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March 14, 2009

走馬看「牛」

我一直相信自己並不是一個非常聰明的人。 屈指算算,生命的長河到此已流到了當年小女孩心中的「萬里前程」。回想從前,在往事的煙波中尋尋覓覓,實在找不出做了什麼「忠黨愛國」或「光宗耀祖」的偉大事蹟,(傷父母心,負父母情的事故倒找出了一畚箕。)所以把自己歸入「大未必佳」族群的行列中。但是再仔細一想,這樣的定位卻也未能十分貼切。

眾所週知,「大未必佳」的上一句是「小時了了」,而我小時候的表現也並不太「了了」,小學一年級下學期得到的第一名,不過是頭頂兩個成績優良生因為「搬厝」(台語:搬家)而換了學校,我才理所當然地順勢升上去而已。到了四、五年級,算術方面出現了需要思考能力的應用題時,我「不聰明」的「症頭」(台語:症狀)就逐漸浮上了檯面。等到「雞兔同籠」、「水流問題」出現在黑板上,我開始手忙腳亂,額頭冒汗。搜盡枯腸,不得其解之餘,我就對自己怨嘆,對別人生氣~~誰「吃飽閒閒無代誌」(台語:吃飽飯沒事幹),把雞和兔關在同一個籠子來數它們一共有幾隻腳?

那時候,老師每介紹完一道新算術題,總要例行公式地問我們下列幾個問題:
「聽懂了沒有?」
學生就大聲回答:「懂了。」
老師又問:「有沒有問題?」
學生又大聲回答:「沒有。」
「聽不懂的舉手。」
前後左右看看,怯怯地舉起的幾隻小手全屬於平日常挨板子的笨蛋。大部份同學都雙手下垂,滿面笑容,自信滿滿,正襟端坐,等待老師叫到黑板前邊去演算出一陣鋒頭。可憐我當時實在是一知半解,似懂非懂。因為怕丟臉,故舉不起手,又擔心被老師叫到前面去演算,「心肝頭勃勃跳」(台語:因緊張而心跳加速)。那種憂懼交集,惶恐無助的感覺現在回想起來還心有餘悸。

算術課在上午,老師常會要求我們下午上課以前交作業。我等到下課鈴一響,就拎起「便當盒」(台語:飯盒)往家跑。我家老爸數學頭腦一等一。他看見我像救火車那樣衝進家門,馬上放下手邊的工作拿起紙和筆,同時不忘取笑我:「算術又要交作業了是不是?」不用幾分鐘,他輕輕鬆鬆幫我解決了全部的難題。他一面演算一面解說,我在他旁邊就一面點頭一面猛吞便當盒理的飯菜。最後一口飯還來不及吞下,我就又像救火車一樣衝回到學校,正好趕上交作業的時間。

幾十年過去了。 既使到了現在,我偶爾還會做惡夢,夢到考數學時,攤開試卷發現沒有一題會做而嚇出一身冷汗。醒過來發現是夢,內心禁不住暗叫一聲「好佳哉!」(台語:幸虧的意思。接上句,意謂幸虧只是個夢)。

我把小時候苦讀算術(後來的代數、幾何和微積分都是同一症頭),苦讀到現在還會做考零分惡夢的事,告訴了數學強棒的兒子。兒子先是一怔,再來就笑得彎下了腰,然後就喊:「媽!妳在開玩笑,是不是?數學是不用 "Study" 的。」我心裡有氣,就瞪他一眼。他還不放鬆,又狠狠丟過來一句話:「真的,我們朋友當中有人要 Study 英文,有人要 Study 歷史,但就是沒有人 Study 數學,真的沒有。」

因為數學理解力遙落人後,我從小就知道自己不夠聰明。傷心之餘,漸漸明白了如果要跟別人在學業上比高低,非在別科加強不可。有了這番徹底的覺悟,我從那時起就在文史科方面毫無保留地死K猛啃。不但課文熟記,連那些意思不全然明白,但音韻鏗鏘好聽的課外詩詞歌賦也照單全背。

這樣一來,我在作文的表現上就逐漸出現傲人的成績。六年級級任李老師碰巧是一個業餘作家,他對我另眼看待。他曾經把我的一篇作文寄到「國語日報社」去,我當時以為作品隔日就會見報,結局卻是石沈大海。我的作家夢很快就告了終。李老師是我學習中文和文學寫作路上的啟蒙者兼良師。他逐字校正我中文的發音和聲調,細心地分析我作文上文法的錯誤。作文、演講比賽他也全派我參加。於是我開始覺得有那麼一點兒意氣風發,自命不凡起來。

至於算術方面,因為日夜不懈地做練習,加上老爸在旁名符其實的「家教」,所以成績還能保持在「甲下、乙上」的程度。六年級整整一年,我沒有被老師發現算術方面是一隻「跛腳鴨」。當時李老師和校內一個女老師正在談戀愛。我是他倆傳遞「愛情字條」的小信差,這更加深了他對我的信任度,因而忽略了他身邊的得意門生其實患了相當嚴重的「數學癡呆症」。

光陰似箭,日月如梭。當鳳凰花開遍校園,淒淒的驪歌唱過,我們就走進了初中升學考試的試場。每次大小考試,我無不再三複習,全力以赴,但是信心卻是茫茫。文史方面有十足把握,數學一科卻怕全軍覆沒。 萬萬沒有想到,「國」文試卷打開一看,跳進眼中的第一道試題就讓我愣住了。那是一道填空題~~走馬看□。
走馬看什麼呢?運籌帷幄,絞盡腦汁,就是想不出適當的詞彙。折騰了半天,總算猜到了「走」是「騎」的意思,可是,騎在馬上看什麼呢?看看窗外,陽光普照綠樹成蔭。走馬看風景好不好?不行,只有一個空格,不能填進兩個字。 忽然,腦海裡自動顯現出一片天蒼蒼,野茫茫的黃土大地來。情景依稀,正是考前不久,為了消除緊張而去看過的美國西部片裡的大草原。腿長體壯的牧童哥騎著高大的駿馬,手揮長鞭驅逐著成群的長角牛。答案來了,我不假思索提筆一揮~~走馬看「牛」。

考完試,跑到外公家去玩。外公家的三樓頂住著一家親戚,要逢山開路,遇水架橋才沾得到邊的那種遠親。遠親家有三千金。大女兒津津大我兩歲,上學卻與我同年。我和津津在一起談論入學考題。我告訴她,我不知道走馬要看什麼,我從未聽人說過這句話。津津沒等我把話說完,就眉開眼笑地大聲說出來:「那題我會答,是走馬看花。」一向「愛展」(台語:喜歡自我吹噓)的津津的母親聽到以後高興得笑出聲來。我翻開試題解答,真是走馬看「花」。我才開口說出一聲「害也!」(台語:糟糕!)外公正好走過,舉手敲了我一下頭。津津的成績一向不好,她答對而我竟然做錯,內心不服,就問她:「妳怎麼會這句話?我怎麼從來沒聽過?」她頓了片刻後吞吞吐吐地說:「老…老師常常這樣罵我。」

時間過去得非常遙遠了。對于今天的我來說,走馬看花,看牛或看風景已全然沒有什麼特殊的區別和意義了。只是每當我在教室裡與學生研討「走馬看花」成語的典故出處時,那年夏天考場裡的糗事悠忽就回到眼前來。我把「走馬看牛」的故事告訴了學生,全班哄堂。在朗朗的笑聲裡,獨有我自己的笑聲包含了對童年往事,師恩親情的追思與懷念。當年被外公敲了一記頭,氣得三天不理他。最後還得由他親手送給我「禮拜錢」(每個禮拜天他分給孫兒女的零用錢)才跟他講和。

外公長眠地下已逾四十年。如今萬里歸航,也只能看到他的墓草萋萋,墓木成拱,想要讓他再敲一記頭,已永遠不可再得了。

1995年六月原稿, 2008年一月修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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