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dnesday, August 20, 2008

記憶中的木棉花

教室在二樓﹐窗外有株木棉樹。樹從校園拔地而起﹐理直氣壯地一路衝向青天。巧克力色澤的枝幹塔樓一般往四方伸張開去﹐在南台灣夏日的暖風裡從容自在地搖擺。我的座位緊靠在窗邊。只要稍微抬頭﹐就能清楚地看到枝頭的綠葉﹐和綠葉間呼朋引伴、跳躍嬉戲的鳥雀。

木棉花開的時候﹐小湯碗那麼大的花蕊是極搶眼的橘紅色。它們一朵一朵大大方方地高掛枝頭﹐好像滿樹點燃了閃爍的營火。花開過後結成棉球﹐成熟後就在枝頭爆裂﹐風起時棉球就離枝墜落。有些潔白的棉絮隨風飛舞﹐若不細看﹐會錯以為是從北國冰河飄來的雪花。 那些飄落地面的木棉﹐是我跟一個小學、初中的同班好友真心的愛寵。

下課後返家前﹐我與她經常流連校園,在木棉樹下撿拾雪白的棉花團。當時心情﹐期待著有朝一日能收存到足夠的棉絮﹐送到棉被店裡打造一條輕柔可愛的【囝仔被】(娃娃被)。初中畢業後﹐我升讀母校的高中部﹐而她雖經學校錄取﹐卻奉父命放棄入學﹐一個人孤單地前往遙遠的台北(當年從高雄坐慢車到台北需要整整十個小時)就讀女子護理學校。離家前夕﹐她一再叮嚀﹐每逢木棉花開﹐別忘了寫信告訴她。她並要我繼續收集棉絮﹐以完成“做棉被“的心願。  

高三那年的國文老師姓程﹐他當時年約六十﹐住在校內單身教職員宿舍。他長得肥胖﹐有一個滾圓的肚子﹐調皮的學生給他取了個外號叫大西瓜。學校離高雄港口不遠﹐晚春初夏,南台灣溼熱的風從海面吹進教室﹐使人困頓欲眠。程老師用很難聽懂的山東口音努力地講課,那經常是我給遠方好友寫信的一段好時光。有一次﹐我在信裡這樣開頭:「XX:木棉花又開了。午後炙熱的日頭把木棉花照成一團讓人無法直視的火球。大西瓜在講啥因為口音太重故而『莫宰羊』。教室裡有人手托香腮﹐杏眼微張假做傾聽狀﹐其實是夏日炎炎正好眠;有人振筆疾書﹐狀若做筆記﹐其實在趕寫下節要交的功課。我正好廢「時」利用﹐給妳寫下這封信。。。」

 我文思如江水滔滔,一發而不可收拾。。。不知過了多久﹐無意中一抬頭﹐發現大西瓜正站在我的書桌前﹐目光從眼鏡上方逼視下來。他伸手取走我桌上的信紙﹐一言不發轉身回到講台上。我胸口噗噗跳﹐心想“代誌大條“(事情嚴重)了。我不但上課偷寫信﹐而且滿紙荒唐言﹐對老師大不敬。那堂課苦撐到盡頭的感覺至今難忘。 程老師沒有當眾對我說出任何責備的話語﹐想來是為了給一向 “形象端莊“的我留點面子。他也未曾在課後把我調到辦公室去訓戒。

畢業前夕﹐他甚至對我說過這樣一句話:『如果不念中文系﹐就不要回校來看我』。他顯然把我看成是他一脈相傳的得意門生。當時年輕的我﹐未能免於時代潮流的沖擊與現實生活的考量﹐終究沒有完成老師的心願。大學聯考雖然以第一志願進入了夫子的殿堂,最後還是做了中文系的逃兵。大一那年暑假返鄉﹐聽到程老師因心臟病突發過世的消息﹐因為心裡還牽掛著老師那句話﹐我竟然心虛到沒有勇氣到靈堂前與程師告別。  

離別家鄉許多年後返台再度踏入母校的大門﹐景物人事兩皆非。舊時古樸的木造二層建築﹐早已改建成美輪美煥的教學大樓。曾經消磨過無數晨昏的的籬笆院落紅亭小院﹐則成了氣勢磅礡的綜合圖書館。連那株鬱鬱蔥蔥﹐高大挺拔﹐當年以為能活到地老天荒的英雄樹──木棉﹐也已消失無蹤。「青青校樹﹐萋萋庭草。。。筆硯相親﹐晨昏歡笑﹐奈何離別今朝?。。」﹐耳邊若有驪歌響起﹐迷朦眼簾中﹐木棉的樹魂花魄﹐似乎在原地顯靈重現。

驀然回首﹐與青春再度相逢﹐自己仿佛又還原成短髮齊耳的白衣黑裙女﹐傍著綠窗花樹﹐埋首案頭﹐向遠行的好友訴說少女心事:為賦新詞﹐強織的淺恨與輕愁! 寬厚待人的程老師客死台灣已逾四十年﹐埋骨處恐早已淪入蔓草荒煙。相約共織棉被的好友﹐也在數年前木棉花開的季節因肺癌走完了生命旅途。

回首前塵﹐恍然一夢﹐唯有記憶中那株木棉樹﹐那璀璨的橘紅花色﹐牽絆著無法割捨的師恩與友情﹐在內心深處銘刻成一柱望鄉的圖騰。它映襯著遠方舊鄉明亮的陽光﹐在清晨淺宵的殘夢裡燃放著火焰般的輝芒。 〈二零零三年七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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