匆忙踏入投票所。
不知如何處理,雨鈴拿著選票當場愣住。她學著別人的動作,走入距離最近垂掛著布幔的小隔間,然後又走了出來。她一直走到監票人面前低聲問,選票怎麼投?雨鈴直覺感到自己被看成IQ超低的白癡或是不識字的 「青暝牛」。一個監票員對她說:「你進到裡面,桌上有枝細竹管,上下兩邊都刻個〈人〉 字。你把竹管沾上紅印泥,然後蓋在相片上的空欄處。」原來如此。伊照著指示為台灣投下了生平第一票。
快步走出投票所,雨鈴的眼淚自動滾落。門口的警察問她怎麼回事?她搖搖頭,其實內心梗住一句話:「說出來你也不會懂」。抬望眼,芳草如茵,千樹含碧,一片絕妙的風景。春已來到,萬象更新。綠色代表綿延不絕的希望與生機。 〈2004年4月〉

2 comments:

Sophia said...

您好:
因著正在閱讀龍應台的"大江大海",感動之餘,覺得我們這一代應對上一輩父母發生的故事,深深的、用心的去閱讀。正巧看到您的文章,也是我父母那時代的故事,因此覺得好珍貴。
您的文筆真得很棒,精簡但字字感情豐富,在加上您的敘事角度,用一種歷經歲月的人生經歷,滋味更深濃。
很希望能讀到更多您的故事,如同讀到我父母的故事,讓我知道他們那一段經歷戰爭的過往,是如何艱辛走過來。
期待您的更多文章,並祝安康

夢回翠屏巖 said...

dear Sophia:
三月中從台灣回來,一直忙著一些「有的沒有」的雜事,沒有打開自己的部落格瀏覽,不知道妳留了話。謝謝妳的鼓勵。最近沒有新作,因為整理了32篇已經發表過的文稿,交給台北的出版社準備集結成書。以後若有新作,會很快貼上網頁,還請妳多多指教。
翠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