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March 12, 2009

揀蟧螺的日子

昨夜夢裏與死去多年的父親乍然相逢。依稀看見他非常年輕的容顏,似乎覺得他就站在床邊輕聲地呼喚:「起來!起來囉!爬未(台語:不)起來,就不帶妳去揀蟧螺囉!」掙扎著張開睡眼,曙色朦朧,天光微明,正是撿蟧螺的好時辰哪!可是父親呢?生死相隔逾越數十年。思往事,惜流光,歲月的連鎖悠忽中斷,層疊往事如群鳥振翅,緩緩飛越過眼前……。

四歲前後與父母親一起住在外公外婆家。平順無憂的生活,最大的期待是母親為我做的「人形」(日式玩偶)要比別人多;舊曆年e(台語:的)「廿九暝」(台語:除夕夜)趕緊到,歡喜(台語:喜歡)長輩來發紅包。直到那一天,美軍B二十九轟炸機投落的一顆炸彈在家附近爆炸,厝邊(台語:鄰居)數人傷亡,全家才匆匆忙忙地「疏開」(台語:逃空襲疏散)到鄉下去。由此因緣,我才得以在鄉村的山崖水湄,渡過了一段難忘的童年。
二次世界大戰末期,日本的國力已呈強弩之末。除了強硬徵召台籍男丁出征去當盟軍的砲灰,還把台灣出產的農作物大量運送到南洋充當軍糧。台灣本島的的食品貨物因此嚴重欠缺,少許肉類按戶口定期「配級」。鄉野人家只好自立救助。他們在自家後院飼養雞、鴨;在溪圳捕捉魚、蝦;到山林裏獵取野味。基於相同的理由,父親就帶我到山崙去檢拾蟧螺。
每日「天未光」e「透早」(台語:清晨),父親和我一前一後,提著大小兩個水桶走出籬笆門。我們沿著山路,踏著滿地露水走向厝後的山崙。山崙不高,離離落落長著相思樹和那投林(台灣鄉間常見的常綠樹木)。那裡原本是牧童放牛,農人種作蕃薯、玉米和經營果園的地方。兵荒馬亂、民窮財盡,山崙逐漸變成了無名屍骨或窮苦村民的亂葬崗。我們居住的日本式宿舍,建造在山脊斜坡盡頭小小的平地上。山雨過後,特別是在無月悶熱的暗暝(台語:夜晚),有時會看到一盞盞飄忽不定的燐火,出沒在山林荒草間,這就更加強了鄉里傳說中孤魂野鬼的真實性與恐怖的氣氛。
白天的山崙,隨處可以見到斷裂的墓碑,殘破的棺板凌亂散落在草叢中。那些依然矗立但已歪斜或斷裂,佈滿青苔的埤垣,特別是蟧螺的最愛。它們成群成簇,密密麻麻地在埤垣上爬動。父親走上前去熟練地雙手並用,不多久桶裡就放滿了肥肥胖胖、蠕蠕蠢動的蟧螺。我大半時間只是蹲在父親腳邊,睜大眼睛看著那些不比我的指甲大的「蟧螺仔子」(台語:幼螺),伸出半透明纖細得幾乎看不見的鬚角,小步小步地挪移。它們背著硬殼,排列整齊蹣跚前進,像是苦力馱著重物,一副不勝負荷的樣子。
我玩心一起,從埤底捉一隻「蟧螺仔子」置放到埤頂上。「蟧螺仔子」受到驚嚇,立刻停止爬動,警覺性地把小鬚角藏進背殼裡。好像悶著頭在自言自語:「怎麼回事?誰在作弄我?」我自覺做了一件「有趣味e代誌」(台語:有趣的事),得意地笑出聲來。那時往往引來父親一聲溫和的斥責:「無愛揀蟧螺,跟出來做什麼?」
日頭爬出山巔,晨霧消去,山崙顯現成一片明亮幽靜的世界。但在陽光照耀不到的林蔭裡,我偶然會看到一兩隻瘦骨稜稜的野狗,在黃土凌亂散落,以致露出地面的棺材薄板上嗅來嗅去,然後咬著一小塊灰白色的什麼東西,在我還沒有看清以前就溜得無影無蹤。有時離我腳跟不遠的草埔內,爬出來一條綠綠的「草尾仔蛇」。父親說,人無害蛇心,蛇自然也無傷人意。不要擋住蛇的去路,只要記住每次踏上草埔以前,先用柴枝往四周撩一撩,等於在說:「有人來囉!拜託讓路。」若有蛇隻隱藏其間,它或它們就會一溜煙逃逸無蹤。
啃枯骨的餓狗也罷、悉悉索索從腳邊溜走的長蛇也罷、暗夜裡在山丘上漫遊的孤魂野鬼也罷,當年勉強才與父親的腰部齊高的我,心裡一點也不驚惶。總覺得父親自有一身本事足以保護我,不會讓我受到任何傷害。
漫步走在山路中經常會碰到「出山」(台語:送葬)的人群。看到那一列列白幡麻衣迎面過來,聽到「鼓吹」(台語:嗩吶)聲和送葬人的哀號,過份年幼的我,心裡不但沒有感到對喪家的同情,反而產生一份愛看「鬧熱」(台語:熱鬧)的歡喜。可是當我想到,若有一天,最最親愛的父親、母親、阿公、阿媽,也躺到那薄薄的棺材板裡,任由一群「生份人」(台語:陌生人),歪歪顛顛地抬到山後埋在我找不到回來路的什麼地方,我那小小心靈即刻感到一陣悸動,眼眶裡很快就注滿了悲傷的淚水……。
父親撿滿了一大一小兩桶蟧螺,我們就興高采烈下山回家去。母親在家後院已準備好一大盆青翠芭樂葉。她用芭樂葉子搓揉洗掉蟧螺濃稠的黏液,做出一大盤香噴噴的「九層塔炒螺肉」~~全家人最期待的上等料理。
跟著父親上山撿蟧螺的日子已經過去得非常遙遠了。如今,遠離故鄉棲身海外的我,每次聽見有人談起,法國名菜「蟧螺肉」如何如何時,我就會想起,想起「做囝仔時代」(台語:童年時代)與父親、母親共度的那段單純快樂的歲月。
父親和母親的骨灰甕如今並排安奉在高雄壽山「元亨寺」的塔樓中。久遭廢棄的舊時墓園想必已長滿了青苔野草,想必也會有成群的蟧螺蠕動於上。但不知父親的魂靈已經萬緣皆放,心無掛礙地安息在壽山之巔,閒看半山煙雲與山下的熙攘紅塵?還是留在從前,依然徘徊在荒草萋萋的舊時陵園,努力揀拾蟧螺想讓全家能有一頓溫飽的餐食?思及憶及,便覺滿心淒切,便有熱淚如傾!

(1994五月原稿;2009年二月修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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